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故

  隻可惜阿蠱的身份有些特殊, 南詔苗女,又研煉蠱毒, 讓外人知道她和秦洵有往來,於她於秦洵都不是一件好事,隻能告知少數幾個親近的人。


  久別重逢的第一次見麵, 秦洵不打算細說,省得一見麵就說我們不要經常見麵,見麵也要偷偷的,好像自己很不歡迎人家, 在趕人家走一樣。


  李老板店裏今日難得醋和辣油齊全,扯著熟悉的嗓音問秦洵剛剛點的一碗鴨血粉絲湯“啊要辣油”, 秦洵略一思索,沒要辣油, 要了半勺醋。


  暑氣猶存的天氣裏沒什麽胃口,咂咂醋的酸味能開胃。


  一碗熱騰騰的鴨血粉絲湯上桌,李老板厚道,料給得很足, 滿滿的鴨血鴨肝鴨腸裏混著數顆泡得鼓脹的豆腐果,都瞧不見覆蓋其下的白透粉絲,秦洵拿筷子抄了抄碗底, 將粉絲翻上來晾著,熱燙的煙氣瞬間熏騰出, 他放下筷子, 沒急著吃這一碗顯然還燙口的鴨血粉絲湯。


  青豆從小竹簍裏探了頭出來, 昂著圓腦袋望著許久不見的少年郎,吐了吐信。


  秦洵討厭蛇,說不上害怕,隻因幼時與齊琅之間鬧出的不愉快,也一直對皇後讓人把他往死蛇盤子上摁留有心裏陰影,秦洵對蛇這種生物打心底裏排斥。


  他偶爾聽聽老人家的迷信,聽說蛇有靈性,所以也沒厭惡到見著蛇就趕盡殺絕的地步,在驚鴻山莊六年因時常外出采藥,野外碰著蛇的時候不在少數,隻要沒威脅著他,他便繞道避開,但若有攻擊他的架勢,他也無甚顧忌地將這種長條生物解決。


  青豆隨阿蠱認識他起,他便沒讓青豆近過他身,即便這條腦袋圓得跟模具塑出來似的碧色小蛇是秦洵難得一見的好看呆傻,他也不喜歡讓青豆靠自己太近,青豆靈氣,秦洵一個眼神一句話它好似都能懂,要麽窩在竹簍裏不讓他看見,要麽出來放風時從來很自覺地離他十步開外,生怕被他合上料一鍋燉了。


  跟青豆也算是久別重逢了,這會兒秦洵難得沒嫌棄它,破天荒上手撓了兩下它的圓腦袋。


  “你給它換簍子了?”秦洵問阿蠱。


  阿蠱道:“是啊,你不是說原來的簍子太小了,怕它再長長會卡在裏麵鑽不出頭嗎?”她看了眼探出腦袋被秦洵手指撓著的青豆,忍不住補道,“青豆一長大頭也跟著長大了,本來我還當你玩笑,後來我看著,確實不換簍子不行。”


  秦洵在青豆的圓腦袋上用食指點了點。


  嘖,手感果然不怎麽樣,他還是喜歡像山莊食堂的大黃和沈柏舟的貓“小老弟”那樣,毛茸茸長得可愛討喜的小動物。


  秦洵撓了青豆兩下毫不留戀地收手,不再理會受寵若驚的青豆昂高了腦袋直晃著討好他,又拿起筷子抄了抄自己的鴨血粉絲湯,先夾了塊鴨血入口。


  稍微晾涼就得吃了,粉絲這種東西泡在湯裏容易吸水脹開,不早點吃會越泡越滿,就看著沒胃口了。


  他早上起遲了,本來匆匆收拾好自己就要走,腳都踏出去了又被齊璟揪回來,不讚同他喝幾口水空著腹就出門,把人錮在懷裏硬是喂了幾口粥進他肚子,這才滿意地鬆手放人,還雲淡風輕地給了他一句,若無旁事報備,過了午時還不歸家,他就親自出門去捉了。


  為了不讓陵親王大張旗鼓地在長安城內搜捉他的落跑小嬌妻,秦洵來之前才趕著林甲回去給他報備。


  三人都沒吃午飯,秦洵還是早飯就沒吃幾口,這會兒都剛動筷子,基本是在專心吃,偶爾才交談一句。秦洵吃了幾塊鴨血,夾了塊鴨肝入口,挑食地微微一蹙眉,卻還是咀嚼咽下,忙舀了口湯喝衝淡嘴裏鴨肝的味道。


  點單時分心,忘了跟李老板說不要放他最近突然不怎麽愛吃的鴨肝了,碗都端上來他不好再提,要是別家餐館他或許就扔下不吃或是重點一份,跟李老板算是熟識,秦洵不好意思太嬌氣,心想待會兒混在粉絲裏吃下去好了。


  好在李老板還記得他不吃香菜,否則若是整碗鴨血粉絲湯都浸染了香菜的濃烈氣味,那打死秦洵也不可能硬給自己灌下去的。


  秦洵回想當初在驚鴻山莊的時候他挑食,嚐了口某日食堂的綠豆糕點心,皺皺眉嫌棄說不好吃,同桌吃飯的陸鋒便也嚐了嚐,不挑剔地說了句還可以挺不錯,他欺負陸鋒老實,便把整個盤子往陸鋒麵前一推,笑眯眯道:“師兄喜歡就都給師兄。”


  綠豆糕畢竟是甜口糕點,不說吃多了齁膩,就是剛吃完飯的肚子,塞下一盤糕點也不容易,但陸鋒身為堅決不浪費糧食的弟子楷模,硬是給一整盤解決完畢,又齁又噎地喝下肚好幾壺水,那之後每每師兄弟幾人出去玩,秦洵挑食不喜歡吃什麽,再有人想表示還不錯挺好吃,陸鋒都要第一時間捂住那人的嘴,用血淚教訓提醒人家:“他說難吃就是難吃,別說話!”


  秦洵能肆無忌憚使嬌慣脾氣的人不多,陸鋒算一個,秦洵想過照此捉弄捉弄齊璟,可惜齊璟壓根不給他這個機會,他從小跟在齊璟身邊,齊璟何其了解他,吃穿睡玩哪樣不是照他喜好伺候得服服帖帖,秦洵想挑食也沒的挑。


  光吃飯不說話,腦子放空了人就容易神遊,秦洵想著想著忽然笑出來,一左一右的兩個人都不解地抬眼看他。


  秦洵也沒在意,問阿蠱:“你這幾年在平州怎麽樣?”


  阿蠱一頓:“挺好的,你不在,我有時候會去驚鴻醫館問沈大夫。”


  秦洵笑笑:“沈庭讓那個人隻是不愛搭理我,對別人還是不錯的。”


  他又喝了口湯,吃到現在,湯雖然還是燙燙的溫度,但已不是非得吹涼才能入口,不過秦洵舀起湯後還是先吹了兩口,將湯的溫度由燙吹溫,不長不短也做了六年大夫,秦洵也養出些小習慣,湯啊水的略燙溫度入喉固然舒服,但吃東西太燙了對身體不好,不趕時辰能晾得溫些,就盡量吃溫的。


  當初分別時,阿蠱固執地要繼續留在平州研煉藥毒,並且和他保持所謂的“生意往來”,秦洵其實心裏不讚同,也大致猜得著阿蠱帶了些同他賭氣的心思,至於賭氣的原因,秦洵不是傻子,他知道,卻也無奈。


  那年望秋山時,秦申跟他說阿蠱喜歡他,秦洵篤定地告訴秦申阿蠱對自己不是喜歡,事實上秦洵也不確定自己能真將女兒家的心思一說一個準,阿蠱到底是真對自己抱有男女之情,還是碰巧像自己跟秦申說的那樣,她隻是誤會了依賴照拂的情義,秦洵自己根本沒底。


  但有沒有底,秦洵注定是回應不了阿蠱,既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他就必須盡早跟人家姑娘說清楚,萬不能拖著吊著耽擱了人家。


  姑娘家臉皮薄,秦洵不想生硬地扯開她的羞赧難堪,便隻將阿蠱的情意歸為誤會,不言其他,待到以後阿蠱自己想通了抽身了,再偶爾念起當初這段情思,也不會在人前太過狼狽。


  秦洵吃完了一碗鴨血粉絲湯,餘下些湯不想喝盡,放下筷勺擦擦嘴,瞥了眼還在垂頭吃東西的秦申,對阿蠱笑道:“那就好。”


  阿蠱偏著頭看他:“久別重逢,你沒別的和我說了?”


  秦洵收帕子的動作一頓。


  秦申本是伸手去拿桌上的小點桂花糕,聞言動作也頓了頓,下意識與秦洵目光一對,忙收回視線飛快拿了片桂花糕收手,埋著頭表示自己專心吃東西沒在聽他們講話。


  秦洵想了想,也伸手取了片桂花糕來,從中間一撕兩半,咬了一口慢慢咀嚼著。


  阿蠱沒催問他,耐心等他吃完這一口。


  “我當然就是希望你過得好。”秦洵道。


  從前跟長兄談及燕芷,秦洵開玩笑說人家燕芷沒直說過喜歡齊璟,齊璟要是開口回絕,顯得自作多情很不要臉,齊璟是要臉的,做不出這種事,但換作他秦微之,估計就不介意這麽不要臉。


  而當這種事真落到他自己頭上,他也抹不開這個臉,阿蠱從沒直說過喜歡他,他不好意思提前開口拒絕人家。


  秦洵能對著楚慎行直接回絕,對阿蠱就有些不知如何措辭,女子跟男子到底是不同的,有些話自己若是說得太直白,同自己麵對麵的女兒家別提會有多尷尬。


  阿蠱沒再說話,秦洵便也不言,一口一口吃完了手裏那片桂花糕,抬眼見阿蠱盯著她麵前空碗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麽,他輕歎一聲,將桂花糕盤子往她麵前推了推:“味道不錯,嚐嚐?”


  阿蠱“嗯”了一聲,依言拿過盤裏最後一片桂花糕,沉默著吃起來。


  秦洵道:“你難得來一次長安,可得讓我好好盡一盡地主之誼,你在長安這陣子,若是秦申原先那院子住不慣,你看看喜歡長安城哪裏,還有你這一路從江南來長安,盤纏可是花得差不多了?今日回去我讓人給你送些銀兩用物,不夠就往陵王府遞話。長安不比江南,你出行要多加小心,遇著了什麽麻煩事,或是受了欺侮,最好都告訴我,要不我派幾個人過去——”


  “我來長安是我想來,不是來要求你招待我照拂我,你眼裏就隻人情嗎?”阿蠱抬高了聲,打斷他。


  秦洵與秦申同時一愣,原本埋頭吃飯的秦申都下意識抬眼一覷,看看阿蠱又看看秦洵,沒插話。


  阿蠱意識到失態,別過頭,聲音又低輕回去:“不必勞煩,現在一切都好,我在長安也待不久,大概入冬前就回平州去了。”她賭氣一般又添一句,“你們長安這裏,冬天還不知有多冷呢,哪有江南好。”


  秦洵笑了笑,再開口,就隻讓她在長安玩得高興。


  用完這一餐三人出門,阿蠱抱著青豆的竹簍,看中了“江南客”外頭的糖炒栗子攤,徑自往糖炒栗子攤去,秦洵的手下意識覆上自己腰間荷包,是付完飯錢剛剛係回去的,他想了想,手又垂了下去。


  阿蠱很倔,如此反而會讓她不高興。


  秦洵和秦申停在“江南客”門口,小少年抬頭看他:“還是得承認人家喜歡你不是?”


  秦洵搖搖頭:“阿蠱是個好姑娘,怎麽會瞎了眼看上我。”


  秦申:“……你也知道。”


  “迷途知返,回頭是岸,有救。”秦洵低頭拍了拍小少年的肩膀,“你送她回住處吧,小男子漢。”


  秦申嫌棄地抖開他的手:“你是大男子漢,還有愧於人家姑娘,又不是多遠的路,你怎麽不親自送,多少表表歉意?”


  秦洵一聳肩:“我不是男子漢,我是狗,汪!”


  秦申:“……”


  小少年的表情讓秦洵“噗嗤”笑出來,實話實說:“是我家那位給我定了規矩要早回家,他管得嚴,不敢不從。”


  他垂眸時瞥見小少年寬袖下露出的一截手腕,經年習武,結實有力,被一條檀木串鬆緊恰好地圈住,正是七月初回京時,自己送給他的生辰禮物。


  阿蠱抱著買好的糖炒栗子回來,兩個紙包,她遞了一包給秦申,翻著白眼說沒秦洵的份,秦洵知道姑娘家這會兒心裏不舒坦,借著使小脾氣強裝無事,他笑笑,揉揉秦申的頭,跟二人告了辭。


  秦申乖乖抱著阿蠱給的糖炒栗子紙袋,送阿蠱回住處去。早前秦申還沒跟著秦洵回家時,秦洵給他安置的住處在長安城僻靜處,偏倒也不算很偏,從“江南客”正常步行回去在半個時辰左右。


  阿蠱買了栗子,卻沒在路上吃,抱著栗子紙袋神色氣鼓鼓,秦申本就不是喜歡主動跟人交談的性子,阿蠱不說話,他也不說,隻注意著周遭的路人。


  從前文人詩雲:“五陵年少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吟的是長安貴族子弟銀鞍白馬,踏花尋酒的年少恣意模樣,少年郎們入的是胡人女子開的酒肆。


  而今大齊當政的長安城裏,也並不少見外族模樣的女子,光是長安城第一青樓繁花庭,裏頭就有好幾位美貌胡姬。


  長安畢竟是帝都京城,天子腳下,外族人不算是異類,尤其自前朝末期寵冠後宮的樓蘭美人樂貴妃起,外族入境居住通婚不在少數,雖說大齊建後整頓內政關口禁嚴,如今大齊境內的外族人少了許多,但過去定居長安的外族人已衍下後人,與大齊人混了血統,行人路上見著個容貌帶了些異域模樣的人並不會少見多怪。


  典型例子就是一雙深藍眼眸的秦三公子。


  阿蠱這南詔混天竺血統的外族姑娘,行走在長安城裏頂多讓人下意識多瞄兩眼,也是因為她模樣標致,正常情況下沒人會對她太過好奇,秦申雖是被秦家公開收為義子,卻也鮮少出現在長安官家的眼前,二人並不引人注意,但秦申習慣使然,還是頗為謹慎。


  走了段路,阿蠱先開的口:“他讓你送我回去的?”


  秦申點頭:“怕你不認得路。”


  “就這?”


  秦申抬頭:“你認得嗎?”


  阿蠱:“……”好吧,確實不認得。


  入長安城才三日,還是先在一家客棧投宿一晚,飛鴿一封給秦申讓他翌日來客棧接自己,安置去現在的住處及今日來“江南客”見秦洵,都是秦申接送,長安城太大、太繁華,阿蠱光是跟著秦申走就繞暈了頭,哪還能記得來回路線。


  阿蠱不甘:“那他為什麽不自己送我回去?他不是說要盡地主之誼,你都還是個小孩子,他真不怕我們倆在半路被人劫了?”


  “我沒那麽沒用。”秦申先認真糾正了她的認知,又想了想,覺得還是如實告訴她為好,將秦洵的原話搬了來,“他家那位管他嚴,給他定好了規矩,要他早點回家,他不敢不聽話。”


  阿蠱愣住,連帶著腳步也停了。


  秦申陪著她停步,小大人似的輕輕一歎息。


  長痛不如短痛,自欺欺人才是最蠢的做法,隻要還留有些理智在,就像秦洵說的“有救”,早認清才能早抽身。


  阿蠱遲疑著問:“是……會不高興的那位?”


  秦申“嗯”了一聲。


  秦洵那麽一個人,其實性子很不好,說惡劣也不為過,要是假設沒人管教他,他能任憑興致做出傷天害理的惡行,阿蠱跟秦申都是信的。隻是秦洵最終沒成為那種惡徒,而成為了如今會笑眯眯與親近之人插科打諢,對親近之人細心照拂的秦微之,阿蠱故意不讓自己常常想起,卻不得不承認,這是多虧了“那位”的管教,秦洵在乎“那位”,怕“那位”不高興,所以他不會亂來。


  女人的直覺從來不是什麽玩笑話,準是真的準,阿蠱一直以來都很清楚“那位”在秦洵心裏的地位,也猜得著,秦洵不對旁人用情,八成也就是因為“那位”,他對“那位”所抱有的,便是自己求而不得的名為“情愛”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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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麽感覺都快寫成耽美瑪麗蘇了誰誰都喜歡男主.……開玩笑的~講真,楚慎行和阿蠱其實一個都不是“喜歡”阿洵,“喜歡”這個詞現在都已經變得太輕飄了,隨隨便便就能說,但到底是不是情愛,往往很難說的,感情上真的不能自己誤導自己。


  今天的最後一更~在24點前捉著元旦的尾巴趕完,大家新年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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