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7章 守靈
空氣中帶著一股奇怪的腥甜,這味道如此強烈,以至於隨著一股山風猛烈地撲進來,陷入昏迷中的人一陣頭疼欲裂。
狂風亂作,卷起被折斷的枯枝敗葉,撞擊在山壑入口,抬靈柩的人隻記得意識混亂之間,似乎旁邊的亂石子都被攪起來了,快速摩擦敲打在金絲楠木棺上,猛烈地發出“刮剌”
的響聲,隱約聽見棺木吱呀呀地叫了一會兒……
風靜雲開,留下山穀裏一片狼藉。不知過了多久,附近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
還是一不留神失了手,把藥下得重了些。蘇雙月立刻歪躺在樹底下,聽著幾步外的聲響,終是忍不住彎了下嘴角。
“怎麽就暈過去了……”最先醒過來的是一個夫役,見旁邊都是七歪八倒斜躺著的人,連忙一一把他們拍醒——
“快醒醒!耽誤了時辰可是大事!怪罪下來這條小命就沒了!”
夫役們清醒後互相看了一眼,嘴裏咕噥著“真是邪門,”而後含糊不清地討論了好一陣兒,便搖搖晃晃著支起身體,準備接著趕路。然而起身的同時,忽然聽到旁邊“啪嗒”一聲,就像有人用手拍了下樹幹。
“誰?”
幾道目光霍然掃過來,蘇雙月扶著樹站起身,望見他們手裏不知什麽時候多出的火把和棍棒,啞然失笑:“是我。”
“蘇姑娘!”領頭的夫役走上前,恭敬而不失關切,“方才風大,這條路看來是不好走了。蘇姑娘可有不適?”
“我沒事。”蘇雙月拍手拂去了衣裙上的泥土,夜風從身側吹過來,吹得頭皮發麻。“你們……可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回蘇姑娘,小的們也不知,”另一個夫役搶先一步答道,“送行的半路上大發狂風,還莫名其妙地昏睡過去了,小的這麽多年也就見這一次……”越說到後麵,見領頭責怪地看著他,他的喉嚨像被誰掐住一般,臉色憋得通紅,聲音越來越小。
蘇雙月淡淡地打量著他們的反應,露出略微驚奇的表情。
“蘇姑娘別怪他,”領頭的解釋道,“我們這行當有這規矩,為了更好地餞行,生怕驚擾了貴人,這些話,路上是說不得的。”
他的話剛說完,幾個夫役不由得紛紛把視線投向身後的棺木,擔憂,恐懼,忐忑,數道目光交織在一起。
蘇雙月隨著他們的目光看過去,故意露出一個悲戚過度的表情,微一偏頭,卻發現林木間隱約有熒光,在身畔慢慢彌散。
她眼中閃過一道雪亮的光。看來夜祁墨,當真是做了滴水不漏的準備的。
“再耽誤下去就誤時辰了。這裏風大,霧氣也重,讓薛貴人沾了濕氣隻怕不好。”
“接著趕路吧。”
“是,蘇姑娘。”十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夫役們抬起棺木,沒走幾步,卻驀地站住了身子。
“怎麽了……”蘇雙月才開口,就發覺了不尋常。夫役們再次放下棺木,閃電般起身,圍站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
眨眼之間,樹林深處突然草葉瘋動,被荒草淹沒的地方,隱約有一點一點的綠光,飛舞跳躍,隨之而來的,是一陣又一陣嗚嗚咽咽的聲音:一開始是平靜的低泣,像女子斷斷續續的哭訴,等到眾人心裏騰起恐慌,那聲音像琵琶斷弦一般,驟然變調,聽在耳朵裏又哭又笑的,似亡靈衝破了最後一絲壓抑,迸發出的,爭先恐後的,來自地獄的怒嚎。
四周荒無人煙,雖然和死人打交道久了,他們的恐懼早就千錘百煉消磨完了,但好歹是皇陵,有皇家正氣壓著,以前都沒出過這麽邪門的事兒。因此這個時候,送行的人都麵色青白,被寒意浸了個透徹。
領頭的臉色一變,勉強定神,扭頭對一邊的人說:“阿狗,你去看看!”
幾個夫役聲氣顫顫,抖如篩糠,“蘇姑娘,這這這……”扭頭,隻見蘇雙月也是麵色發白。
“別擔心。”蘇雙月看起來像是強作鎮定,“這山裏恐怕是有山鬼。我們連夜下葬,隻怕是驚動了山魈鬼怪。”說著,朝著熒火亮著的那一邊,敬重地說了一句:“叨擾了。”
這句話居然起了反應。約莫繼續了一刻鍾,四周的古怪跡象竟然都消停下來。眾人繃緊心弦觀察著四邊的反應,直到有驚無險一場,皆微微噓了口氣。
“繼續趕路吧。”眾人帶著看仙人一般敬仰的眼神看蘇雙月,她卻隻是淡淡地下命令。
殯葬的隊伍繼續前行,白幡在前麵高舉著,掠過枝葉,發出嘩啦啦的輕響。始終是心裏覺得古怪,一路上誰都沒再開口說一句話,生怕驚動了亡靈。
軲轆慢慢搖動,棕繩徐徐放下,棺木在吉穴中安放平穩了,送行的人籲了口氣,作揖拜禮,抓了把黃土覆在墓碑前,一整套儀式才算完成。
天際現出一輪圓月,映照於紅牆黛瓦之上,其光熠熠。簷下一線月光,射進窗欞。
身前是燭火搖晃,蘇雙月跪在燭火前,手持著木珠,抬頭看向麵前的牌位,烤漆的烏木上,赫然刻著薛凝的名字。因為想到薛凝活著這宮裏所有人都不知道,她忽覺一絲滄海桑田的錯恍。
薛凝現在應該是安然無恙了吧?這樣想著,她不禁嘴角輕彎,但轉念一想,薛凝這宮裏是-處處都藏了雙眼睛,又不動聲色地把情緒收斂回去。
“蘇姑娘,夜裏風涼,窗子關緊些才好。”一個嬌小的身影在她身邊移步,
緊接著,房中的燭火也停止了搖曳。
“你叫什麽名字?”殿裏還真的暖了幾分。蘇雙月嘴角浮出一縷笑,卻沒有轉身。
“奴婢香兒,是林嬤嬤派奴婢到這宮裏來的。”宮女香兒是個機靈的丫頭,自一日前蘇雙月送葬回到宮中,便被分來薛凝的寢宮,照顧蘇雙月起居。
蘇雙月點了點頭,宮中盛傳她與薛凝情似姐妹,這香兒大概以為她是因薛凝的死對自己不理不睬的,又朝這邊轉過身,寬慰了一句:“薛貴人已去,郡主憂思難平,也要注意休息才好。”
沒想到蘇雙月卻反問她:“你是為什麽被分到這裏來了?”
香兒頓住,眼底湧出一抹深色。看她眉彎目秀,瘦不露骨,倒是和蘇煙羅有幾分相似,蘇雙月語氣也輕軟了幾分:“可是受委屈了?”
香兒又是一愣,卻是撥浪鼓一般的搖頭:“奴婢……奴婢沒有,林嬤嬤待我很好。”
蘇雙月“噗嗤”笑了聲,“要是真的待你好,就不會讓你來這裏了。宮裏的人都是見風使舵的,這座宮裏的主子都不在了,就是薛貴人之前再受寵,現在這裏也不過是一座空殼子而已。她們見沒利可趨,誰又會願意到這裏來?”她之前來看薛凝的時候,好歹還有三四個宮女,哪有現在這般沉寂淒涼。
“蘇姑娘……”
“你不必說了。我三個月守靈之後,便去皇上那兒,讓皇上把你分到好一些的宮裏,怎麽樣?”
香兒萬萬沒想到蘇雙月會這樣說,喃喃了好一會兒,才忙不迭地道:“謝謝郡主”。
蘇雙月淡淡一笑,“現在這座宮裏多冷清啊,也就隻剩我們兩個人了。”
“郡主莫擔憂,”香兒笑道,“琦音姐姐出去做差事,現在還沒回來呢。”
“她若是能走,隻怕早就離開這裏了。”蘇雙月意味不明地說著,心裏是隱隱的嫌棄。那丫頭之前千方百計地監視陷害薛凝,可恨她還留在這裏,抬頭不見低頭見的,真是活脫脫給自己找罪受。
兩人正說著話,蘇雙月手中的木珠,突然間線斷裂了一截,珠子散了一地。
隨之而來的,是偏殿劈裏啪啦的一陣響動。
兩人同時聽到了殿門開啟,發出沉重的聲音。
“香兒!”琦音的聲音裏卷著怒氣,“我的珍珠耳墜呢!”
“來了……”香兒惶惶地要跑過去,卻被蘇雙月淡淡地拉住了。片刻後,蘇雙月如願地在內殿見到了氣呼呼的琦音。
“琦音姐姐……”香兒咬著牙,喊了一句。
琦音一見蘇雙月,更是火大,正要拿香兒撒氣,卻見她正跪坐在蘇雙月的旁邊,低頭替她整理佛經,一時又怕衝撞了薛凝,心裏各種滋味攪成一團。
“原來蘇姑娘也在啊。瞧我這記性,貴人一走,這殿裏變得空落落的,我都忘了蘇姑娘也在了。”琦音幸災樂禍地想著,虎落平陽被犬欺,落到她這裏,她蘇雙月隻有認栽。
蘇雙月停下手中的動作,不鹹不淡地:“既然你來了,不敬重你家主子,反有心思嘲諷我,一點誠意都沒有,這是什麽道理?”
“敬重?”琦音皮笑肉不笑,“說到敬重,郡主和我家主子情同姐妹,到了我家主子仙逝,沒見你流一滴淚不說,如今為她守靈,也不過是和別人一樣,在這裏做做樣子罷了。說到誠意,你又有幾分誠意?”
“哦?”蘇雙月麵無一絲思緒,“依你說,如何才算有誠意?”
香兒覺得這氣氛有些不對,張口欲言,抬頭示意琦音住嘴,卻讓她更加氣不打一處來。她眉頭鎖了片刻,終於開口道:“勞煩蘇姑娘起身。”
蘇雙月沉凝了一瞬,還是從蒲團上支起了身子,香兒扶著她,琦音驀地把原先蘇雙月膝下的蒲團抽去,蘇雙月把這一切收在眼底,琦音如詭計得逞一般,笑得張牙舞爪。
“現在蘇姑娘可以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