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規矩

  抄書總比漫無目的地在祠堂苦跪來得輕鬆得多。


  素日裏那群夫人小姐們抄經書,為的是磨礪心誌和耐心,一筆一劃寫得十分慢,落筆工整端正。


  蘇雙月抄經書,是因為受罰。


  她筆走遊龍,寫得飛快,三本經書隻用了兩個時辰的時間,竟然就抄寫完畢。此時已是午夜,寧德侯府陷入安眠中,隻有淩霜院的燈和祠堂裏的燈,是亮著的。


  祠堂裏跪著的幾個姑娘個個從小嬌生慣養,哪兒受過這樣的苦,跪到這時候個個身體發麻,祖宗在前,卻又不敢放肆。


  蘇煙羅吃了病,跪在祖宗牌位前,腦袋低著,昏昏欲睡,隻有蘇恬柔是精神的。她等到現在,蘇雙月還沒有回來,便知道,蘇雙月今晚回不來了。


  蘇恬柔的手攥成拳,想到蘇雙月此時可能已經在床上高枕,心裏愈發氣惱。


  她想錯了,蘇雙月並未上床睡覺,她此時坐在淩霜院裏,身邊圍著因為擔憂至今沒有合眼的白薇和白芷。


  白芷給蘇雙月倒了一杯熱茶,問蘇雙月可要吃些東西,蘇雙月擺擺手:“方才回來的時候,在母親那兒吃了些糕點,白芷你不用去準備吃的了。”


  白薇詫異,“我跟白芷聽說您和五姑娘一起被關進了祠堂罰跪,怎麽又會跑到夫人那兒去。”


  蘇雙月喝了一杯熱茶,將今夜發生的時候和白薇、白芷娓娓道來。聽蘇雙月說完,白芷讚歎道:“夫人還真的是個好人。”


  白芷的話,蘇雙月不置可否。她忽然想起何氏剛剛對自己說,這深宅大院裏處處都是規矩,蘇雙月前世乃是一個江湖大夫,雖然後來投靠了獨孤陵,但獨孤陵對她頗為縱容,她未曾學過規矩。


  又想起今日之所以會被罰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為她們沒規矩。


  她入府多日,何氏和鄭老太君都沒有派人來教過她規矩,想來以後也不會派人來教了,蘇雙月想要好好地在寧德侯府裏生存下去,規矩不可不學、不可不知。


  她靈機一動,白芷和白薇既然是府裏的丫鬟,對於寧德候府裏的規矩,想必略知。她問道:“你們來到淩霜院之前,是做什麽的啊?”


  “小姐怎麽忽然問起這個?”白薇疑惑地問。


  “母親罰我抄書的時候,提起過在寧德候府裏生活,叫我恪守規矩,你們也知道,我打小在鄉野長大,鄉下孩子,哪兒有那麽多的規矩拘束,母親說的規矩,我不大懂,便想問問你們。”


  白芷愛莫能助地搖頭道:“在來寧德侯府之前,我也一個鄉下丫頭,因為家中貧窮,被父親賣進了寧德侯府。進入寧德候府之後,嬤嬤們隻教了我做下人的規矩,做主子有什麽規矩,我真的不知道。”


  蘇雙月把希望的目光投向白薇,白薇若有所思地說道:“之前我倒是在另一家大戶人家做事,也是伺候人的婢女,那戶人家裏的姑娘需要遵守什麽規矩,我倒是知道一些。”


  “你說一說。”


  不止是蘇雙月,就連白芷,也興致勃勃地看著白薇,期待白薇接下來說的話。


  白薇清清喉嚨,說道:“那戶人家裏的規矩很多,一時半會說不完,若是姑娘您不急著睡,我便詳細和您說一說。”


  “你且說。”


  白薇站起來理理衣衫,有模有樣地站在蘇雙月和白芷麵前,說道:“首先,便是姑娘一定要知書達理、孝敬公婆。”


  白薇說的很多,說的也十分詳細。


  在玄朝,不論是王侯將相、官宦世家,還是稍微有些頭臉的人家,都十分注重對子女的教育,尤其是對女兒家的教育。


  像蘇恬柔、蘇煙羅、蘇紫瓊這樣生在候門的人,從娘胎裏一出來,就有人每天在她們的耳根念四書、讀五經。


  真論起規矩來,就連一言一行,都講究無比。言行不可失,白薇對蘇雙月說道:“我之前待得那戶人家隻是一方富賈,但對於自家姑娘,可真是嚴格無比!就連走路,都要管著!”


  “走路都要管著?”白芷前起來,捏著蘭花指,邁著小碎步,調笑道:“還要這麽走路嗎?”


  白薇笑打白芷:“去去去,你這走路就像是一個大公雞似的,哪像個小姐。那位姑娘走路時,連衣裳上的褶皺都隻能有輕微波動才行。”


  白芷盯著自己群上的褶皺,來來回回地開始走,隻走了幾圈,她便泄氣,衝蘇雙月和白薇抱怨道:“誰人走動,竟能連裙上褶皺都不驚動的啊,這不是擺明的難為人嗎!”


  蘇雙月確見過這樣的人,顧春錦便是。


  初認識顧春錦時,顧春錦走路時便是四平八穩,她的衣袂若是翻飛,必然是風吹的。


  不止是顧春錦,何氏走路亦是如此。蘇雙月曾留意過何氏,她走路時,有時鬢上垂流蘇,那些流蘇竟然絲毫不驚動。


  這是項本事,打小練出來的本事,蘇雙月自問,若是無人逼著她,怕是一輩子,自己都做不到這種地步。


  白薇和白芷打鬧幾句,接著開始說。


  除了言行之外,飯桌上也有許多講究。


  三從四德撇開不說,私下裏,對於姑娘們的約束十分大,有些人家的姑娘,未成婚之前,就連生人,也不許見。


  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說的正是這些小姐姑娘們。


  寧德侯府乃是候門,和那些人家又有些不同。


  寧德侯府裏的小姐們自是嬌貴,養她們在閨中,每日燕窩等補品不斷,十指除了筆墨、書卷、琴弦、茶具和繡花針等文雅之物之外,怕是沒沾過其他東西。


  她們卻並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裏的姑娘們生來便注定了要為家族利益犧牲,如鄭老太君這般人,會想法設防叫自己的女兒、孫女們親近皇嗣貴族,以使自己的家族更加強大。


  盡管家族默許了她們和權貴人家的姑娘小姐來往,但也有不得不恪守的嚴令。


  譬如今天蘇恬柔和蘇紫瓊在錦華園裏玩的樂不思蜀、夜不歸宿,便是觸了規矩,也難怪即使下著雨,道路如此泥濘,鄭老太君也始終堅持叫人把兩位姑娘接了回來。


  更是在兩位姑娘拒不認錯時,大發雷霆,甚至罰她們去跪祠堂!

  蘇恬柔二人夜不歸宿,不止壞了寧德侯府的規矩,這件事若是傳出去,更會讓寧德侯府蒙羞!


  徐嬤嬤道,蘇恬柔和蘇紫瓊是住在太子的莊子裏,太子不住在莊子中,想來不會有人說三道四,也不敢有人說三道四。


  她卻不知人言可畏,這個節骨眼上,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盯著太子的一舉一動,若是別人在這件事上做文章,少不得鄭老太君頭疼。


  還有便是不可隨便與人私相授受,尤其是和外族男子,嚴禁私相授受!


  寧德侯府裏的姑娘們,日後她們的婚事、她們的夫婿,由不得自己挑選。鄭老太君和家族裏的長輩們自然會為她們挑選好他們認為最為合適的姻緣。


  若是與外族男子私相授受,被傳出去,壞了名聲,哪裏還能夠為她們挑選一個好人家?


  但若是私下交往的人是受到重視的皇子、王侯將相家的嫡子一類,又另當別論。


  規矩是人定的,無論是再嚴苛的規矩,都可以變通,隻要有足夠的利益支撐,這個世道,便是如此現實。


  白薇一口氣巴拉巴拉說了很多,蘇雙月越聽越心悸,尤其是白薇說的這些規矩裏,很多都必須遵守,稍有不慎,便會別人揪住小辮子。


  沒想到想要在候門裏生活,竟然如此之難。


  白薇喝了兩壺水,才把自己所知道的講完。白芷初始還覺得新奇好玩,越聽到後麵,越覺得難受無比。白薇說完,她給白薇倒了剩下的最後一點兒茶水,歎道:

  “這麽束手束腳的活著,還真沒當個丫鬟來的自在痛快。”


  “誰說不是呢。”白薇和白芷同情的目光落在蘇雙月身上,此時也是後半夜,白芷和白薇困得不行,隻有心事重重地蘇雙月還精神著。


  她聽見白薇和白芷的話,接道:“你們當奴婢,需要遵守的規矩確實比當主子的規矩要少很多,但你們的命卻在主子的手裏攥著,連命都由不得自己了,真的好嗎?”


  白薇和白芷同時沉默,蘇雙月說的不同,她們被賣到了寧德候府,她們的命在寧德侯府裏的主子們手裏攥著。


  這種身不由己,每天提心吊膽,唯恐一個不慎人頭不保的日子,確實不好受。所幸蘇雙月待她們二人十分好,這才叫二人心裏有了些許慰藉。


  “行了天色不早了,你們早些去休息吧,明兒還要早起。”蘇雙月晃了晃茶壺,發現真的一滴水都沒有了,隻得把茶壺撂下,趕這倆人去睡。


  “姑娘,您還不休息嗎?”白薇機靈地提起茶壺,慢慢倒了一壺茶,替蘇雙月把茶杯續滿,問道。


  “我再坐一會兒,就去睡了。”


  蘇雙月捧起細瓷茶杯,湊到嘴邊,茶水很燙入不得嘴,她便隻是這樣捧著。熱氣撲騰到蘇雙月的臉上,氤氳了她的視線。


  白薇和白芷實在是熬不住,得了蘇雙月的話,關好了淩霜院的門窗,連連打著哈欠,隻洗了腳便去睡了。


  不一會兒,此起彼伏的鼾聲響起。


  蘇雙月的眼睛有些疼澀,她的腦殼也有些疼,她卻睡不著,或者說她暫時還不想入睡。


  她在消化白薇跟她說的那些話,消化那些規矩。


  蘇雙月生平以來第一次知道,做主子竟然還有這麽多規矩。你若是不遵守,自有無數雙眼睛在後麵盯著你,拿你的把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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