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9)
決明了然:“原來如此, 所以若是小輩們收不了場,自有前輩們幫忙收場。”他想了想,又道,“不過若是秦上將軍去北境收複失地, 這軍功, 可就……”
曲伯庸橫了他一眼:“邊疆國土, 到底是關乎整個朝國的大事, 真到丟城失土的關頭了,軍功不軍功那都是次要的。咱們關起門來鬥歸鬥,哪有讓外頭野漁翁得利的道理。”
決明連忙笑著稱是, 誇曲相深明大義,心裏卻明白,這老頭若真是這麽深明大義,沒點別的雜念,今日也不會找上自己來。
果然, 曲伯庸吃完碗裏那塊魚肉,再度開口:“但於老夫那不成器的外孫而言,既然這功沒得著, 那麽這個過,也該甩個幹淨才是, 他兩度北征,吃盡了苦頭,總歸不能連句好話都落不著,你說是也不是?”
決明訕笑:“所以相爺打算……”
“所以老夫今日來找了你。”
決明沉默等他的後話。
曲伯庸從懷裏掏出一封信, 丟去決明麵前。
曲伯庸的東西, 決明不敢馬虎, 先擦了手才拿起這封信。信的火漆封口已經被拆開過了, 應是曲伯庸早已先看過內容,決明從信封裏頭抽出折疊的信紙,展平一看,上麵隻有八個字:禦祖詔出,北亂可平。
決明手一抖,差點沒捏住信紙:“這、相爺……”
“有想法沒有?”曲伯庸好整以暇。
決明定定神:“貧道惶恐,不知相爺,此信從何而來?”
“你是怕,這是老夫那不成器的外孫寄回來的信,他故意拖著北境戰亂,想借機生事整一波林家?”曲伯庸盯著他笑了,“你想多了,老夫那外孫要是能有這股子狠勁,就不用老夫多年前就為他早早愁白了頭。”
“相爺誤會。”決明忙道,“貧道隻是想,這信若不知來曆,未必就完全可信,興許是誰人挖了個坑,衝的並非林氏,是咱們曲氏、咱們殿下,也未可知啊!相爺慎重為上!”
曲伯庸道:“你想到的,老夫就想不到了?”
“還請相爺明示。”
“林家,老夫自認還是知道些的,禦祖詔一物於林家是燙手山芋,要不是甩不掉,早巴不得甩得遠遠的,林天還有他一雙兒女,哪個都不是笨的傻的,說句不怕你笑話的,比老夫那蠢女兒可強多了,這麽多年過去了沒人再提一句禦祖詔,他們大概都盼著日子愈久這一茬愈被人淡忘,必不會主動提起,所以這封信,應當與林家沒幹係,與秦家自然也沒幹係,除非齊歸城鬼迷了心竅想自斷臂膀,否則大概也扯不上他那頭。”曲伯庸說完對家,又說自己,“老夫的人幹的事沒幹的事,老夫心裏都有本譜,這封信跟曲家也沒幹係。”
“所以如今除洛王與陵王之外,還有了蠢蠢欲動的第三方?”決明詫異,“這是……漁翁?可是北晏?”
“信是隨今早戰報一起到的,從北境來,隻不過戰報是送去朝堂,信卻是送來了老夫手上,那送信人很快就尋不著蹤跡了。”曲伯庸冷笑,“在大齊境內如此遊刃有餘,到底是野漁翁還是家漁翁,可說不準咯。”
“相爺心中可有疑心的?”
“怎麽沒有,老夫雖料著林秦與自家應是都無幹係,卻也不免要懷疑排查一番,再來,就說陛下的幾個崽兒吧,除了孟宣跟齊歸城,另外幾個小家夥如今也長大了,從前不聲不響的若愚,還有跟他母後一個鬧事脾氣的不殆,哦,還有那個,去年出了回風頭的齊知行,看著病歪歪的,但也不是盞省油的燈,都大了,保不準他們另生心思,就連那昭陽殿的也未必不在替她親生兒子盤算,誰都有可能。”
曲伯庸抿了口酒,壓低聲,瞅著決明道:“甚至是陛下想用十年前那一招故伎重施,再削林氏,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那相爺,難道是想將計就計,當了這把被借的刀?”
“若是尋常,他想得美,老夫這把刀豈是想借便借的,陛下借去用也就罷了,其他人——還是這種來路不明沒膽子冒頭的人,想都別想!”
畢竟這封八字信怎麽說也明目張膽地表示出了利用的意思,曲伯庸這等素來尊貴慣了的人會惱怒也很正常,決明識相地沒搭這句話,靜等下文。
“告訴你也無妨。”曲伯庸看了他一眼,“早在一征回來時,孟宣就告訴老夫,他們在北境抓到的北晏戰俘身上搜出了一樣東西。”
決明順著前頭的談話,試探著猜:“……禦祖詔?”
“白玉,金鑲,刻虎符態與大齊高祖名諱,隻有半塊。”曲伯庸用描述回答了決明。
決明心裏一咯噔,想探聽更多,又怕惹曲伯庸警惕,麵上便帶了少許故意作態的意思,露出大驚失色狀:“這、這究竟是真是假可有定論?而且怎不曾在京城聽聞此事?”
曲伯庸其實看得出他佯裝,但本就打算說給他聽,便不在意:“是真是假姑且不論,你猜這消息是先送到誰手上的?”
“洛王殿下與相爺祖孫情深,自然是什麽都先回過相爺再做打算。”
“非也。”曲伯庸道,“老夫那外孫,是還在北境時就修書連同半塊不知真假的禦祖詔一起,送去了他父皇手上,回京之後,才來告訴的老夫。”
“這……”決明低頭笑笑,“想來洛王殿下是另有打算了,依貧道看,這北晏戰俘中攜我朝高祖禦祖詔,恐與此番北境通敵再起戰亂一事有關,非同小可,必要嚴查嚴懲,可這林秦兩家聖眷正濃,倘若不是最先把證據原原本本呈到陛下麵前,怕是陛下難信,興許還當作是旁人誹謗林秦,洛王殿下此舉,實乃明智啊。”
“不錯,不假,孟宣雖不成器,倒一貫是個老實孩子,他皇帝爹也知道,所以孟宣直接送到陛下手裏,比過老夫之手要合適得多,若是先過了老夫之手,縱是真的,在陛下麵前也要減三分說服力。”曲伯庸忽然冷笑一聲,“可是孟宣那孩子啊,他榆木腦袋,哪裏想得到這一層。”
“相爺是說,殿下在北境時身邊有參謀?”
“鬼知道是參謀還是蠱惑,孟宣回京後心有不安,自己跟老夫抖了個幹淨,說當日從戰俘身上搜出禦祖詔,隻有他與裴英傑帶人在場,他本想修書急告老夫,卻有裴英傑軍中一人——也就是那所謂參謀,勸他朝國大事萬不可在陛下麵前削減了信任,還是直接呈與陛下為好。後來老夫差人去查過那參謀,同樣也尋不著蹤跡了,裴英傑說當日就見他有些麵生,但北征時也從上林苑點了兵將隨軍,便沒放在心上,如今想來,還不知那是何許人也。”
決明一臉的恍然大悟:“怪不得此番陛下把裴將軍扣留京城。”
皇帝扣下裴英傑又不大肆聲張其軍中關乎通敵之事,哪裏是憐將惜才在護裴英傑,分明是因此事牽扯出了半塊真假不明的禦祖詔,涉及林氏,皇帝在為林家慎重考量罷了。
“其實依老夫看,這半塊禦祖詔八成就是假貨,且不說禦祖詔這玩意兒當日高祖究竟做成沒有,縱是有,林家和那下落不明的平王定也是捂得死死的,誰敢輕易拿出來,腦袋不想要了。何況拿禦祖詔給北晏通敵有什麽好處?還能說他林家是借北晏兵力來大齊謀反不成?這野漁翁家漁翁的,當大夥兒都是傻子。”曲伯庸毫不掩飾自己的輕蔑和嘲笑。
“這……”此時此刻決明不再是作偽,是真有些被曲伯庸繞糊塗了,“恕貧道愚鈍,相爺說了這麽多,貧道著實不知,有哪裏是相爺此事能用得著的?”
歸根結底決明是外人,又再是身份懸殊曲伯庸也有要托他之手卜問吉凶的時候,曲伯庸對決明總歸要客氣些,甚至比對家中妾室及皇後女兒都要客氣,自然不會明著罵他聽不懂,耐心給他解釋了:“這些事京城可沒幾個人知道,連林家自己恐怕都還不知,老夫今日說與你當然不是與你玩笑閑話,是想托你卜一卦。”
“何卜?”
“就卜禦祖詔,卜禦祖詔出世是吉是凶。”
決明一怔:“可相爺都說了,那恐怕是假的。”
“真假有什麽妨事,誰關心的都不是真假。”曲伯庸不以為然,“照這封信看,北境那漁翁可還在等著收網,老夫早些日子修書一封往北境叫孟宣回來。不過料想著,這孩子一是心眼實講情義,如靈均所說一般,他斷不肯丟下爛攤子自己抽身,二來,一征凱旋,他那陣風光,大概是讓他嚐到甜頭了,正是熱血上腦的時候,輕易不肯回頭,恐怕再過幾日,老夫這兒收到的也就是一封書信,等不到他的人。他既要與北境共存亡,將來回京,就免不了卷在這次通敵戰敗一事中撇不清幹係。”
決明有些懂了:“所以相爺這是想轉移視線?”
“不錯,你這腦瓜子是比家裏那些個要靈光多了。”曲伯庸滿意地笑了笑,“那漁翁不知目的為何,但老夫思來想去,眼下這事他矛頭指的林家,想借老夫當這把出鞘的刀。老夫不樂意替他大動幹戈,但將計就計未嚐不可行,畢竟那假禦祖詔陛下定然不放在心上,不過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才藏著掖著,真鬧出來了陛下頂多做做樣子應付外頭的流言蜚語,不會真把林家怎麽樣,事後自然也不會跟咱們一般見識。但在這節骨眼上,讓林氏禦祖詔挪走孟宣身上背的事,也算是個好法子了。”
“況且,”曲伯庸撚起桌上的八字信,低低冷笑,“老夫也想看看,這‘禦祖詔出,北亂可平’八個字,究竟配不配得上他這麽大口氣。”
※※※※※※※※※※※※※※※※※※※※
發現前幾章稱呼上弄混了,曲靈均應該是齊瑄的堂舅不是叔父來著,曲赫喊曲靈均叔父不喊舅舅是因為曲赫跟媽姓,他爸當年是入贅的。我已經悄咪咪修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