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辭

  秦洵一聲歎息:“想想看, 當年還被楚慎行他娘指著鼻子罵公狐狸精, 這才多久,人已經沒了。”


  “你內疚?”


  “哪能, 我像是有良心的人嗎?再說,我又沒哪愧對她。”秦洵偏頭望著他笑, “不過是人沒了, 總歸有些感歎, 這世上每天都要出生多少人, 又故去多少人,無親無故的誰也沒工夫在意,一旦是和自己有舊的, 不管曾經是交好還是交惡,就會不自覺放腦子裏過一過了,以前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體溫的人, 站在你麵前,會看你、對你說話、朝你做動作, 忽然說沒就沒了,世上從此不存在這個人了, 就會想啊,人命怎麽就這麽脆弱呢。”


  楚辭沉默半晌,沒顧上他的一番傷春悲秋, 隻道:“是楚勝雄。”


  “確定?”秦洵也沒驚訝。


  “確定。”楚辭瞥他一眼, 劍眉星目的一張冷峻麵容難得露了笑意, “你不奇怪吧?楚勝雄什麽人你知道, 他夫人市井氣太重,哪裏配得上調往長安從此平步青雲的楚中丞,隻會在京城有頭有臉的權貴麵前給他丟人罷了,不趁著進京路上解決,等入京城安頓下來他就不好動手了,升官發財死老婆,楚勝雄做夢都能笑醒,他夫人的用處不過就是給他生了個兒子楚慎行。”


  秦洵若有所思。


  楚辭一直不喜歡楚勝雄一家,不單單是秦洵感覺得出,這在山莊同門中不算秘密。


  照理說,楚辭來江南前與楚勝雄一家應當素未謀麵,楚勝雄還是他的旁係親戚,有親戚照拂一般應是感念親近才對,就算有摩擦也該在相處過後,而楚辭從一開始就打心底裏排斥楚家,他從未向秦洵說明緣由,秦洵也識趣地不主動詢問。


  楚辭似是心下煩亂,忽而站起,望向亭外池塘,夏荷盈盈,緋白緋白地綴在碧色荷葉之間,荷葉茂盛,清涼鋪開,幾近看不見葉下池水。


  “秦微之,你和殿下當心楚勝雄。”楚辭蹙眉。


  沒從秦洵這裏聽到回應,楚辭從他若有所思的臉上瞥過一眼:“別用那副表情看我。”


  秦洵無賴:“我哪副表情了?”


  楚辭懶得搭他玩笑話,淡淡道:“我知道,我有曲家血統,我娘和梓溪還在曲伯庸手裏,所以你並不完全信任我,在長安你也不完全信任梓溪。”


  秦洵笑起來:“小小年紀,往心裏頭擱這麽多事,怪不得整日沉悶悶的。”


  過去秦洵與楚辭心照不宣,從不談論長安事,一貫是同門師兄弟間的拌嘴打趣,總是符合他們年紀的少年心氣,如今在這池中亭裏,已然有了兩個男人相談的模樣。


  楚辭道:“也罷,若是聽我三言兩語就全然相信,那也不是你了,你和殿下都不是會被人牽鼻子走的人,我隻是把我想說的說給你,至於在你們眼裏這其中的是非虛實,你們有自己的定奪,我管不了,也不想管。”


  秦洵也不和他彎彎繞繞:“說吧,我聽著,起碼有七八成,我是信你的。”


  “當日楚勝雄調官長安,他想帶我同去,我沒答應,他又改說長安的外祖父掛念我,借此調官一事親自差人來接我,曲家來人已經住進了楚家,就算我最後不想在這趟回京,那幾日也回楚家去見一見曲家人,別辜負老人家的心意。”


  秦洵點頭,示意他接著往下說。


  “我在楚家住了幾日,一晚起夜時,聽到楚勝雄在和曲家來人私談,托曲家人替他下手,在路上解決掉他夫人。”楚辭抱臂往亭邊圍欄一靠,“原本我還懷疑過,這是楚勝雄那晚故意放給我聽的假消息,沒想到後來聽到楚慎行跟楚勝雄爭執,楚慎行那個性子,做不來戲,想來當時會被我聽著,十之八九真是意外了。”


  楚辭嗤笑:“我還想看楚慎行會不會有骨氣一回,能從楚勝雄手底下保住他娘,誰知他娘還是死了,楚慎行啊,早已二十及冠的人了,還是這麽孬。”


  這下秦洵被勾起了好奇心。


  不是沒懷疑過楚夫人實是死於楚勝雄之手,隻是從前以為再怎麽楚勝雄都會瞞過兒子,知子莫若父,就楚慎行的那點承受力,楚勝雄不至於嚇他至此。


  秦洵饒有興致:“被兒子聽去了都一定要照原計劃除掉多年的枕邊發妻,楚勝雄圖什麽?楚夫人在這個丈夫眼裏就如此麵目可憎?再來,楚勝雄托曲家人動手,曲家人怎麽那麽熱心助他?”


  他們交談許久,陸續從食堂出來的學生們大都已進房午休,此時從亭中往路上望,基本不見人影,給秦洵一種方圓幾裏隻有他和身邊發小兩個人的錯覺。


  “曲馨,聽過嗎?曲伯庸的侄女,曲靈均的姐姐。”楚辭問。


  “我知道她。”右相府的寡居堂小姐,秦洵沒見過但聽說過。


  “論起血緣曲馨是我的姨母,我記事時她已住在右相府,隻見過她幾回,曲馨本人倒是不愛與人交際,我印象深的是她那個兒子,叫什麽……曲赫?比我和梓溪小兩三歲,大概因為是唯一一個曲姓的孫輩,被寵得沒個規矩。”


  秦洵連連點頭:“啊,我記得我記得,這個曲赫,前陣子他剛被我家長弋摁地上揍了一頓,小兔崽子確實狂,挨揍才會老實。”


  楚辭:“……你怎麽又領著人鬧事,又是殿下給你收拾爛攤子?”


  秦洵笑得不要臉:“他甘之如飴!”


  “……”楚辭歎氣,“我剛剛說的你聽進去沒有?重點不在曲赫,是曲馨。”


  “聽著了,曲馨嘛,你別說,我還從沒見過她,我估計她一年到頭踏出右相府的次數不會過三,她吧……她……”秦洵雙手交疊墊在腦後,漫不經心回話,說著說著意識到楚辭話裏的意思,“你是說,楚勝雄?”


  楚辭用“反應遲鈍”的鄙視眼神看他。


  秦洵不知怎的就笑了一聲,細細一想更覺有趣,又連笑數聲,問楚辭:“這個也確定?”


  “不確定。”楚辭搖頭,“聽他們提了幾句‘右相府堂小姐’,沒說‘楚夫人’的位子空出來給曲馨坐,隻是我的猜測。”


  秦洵聳聳肩:“你這麽說了,我尋思著也不是沒可能,說給外人聽了,也隻會認為他們一個鰥一個寡,情理上沒什麽說不過去的,楚勝雄還沒過五十,死了夫人娶續弦正常,他從入長安起就有心親近曲家,會用結親和曲家拉近關係也不奇怪,曲家一位死了丈夫的寡居堂小姐,怎麽說都姓了個‘曲’,真要說啊,還是楚勝雄高攀了。”


  他又不厚道地笑笑:“但我今天要不是聽你說,估摸著整個長安都沒幾個人能想到這一茬,就是不知道以後究竟是曲赫改姓楚,還是楚慎行改姓曲了,我看楚勝雄那心氣啊,不像是甘心讓兒子跟別人家姓的。”


  他忽然間湊近楚辭:“不過楚長琴啊,你不是從來不愛摻和長安事,以前也不愛和我說道這些,尤其像是這種事,就算你不提前和我說,等到楚勝雄真娶了曲馨,長安也會人盡皆知,以你的性子,就應該懶費口舌才是,你今天肯跟我說這麽多,都快把你一整年能吐的字一股腦吐完了,是不是也該跟我明白點,想要我怎麽還你的人情?”


  楚辭的臉色顯而易見地一白,看看他又別開目光,蹙眉沉默良久:“你會治瘋病嗎?”


  “啊?”


  “師祖說你岐黃天資極好,我就想知道,我娘的瘋病還能治好嗎?”楚辭嗓音倏然冷下幾度,“不是自然發病,是瘋藥,或者是什麽瘋蠱?我不知道,何處來、出自何人之手,我都不知,我甚至不知有沒有這種東西存在,你習醫,藥毒的見識比我多,可知曉?”


  秦洵愕然。


  秦洵以前對楚辭母親的瘋病了解得並不清楚。


  長安人幾乎全都理所當然地認為,當年曲采蘅是受不了丈夫自刎而亡的打擊才瘋癲。


  如今楚辭這麽一說,秦洵會意,詫異過後他體貼地沒細問下去,接了話:“我也不確定,世間無奇不有,確有足以致人瘋癲的毒藥或奇蠱,但你娘的情況究竟是哪一種,我得當麵給她診,總得對症下藥。”他又補充,“但我眼下不能和你保證一定診出病因,也不保證我到底有沒有本事治好,隻能和你說盡力而為。”


  “多謝。”


  秦洵歎氣:“長琴,你突然間很著急,比我預想的要著急得多,是那次在楚勝雄家裏出什麽事了?”


  “沒有。”楚辭道,“他們目前不會輕易動我,曲伯庸隻是想讓我回京替曲家做事,但我想盡早把我娘和梓溪從京城接出來。”


  楚辭煩躁地按揉自己太陽穴,又道:“急的不是我,是曲伯庸,他一急,我就得跟著急。我在江南這麽多年,這是他第一次想叫我回京,起了頭,就會有數不盡的下一次,他也會一次比一次沒耐心,不可能一直跟我客氣。我若是不跟著他急,鬼知道到那個時候,他會把我娘和梓溪怎麽樣。父親已經不在了,我不能再讓娘和梓溪出事。”


  秦洵拍拍他的背:“不必憂心太過,我和齊璟都在長安,會替你照看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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