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盆(7)
林初心下了然:“這是要許諾林家子孫一個好前程?”
“隻要這兩半禦祖詔合為整塊, 朕當著你的麵將之碎為齏粉,從今往後,朕許諾保皇兄行舟餘生安順, 且再不動林家分毫,旁人也動不得林家分毫,定國公封爵世代承襲, 你的兵權朕也並不是一定得要,你家裏那些人,林仲卿可以在朝堂青雲平步, 微之和長弋這些孩子漸漸長大,朕也不會少了待他們的照拂, 甚至以後孩子們有出息, 立了大功,朕還可以另行封賞。”皇帝毫不吝嗇地進行他的利誘,“阿初,朕的要求不過分, 朕隻要一整塊禦祖詔, 隻要見皇兄一麵, 從此林家再無後顧之憂。當日母後給你一副‘百年無虞’的卦象, 你心裏不信,那如今朕便以君主之身,金口玉言許你‘百年無虞’,林家高門顯貴,無人撼動。”
見林初沒表態,皇帝微微苦笑:“阿初, 朕的確都是肺腑之言, 也隻許得百年三四代人, 再往後,朕都活不到那個時候,想給你許諾也有心無力了,你也不會信。”
這回換成林初沉默良久。
皇帝不催她,當她是在權衡。
而後林初開口:“我且問你,往後若有人言,行舟與林家聯合謀反,你待如何?”
皇帝不假思索:“荒唐謠言,嚼舌可惡,誅之。”
“第二年又有更多的人說,行舟與林家聯合謀反,你又待如何?”
皇帝看著她,聽懂了她話裏意思,便沒再答,隻道:“阿初,你不必拿這種話——”
“第三年滿城的人都在說,行舟與林家聯合謀反,你又待如何?”林初打斷了他,“你難道要行暴戾之事,為行舟和我林家,屠了京城嗎?”
皇帝沉了嗓,警告她:“阿初,知足。”
林初輕輕笑了:“到那時你還是會相信的,因為你從來就沒有徹底打消過猜忌,眾口鑠金,積毀銷骨,舌上有龍泉,殺人不見血,我隻怕有朝一日往事重演。你這許諾太重了,可你在二十多年前已經毀過一次,如今我若再輕信於你,代價也是太重了。”
把齊舸出賣給皇帝來換取皇帝這番許諾,著實太重了。
即便換得許諾,若有朝一日皇帝再次毀諾,同樣太重了。
這番話算是說到盡了,良久,皇帝也輕聲笑了笑,他把桌上的半塊禦祖詔往林初麵前推近,林初心裏便冰冷地墜沉下去。
“阿初。”皇帝的語氣很溫柔,“南境未平,關將軍一人恐吃力,你歇息一陣還是再去一趟,帶上這個,等南征軍凱旋之日,朕在城門迎你。”
“阿初,朕相信你。”
相信你會帶回完整的一塊禦祖詔。
皇帝說完這句便起身離去。
齊璟和秦洵回到皇城的時候,他們的馬車與順昌侯府的馬車擦肩而過,秦洵從壁窗望了會兒才收回目光:“北境戰事失利,本來護齊孟宣和護堂從戟的兩方掐得最狠,都想把過錯甩給對方,現在有了林家頂在最前頭,堂家也消停了,他們兩方又奇異地統一戰線。”
“太後多年不問朝堂,若非為了堂從戟,她不敢亂趟渾水。”齊璟道,“要不要從定國公府門前過一下?”
“現在到哪了?”秦洵往窗外左右瞧瞧,“才剛入皇城,那就從定國公府門前過一下吧。”
不出所料,定國公府大門外守著禁軍,他們的馬車隻稍微緩下速度,並未停留,經過後徑直往陵王府方向回去了。
六月,皇帝“病愈”,複朝,第一個早朝便雷霆震怒,痛斥京城中誹謗忠賢的不實謠傳,又稱威騎將軍林初回京是受自己密詔,有要事委命。
定國公府封門的禁軍撤去,上林苑中看押的威騎軍也都被釋放,威騎將軍林初歸家,定國公府與上將軍府皆受金銀珍器的賞賜,表聖上的致歉與安撫。
北境齊軍細作與北晏軍戰俘悉數問斬。
京城中心思各異,但各方都從皇帝態度裏摸清聖意,此後皆三緘其口,禦祖詔謀逆風波逐漸平息。
秦洵在母親回家的當天也暫且搬回家去陪伴母親,自然也向母親詢問其個中事由,林初隻告訴他皇帝此番借事向他外祖父林天討要禦祖詔,外祖父已經給了,家裏沒事了,多的便不讓他再問。
盛夏裏,事端平息不久,定國公府給小千金林曇辦了她兩周歲的生辰宴,赴宴的賓客一切如常,好似前不久未曾發生過那麽件大事。
從林曇的生辰宴回來翌日,住在家裏的秦洵在晚膳時辰被母親差人來叫去林園,見長兄秦淮也在,桌上擺了五碗麵並幾碟菜,是說今日晚膳他們在林園吃的意思。
麵有五碗,在場才三人,秦洵知道是還在等人,桌上也還沒放筷子,他沒急著要吃。
“將軍親自下廚。”
秦洵坐下時,秦淮告訴他。
秦洵很敏銳:“娘是又要出門嗎?”
林初遞筷子給他:“南境未平,娘還得回去,過幾日就走了。”她又遞筷子給秦淮,“待會兒等歸城和長弋來了,都嚐嚐看,久不曾碰廚間事,許是生疏了。”
“不生疏,好吃的。”秦洵說。
林初笑了:“筷子才拿上手就說好吃,就你嘴甜。”
說話間齊璟和林燮也被家仆領進門來,人到齊了,都在圓桌邊圍坐。
“聽我爹說姑姑又要去南境了。”林燮一坐下便道,“南詔這次怎麽這麽能鬧啊,以往不都是小動作。”
“這麽多年,養精蓄銳的也不止大齊。”林初笑笑,“前些年他們新換了個南詔王,想來是個有野心的,坐穩王位就先朝大齊下手了,有些難纏。”
林燮恍然大悟:“我就說啊,原先南詔那老頭子對大齊還是挺客氣的。”
“長弋,不談朝事,吃飯吧。”齊璟看出林初今日喊他們小輩吃飯就是一頓家常。
林初便也笑道:“對,吃飯。”
她先動了筷,四個小輩隨後也都拿起筷子。
動筷時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吃完後婢女端上茶水小點,五人借著閑話消消食,等到林初讓婢女提燈一路送林燮出府門,外頭已經是朗月高懸的夜色。
“謝過將軍一頓飯,那淮先回去了。”秦淮識眼色,知道林燮先走了,剩下四人裏隻有自己應該緊跟著回避,做母親的林初和那對小兩口興許有私話要說。
林初笑著叮囑他:“路上慢些,叫人給你提著燈。”
婢女給秦淮提燈的那點光亮拐過一個路口後隱匿不見,林初用手掌覆住秦洵的背,輕輕一推示意他抬步往前走:“走,娘跟你一道送歸城去門口。”
她自己接過燈籠來,揮退了婢女,秦洵便又從她手裏把燈籠接過來,替一行三人照亮夜路。
他跟齊璟都隨林初的步子來,林初步子放得慢,確實是有話要說:“微之,此前說起南境事,你說的什麽話,可還記得?”
秦洵回想一番,大概是當日在母親書房挑書時隨口表達的看法,他很乖巧:“是些混賬話。”
“有些話是混賬了些,但娘後來細細想過,大體上卻也不無道理。”夜色裏林初語聲溫柔,“待如今野心勃勃的南詔新王,你那套或許好用。”
齊璟偏過頭,隔著一個林初在月色下辨那頭的秦洵側顏:“你當日說什麽了?”
秦洵也偏過頭來看他:“我說,南境總擾卻來不了真,本意就是索要好處,可他們是外族,大齊憑什麽一個勁拿好處喂他們,不如隨便尋個由頭打老實了,讓他們不敢再犯,要麽就他們俯首稱臣,每年進貢,那大齊拿好處喂回去,才合情合理,誰也不虧。”
齊璟點點頭:“是有道理。”
“若能讓南詔對大齊俯首稱臣,會是大功一件,大齊本就重軍功,如此封侯拜將都在情理之中。”林初抬頭望望月色,很輕地笑了笑,“老了,娘跟你爹這一輩人,若是再年輕個十來年,許是還能有這野心,但如今我們都平和,也都心軟,帶兵出征就隻盼著早日平亂還家便罷。你們年輕氣盛,將來若有機遇,未嚐不可一試。”
“歸城。”林初又道。
齊璟微微垂首:“母親。”
“你那私兵如今養得可還好?”
秦洵心下一驚,齊璟很久以前就在養私兵的事他根本沒和母親提過,秦淮暗領齊璟私兵,八成也不會告訴其他人,秦淮可一直都很會藏住他深卷朝爭的野心勃勃。
齊璟一頓:“母親英明。”
“想養私兵的人不少,越是位高權重就越是想留個後手,但真正養成的卻少之又少,像林家這樣的,都沒養成,是被盯得太緊,曲家吧沒底子在,有心無力,養也養得不成氣候。”林初道,“歸城,既然養了,就好好養,不到這輩子闔眼的那時候,都別輕易給遣了。”
“秦家呢?”秦洵突然問。
林初瞥了他一眼,玩笑般說道:“你問老爺子去吧。”
秦洵當然不去祖父麵前討罵,但他又問:“娘今晚怎麽想起說這些事了,還做長壽麵。”
“就是忽然覺得自己老了,你們大了,在身邊的日子本就不久,而且啊,你爹赴北,過兩日我又往南,你從小到大,我們做父母的至今都很少著家,有些事不在想起時就趁著人在麵前及時說給你聽,怕以後真到時候了鞭長莫及,你聽著、記著便是。”
林初說完又笑起來:“你還認得出那是長壽麵。”
秦洵:“我又不傻。”
林初輕歎:“忙啊,從前就落了你多少生辰,去年你冠禮那時候,我看你長大了,我也老了,其實是在想這往後啊,過一年少一年,我這當娘的該每年都給你過生辰才是,誰知今年你生辰我在南境,就沒給你過成,此番再去南境,不知明年開春回不回得來,恐怕又得落下你一個生辰,這不就早早給你補一碗長壽麵,就當提前給你過了。”她看看齊璟,“還有歸城,你二人同月同日生,是緣分一場,望日後同心同德,同去同歸。”
今夜月色明朗而溫柔,模糊了中年女將軍麵容上的歲月痕跡,她美而靜謐,眉目含笑,身旁一左一右伴著兩個她看著長大的孩子,已經都長成了身形挺拔的年輕人。
“願我兒,歲歲平安。”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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