第348章 自己選的路

  夜深人靜。圓月高懸於墨黑夜空，如一隻涼幽幽的眼睛，漠然地俯視綿延盤踞的宮城，打量宮城中百態人心。


  死寂，陰冷，深不可窺。


  黯淡的清輝下，一切都悄無聲息。東宮已經沉睡，隻有一點透亮的燈光，自窗扉逃出，慘淡地滲透進窗外一片濃黑之中。


  東宮一側，那裏正是傅明敏的庭院。


  冷風從敞開的門裏灌進來，隔離內室與外殿的緋色珠簾，輕輕晃動，碎玉一般，敲打碰撞個不停。


  傅明敏的心也如那些懸珠一樣，在這個時候，任何不利的消息，哪怕隻有一絲，也能敲得她心弦亂如搗鼓。心頭的驚懼逼近一分，她雙手便收攏更緊，直到嬰兒的一聲啼哭，猛然把蘇雙月的情緒喚醒。


  蘇雙月看她一眼，眸光微閃:“你再抱緊一點，隻怕這個孩子能驚動所有宮人。”


  這句話讓她呆愣了好一會兒，思緒黏作一團，慢慢堵上心頭。見傅明敏手上鬆了些，一旁的另一個宮女慌忙把她懷裏的繈褓接過來，蘇雙月看了繈褓裏的嬰兒一眼，大概也是宮外隨便抱進來的剛出生不久的孩子，小小的一團，她突然就想起阿霽出生的那天，也是一個深夜，薛凝是被逼無奈，可傅明敏呢?她又是為什麽?

  殿門又被輕輕推了下，采蓮匆匆進了來，劫後餘生的語氣:“娘娘，嬤嬤帶著小公主安全離開了。”


  傅明敏輕呼了口氣，在宮女的攙扶下坐起，意味不明的看向采蓮，采蓮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跑到正殿門處，斷斷續續地對殿外高喊:“快，你們到廣明宮走一趟，告訴皇上，娘娘生了小皇子！”


  幾個宮人的腳步聲隨之響起，傅明敏緊揪著的一顆心，這才終於放下。


  “把小皇子給我抱抱。”傅明敏臉上呈現的失去女兒的悲痛，僅維持了片刻，摟過宮女手中繈褓的同時，將下巴貼在孩子額頭，慈愛的眼神，仿佛用力汲取著這份溫暖。


  驚愕和不解的神情交織在蘇雙月臉上，好一瞬後，她才把視線又落到傅明敏懷中的孩子臉上:“娘娘打算用小皇子，取代娘娘的孩子?”


  傅明敏如今看起來情緒不穩定，為免激怒她，蘇雙月很有眼色地沒有直接說小公主。


  采蓮看向蘇雙月，示意她不要出聲，一臉的焦急。傅明敏恍若未聞，呆呆地抱著哄著這個孩子，手裏輕輕搖著繈褓，嘴上浮出一絲頗有野心的笑意，看得人心裏發怵。


  “你們把這些東西清理幹淨了，再換下去。”蘇雙月蹙了蹙眉頭，見傅明敏抱著孩子正出神，歎了口氣。


  “娘娘想過沒有，若是這件事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皇上知道了小公主流落在外，會有什麽後果?”


  說完這句話，傅明敏還是隻看著懷裏的嬰兒，她也不願多管這些閑事，便轉身告辭。


  “站住。”傅明敏突然出聲，蘇雙月隨之頓了頓，回過身的同時，聽到傅明敏發顫的聲音。


  “……你一定覺得我很可笑，是不是?”


  蘇雙月不置一詞。


  見她略顯冰冷的臉色，傅明敏倏地一愣，突然掀開錦被，拚盡全力要起身，蘇雙月驚詫，連忙走過去，把她扶回床榻:“這是做什麽！剛生孩子是氣血最虛弱的時候，你不要命了?”


  “比起母族的聲譽，我的命算什麽！”傅明敏坐回床上，呼吸了一口冷空氣，抓著被角劇烈地咳嗽。彩蓮見狀，無不擔憂地跑到另一頭，關緊了一排窗欞。


  蘇雙月沉吟片刻，絲毫不能體會傅明敏在親情與榮譽之間權衡的選擇。傅明敏雙眸微微一閃，拉住蘇雙月的手，聲音裏帶著哭腔，“雙月，如今我身邊可以相信的，隻有你一個人了。”


  她什麽時候成了傅明敏的人？蘇雙月腹誹著，卻還是不動聲色地，任由她繼續哭訴。


  傅明敏盈淚於眶，想到什麽，突然一把抱住蘇雙月，眼淚撲簌簌地落下:“雙月，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很可笑。可是，我能怎麽辦呢?進宮來的女人，都有一個宿命，一開始我以為，我的宿命會是皇上……”蘇雙月沒有掙開她的手，坐近床沿了一些，傅明敏抱得更緊了，聲淚俱下:“可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心裏根本就沒有我，沒有我……我現在才明白，我能依靠的，隻有傅府了。若是傅氏也被打壓下去，無法在這帝京立足，你可明白，我的下場是什麽?”


  蘇雙月聞言，盯著她半刻:“即使沒有這個孩子，傅丞相仍是在朝中德高望重，受人尊敬。今時不同往日，有傅丞相在，即使身在後宮，如今也沒人敢動娘娘了。”


  自從獨孤陵宮變，後宮中以傅明敏和顧春錦為首的勢力，已然和朝堂暗流湧動的各方勢力牽連在一起，蘇雙月明白傅明敏的憂慮，可如今傅明敏身為東宮之主，沒必要憂心到把自己的女兒送出去。


  “……德高望重?”傅明敏兀的一頓，眼神閃爍，撫著胸口，仿佛聽到了什麽極好聽的笑話，一字一頓道，“可是有了這個孩子，我就能成為玄朝的皇後，和皇上站在一起！傅氏一族也將光耀玄朝，無人能及，你明白嗎？”傅明敏沉浸在自己編織的美夢中，忽然想起現狀，眼裏卷著滔天的痛，聲淚俱下地道:“所以，我的孩子一定要是個皇子。雙月，我心裏何嚐不痛，何嚐不想要抱一抱自己的孩子？可是身在皇家，半分不由己，我若是不這麽做，一旦被那個女人奪勢占了上風，我傅氏一族便隻能折辱受人驅使，我傅明敏也隻能在這深宮待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


  她越說越是情緒湧動，最終揪緊衣角，把頭埋在蘇雙月衣襟，驀然大哭起來，隨著一聲接一聲的抽泣，身子不停地顫動。


  蘇雙月說不出什麽話來，隻是虛拍著傅明敏的肩。梨花帶雨地哭了好一陣後，傅明敏才鬆開手，慢慢地擦拭眼角，見蘇雙月淡淡地打量她，徑自破涕為笑，自嘲地說:“雙月，瞧我又讓你看我的笑話了。”


  她倒不認為這是什麽笑話，蘇雙月深深地看她一眼，隻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為了追名逐利而拋棄自己的女兒，反倒在她這個外人麵前哭訴自己迫不得已，實在是又可恨又可憐。


  蘇雙月沒說什麽，睫毛下的那雙澄靜的眸子，如靜水寒潭，小心地收斂了許多情緒。


  采蓮捧著一碗湯藥進來，見傅明敏這般境況，便低聲勸慰道：“娘娘有苦難言，幸得郡主在這兒，還能和郡主說一說。娘娘顧念親情，才放不下母族，郡主也該體諒才是。”說著，又添了幾句:“傅丞相感念娘娘所做之事，娘娘做了長遠的考慮，定然可以成功的。娘娘還是先看清當下，剛生完小皇子，最應該滋補身體，切勿再憑生苦惱折磨自己，方有餘力謀取後來事呐。娘娘先把湯藥喝了吧。”


  麵前一聲一聲低低的啜泣，


  蘇雙月腦中全然空白，比起傅明敏的前途，她顯然對小公主去處更感興趣。可眼下采蓮說了話，她便順著她接了下去:“采蓮說得不錯。娘娘還是先別哭了。月子裏損耗氣力過重是要熬壞眼睛，不僅對娘娘玉.體不利，也妨礙娘娘往後誕下第二個小皇子。”


  為了不刺激傅明敏，她刻意撿了好話來說，誰料到傅明敏停了最後幾個字後，卻是一怔，麵色微變，片刻後，哭噎的抽氣聲便又響了起來:“第二個小皇子……？雙月，你說，他如今這麽些天不來看我了，他心裏對我還有半分掛念麽？若有，為什麽難得見我一次，他仍是半刻鍾就坐不安穩；若沒有，我還可能有第二個孩子麽？”


  蘇雙月看她一眼，料想著她心裏也還是有自己親生女兒的，故而自怨自艾，於是端起案上的藥碗，眉宇淡如風，道:“若是有，娘娘便大可高枕無憂；若是沒有，又何必這樣問？”


  傅明敏眸光微閃，卻答不出來。


  “娘娘正當補身子的緊要時候，還是先把藥喝了，再好好睡一覺吧。”


  傅明敏接過藥碗，抿了一口，藥味便在肺腑裏驅散開，這難以忍受的苦澀在喉嚨裏翻滾，又將她的眼淚生生催上眼底。


  “小公主之事，娘娘有什麽打算?”殿內正陷入一片沉寂，蘇雙月沉吟了一會兒才道:“娘娘可曾想過，將她藏起來，她便會成為沒有爹娘，沒有姓氏的孤女?”


  傅明敏被藥嗆得咳嗽了好幾下，這下捂住胸口終於撫平氣息，抬起一雙眼睛來，眼眶裏升起淚光點點:“雙月，是我沒用。這肚子這麽不爭氣，才落到如今母女分離的下場……也是她命不好投錯了帝王家，我如何不想把她養在身邊，可我隻能這麽做，半分不由己！……”


  溫熱的淚緩緩滾落，采蓮忙為她擦拭眼角，傅明敏哽咽出聲，“她不能養在傅府正房，以免起疑，大抵是會過繼給庶出的兄長……”


  見她泣不成聲，蘇雙月看她一眼，格外冷靜。說什麽半分不由己，傅明敏這樣心高氣傲不甘居人下的人，不過都是自己挑的路，無論如何，總要自己走下去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