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門深更阻侯門”析證
※“墓門深更阻侯門”析證
明末清初複社文人冒辟疆(襄)嚐撰《影梅庵憶語》,以追述其與江南名妓董小宛(白)之姻緣而受到長久關注。其中董小宛之死一節,《憶語》中固已直言之,而同時友人以詩或文記其事者甚夥,均未有持異說者。及至清末民初,乃有羅癭公、陳石遺等,據吳梅村《清涼山讚佛詩》、《題冒辟疆名姬董白小像》(下簡稱《題董白小像》)、《古意》諸詩,牽合清初順治皇帝出家(1659年),因逢所寵董鄂妃之喪(1660年),旋亦亡故(1661年)之事,遂指此董鄂妃即董小宛,謂小宛並未死,實係被強取入宮,並深獲順治愛寵。而冒辟疆逼於征服者之威,懼且禍及,不敢明言,遂偽言其死雲雲。因羅、陳俱為當時名士,此說一度播傳甚廣,更有以《紅樓夢》之寶、黛姻緣附會其說者。直至後來孟森《董小宛考》長文出,以翔實之考證指董小宛病歿時28歲(1651年),順治皇帝福臨才隻14歲,年紀相差一倍,斷無將小宛收充妃嬪之理,才將一度甚囂塵上的流言平息下去。
然而,此事的考證也仍舊留有缺口,即吳梅村《題董白小像》組詩。其中第八首雲:
江城細雨碧桃村,
寒食東風杜宇魂。
欲吊薛濤憐夢斷,
墓門深更阻侯門。
引起關注的是後兩句,意謂死者與活人固然已是墓門深隔,何況墓門之外還橫阻著一扇王侯宅第之門。羅癭公於《賓退隨筆》中即據此質疑:“若小宛真病歿,則侯門作何解耶?豈有人家姬人之墓,謂其深阻侯門者乎!”
的確,這兩句詩是回避不得的。首先,吳梅村寫作態度嚴謹,向有“史詩”之譽。其次,他與冒辟疆為密友,洞悉冒董姻緣始末。詩中涉及情景縱屬耳聞,但既獲冒辟疆認可,則當係事實。因此,如果不將“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二句所隱藏的本事弄清楚,使這兩句詩獲得令人信服的解釋,羅癭公等人所引發的這一樁公案,仍舊無法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也許正因如此,在接下來的近一個世紀內,這兩句詩便作為一樁懸案,吸引著研究者的目光,並引發出各種各樣的推測與解釋。歸納起來,大致有這麽幾類:
一、回避類。如孟森先生。他在《董小宛考》中,雖然引用了吳梅村《題董白小像》組詩中的兩首(“亂梳雲髻下妝樓”“念家山破定風波”),並分別作了釋證,但對第八首卻完全回避不提。
二、猜測類。如陳寅恪先生。他在《柳如是別傳》中,一方麵認為孟森的論證是正確的,董小宛確實不是董鄂妃,但又認為:“亦是被北兵劫去。冒氏之稱其病死,乃諱飾之言歟?”這個猜測的依據是《影梅庵憶語》中冒辟疆對董小宛死前兩個噩夢的追憶,以及同時代人錢謙益的一首語義含混的七言律詩。但也僅僅是一種推測而已,因為始終找不到確鑿的記載。相反,正如孟森所言:董死於順治八年(1651),“當是時,江南軍事久平,亦無由再有亂離掠奪之事”。加上此年董已28歲,據當時社會的標準,已經步入中年,非複少艾,而且有病在身,也不應該再是“侯門”獵豔漁色的對象,更遑論入貢宮廷了。事實上,陳先生對此也僅止於猜測,同樣並未直接對“墓門深更阻侯門”進行釋證。
三、曲解類。如果說,孟、陳二先生作為在曆史考據和古典詩詞兩個方麵涵養甚深的前輩學者,對“墓門深更阻侯門”都采取慎重的態度的話,那麽,在接下來為數眾多的釋證文章中,卻直接大膽得多。誠然,作者們的熱情和努力無可厚非,無奈所運用的方法卻頗成問題,難以得出使人認同的結論。
例如,有一種觀點是把“墓門”和“侯門”分拆開來,認為“墓門”是說的董小宛之死,而“侯門”則是說的冒辟疆早年的情人,當時已成為清朝平西王吳三桂寵妃陳圓圓的事。此說的問題在於:其一,吳《題董白小像》八首,前七首全部都是詠董小宛的事,絕未涉及同時的任何其他女子,怎麽會在全無鋪墊或暗示的情況下,忽然在最後扯出個陳圓圓?這本身就不符合古體詩詞的寫作規則。其二,這種解釋還無視“深更阻”三個字的語法表述,把前後的遞進式關係,扭曲為並列關係。其三,此時董小宛雖然已死,但陳圓圓還活在人間,也沒有將她拉進來一起接受“憑吊”之理。
又有一種觀點則把“深更”,理解為“深更半夜”。認為“深更”實與詩的前句“夢”“魂”聯係,意為深更半夜時,冒辟疆於“魂”“夢”中將董小宛葬身“墓門”,與當年陳圓圓被奪入“侯門”兩事混而為一,對她們都離開了而深感悲傷。這種說法同樣難以成立。蓋“深更”絕不能理解為“深更半夜”。因為“深更半夜”的“更”為平聲字,“更加”的“更”是仄聲字。按照古體詩的格律,此句應為“平平仄仄仄平平”,又按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的定則,第四字“更”必須為仄聲,因此隻能是“更加”“更複”之意。至於認為“阻”字,古作“疑”解,故詩意即“疑為,以為”;因又“阻”字,古亦作“淹”解,故詩意即“淹入、埋入”雲雲。揆諸前賢之作,未見有如此運用者。吳梅村為清初大家,其詩作亦以典雅暢達為特色,舍此而旋折深求,實難稱通允。
再有一種情形,是羅織拚湊材料進行論證。例如認為吳梅村《題董白小像》組詩中間其實還有兩首,是因為怕觸文網刪去了。又說“所幸的是吳、冒不願違背初衷,將被刪的一首混編在緊鄰的《古意》(之六)(吳梅村親手編次的詩集)中,使我們今天還可以看到一些真相”。並認為“珍珠十斛買琵琶,金穀堂深護絳紗。掌上珊瑚憐不得,卻教移作上陽花”說的就是董小宛。其實,認為《題董白小像》組詩中間還有兩首,完全是想當然,毫無材料佐證。至於“珍珠”一詩,雖然是寫被擄入宮的漢人姬妾的遭遇,但當時這種事情遠非個別,明末清初作者多有以之入詩者。例如屈大均就有《大都宮詞》組詩,其中寫道:“佳麗征南國,中官錦字宣。紫宮雙鳳入,秘殿百花然。卓女方新寡,馮妃是小憐。更聞喬補闕,愁斷綠珠篇。”可見被擄入宮的女子包括寡婦、王妃、寵妾等等,不一而足。隻要細讀吳梅村《古意》詩組,就不難明白,六首詩其實是分詠宮中身世遭遇不同的各種女子,與屈大均的《大都宮詞》屬於同一類型的作品。雖然未必沒有一定的原型依據,但是著眼點卻在於揭示一種共性的苦難,因此詩中並不提供獨一性的細節(這一點,隻要與《題董白小像》組詩對比便可了然),自然也就不能認定寫的是董小宛。
那麽,吳梅村這兩句詩到底怎樣理解呢?我以為,歸根結底,還應該從當時的社會狀況和冒辟疆本人的遭遇來尋索。
眾所周知,17世紀中葉清朝取代明朝,是關外的滿族入主中原導致改朝換代的一次大變局。與曆史上一切政權更迭一樣,必然伴隨一個利益重新分配的過程。就新立的清朝來說,為安頓進入關內的大量滿族移民,當時所采取的一大措施就是“圈地”,即圈占所謂無主之地,轉由入關的滿人擁有。這種使廣大漢族民眾深受掠奪之害的政策,雖然在順治初年已宣告停止執行。但實際上仍在或明或暗地延續。而且盡管大規模的圈地停止,卻並未能結束其他方式的巧取豪奪。而在這一場利益重新分配的變局當中,首當其衝的被剝奪者,必定是政治上的異己分子。這可以說是古今中外的通則。冒辟疆作為至死不肯改節仕清的明朝遺民,其命運遭遇可想而知。事實上,清兵平定全國後,入仕新朝的舊友陳名夏曾致信給他,透露當權人物曾誇他是“天際朱霞,人中白鶴”,表示要替他向新朝“特薦”。但冒辟疆以身罹痼疾為由,斷然謝絕。康熙年間,清廷開“博學鴻儒科”,下詔征“山林隱逸”。冒辟疆也名列其中,但他仍舊堅辭不赴。這樣一種“頑固”態度,加上他曾經又是如皋縣的首富,於是注定他在新政權治下備受欺淩,不僅卷入“通敵”官司,更成為權勢之家巧取豪奪的對象。由於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所以在他的日常詩文中很少提及。直到行將就木之年,他才在一篇自述中沉痛地寫道:
獻歲八十。十年來火焚刃接,慘極古今!墓田丙舍,豪家盡踞,以致四世一家,不能團聚。兩子罄竭,亦不能供犬馬之養;乃鬻宅移居,陋巷獨處,仍手不釋卷,笑傲自娛。每夜燈下寫蠅頭小楷數千,朝易米酒。
在這裏,“墓田丙舍,豪家盡踞”八個字十分值得注意。墓田,自然是指冒氏家族的墓地,所謂丙舍,則是指墓園中的房舍。董小宛死後葬於其旁的“影梅庵”,即屬於此類建築。正因為“墓田丙舍”已經被“豪家盡踞”,才迫使冒氏族人中的許多後死者不能入葬舊日的墓園,而隻能分葬各處,這才造成“四世一家,不能團聚”的情形。至於董小宛,則因為死得比較早,因此所葬之地還是在冒家原先的墓園之中,而且在早期也還是可以憑吊的。這有冒辟疆的朋友陳貞慧之子陳維崧於董死後八年的1659年,寫有《春日巢民先生拏舟約同務·諸子過樸巢並問影梅庵》一詩,題下自注“庵為董姬葬處”,中並有句雲“有塚卻愁人斷腸”可證。然而,之後又過了十年,到了吳梅村寫詩時,卻是已經“墓門深更阻侯門”。為什麽呢?如果聯係冒辟疆自述“墓田丙舍,豪家盡踞”(這當然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的背景,就不難醒悟:原來這時本屬冒家產業的墓園,已經被勢豪之家所霸占,劃入其領地的範圍。這樣,董小宛的“墓門”之外,便又多了一重“侯門”,以致冒辟疆及其朋友們連進去憑吊的權利也被剝奪了。
這樣來解釋“欲吊薛濤憐夢斷,墓門深更阻侯門”兩句詩,既能夠正麵回應羅癭公所提出“豈有人家姬人之墓,謂其深阻侯門者乎”的質疑,又不必節外生枝地作違反詩詞創作規律的曲解;而且,還能更深切領會到這組詩所包含的滄桑之感,應該說是比較合理和確當的。
原載《中華讀書報》2015年7月1日“國學”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