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學

  “堂哥你看!”秦綰虞將個小盒子捧到他麵前。


  秦洵殘存的瞌睡立馬醒了,一聲嫌棄的“噫”,登時起身向齊璟靠過去,避開了秦綰虞捧在手上的小盒子。


  盒子裏是幾條白白胖胖的蠶和為數不多的桑葉殘片,零星幾點黑顆粒是蠶的排泄物,應該是不久前才清理過,新多出來的。


  秦洵一直對蟲子一類生物很排斥,尤其是這樣的長條軟體,當初在江南與阿蠱鑽研蠱毒時,他隻願意從草木等物淬煉藥毒,而將關乎蟲子的研煉全數交給了阿蠱。每每看到阿蠱要將一些毒蟲曬幹磨粉,一條條毒蟲密密麻麻排在竹篩上,他都忍不住頭皮麻涼,渾身不舒坦。


  秦洵道:“你專程跑過來一趟,就為了給我看你養的這玩意?”


  或許是他嫌棄的語氣太過明顯,秦綰虞不滿了:“這玩意怎麽啦,蠶寶寶多可愛啊,我每年都要養的。我們穿的衣裳還不是蠶寶寶吐絲做的,吃水還要不忘挖井人呢,堂哥你怎麽能嫌棄它們呢!”


  “嗯嗯嗯,是是是。”秦洵敷衍,“你養著就養著,幹嘛給我看?我可不覺得它們可愛。”他說著更挨緊了齊璟,拉過齊璟的一條胳膊橫擋在自己身前,滿臉警惕。


  “不是給你看蠶寶寶啦!你看我這裏頭桑葉已經不多了,最近蠶寶寶們長大了,越來越能吃,需要更多的桑葉才行。但是我們禦書館裏一共就那幾棵桑樹,也不止我一個人在養蠶,低處的葉子都差不多給人摘完了,高處的我夠不著,堂哥幫我摘點桑葉吧!”


  秦洵嘀咕:“要摘桑葉說一聲不就行了,還把這玩意捧來。”


  “我人不在把蠶寶寶們放在學室裏不放心嘛!”


  “行吧行吧,先回去上課,下學了我去給你摘。”


  “堂哥最好了!”


  秦綰虞剛走,還沒上課,長學室又晃進來個姑娘身影,是昭陽公主齊瑤。


  秦洵狐疑,轉頭問齊璟:“怎麽,現在子苑和女苑互相串門已經是常態了嗎?”


  他記得小時候剛入學時先生教規矩,可是說了子苑的公子們與女苑的千金們在念書時辰裏,莫要隨意穿過院牆來去亂跑。


  齊璟道:“那倒沒有,今日湊巧。”


  齊瑤直奔齊璟而來,停在齊璟和秦洵之間的走道,壓低了聲:“皇兄皇兄,我拜托你一件事!”


  齊璟:“說。”


  “你待會兒下學還去皇苑嗎?”


  “不去了,我已結業,隻在閑時來陪陪你表哥。”齊璟料著她的來意,“怎麽,又想讓我替你請假?”


  齊瑤沒好意思直接點頭承認,兩手對著食指不說話。


  “理由。”


  齊瑤還是沒說話,眼巴巴望著他。


  齊璟歎氣,看來是沒有理由,就是不想念書,八成是想請假去上林苑玩幾天,都是十七歲的大姑娘了,還這麽小孩子脾氣。


  一見他歎氣,齊瑤知道皇兄這是給自己下了偷懶的定論,連忙否認:“不是不是,我不是偷懶不想念書,就是那個……”她往長學室內環視一圈,似乎不願給人聽去,“要不,借一步跟皇兄說?”


  齊璟起身就往門外去。


  秦洵仍坐在桌案邊,輕輕一挑眉,胳膊卻被人扯住直晃,齊瑤跟他撒嬌:“表哥也來嘛。”


  或許是自小受盡父皇母妃寵愛,又或許身為公主不像皇子需要應付太多的朝堂爾虞我詐,齊瑤的心性一直養得天真不諳世事,心裏想什麽基本都在臉上寫著了,秦洵早就摸熟她的心思,知道她為什麽想讓自己也去,卻故意逗她:“我去幹什麽?我又不在皇苑念書,不能幫你請假。”


  齊瑤實話實說:“皇兄一直最聽你的話嘛,表哥就幫幫我,要是皇兄不答應我,你就給他……給他吹吹枕邊風!他一心軟,肯定就會同意了!”


  “行吧。”一句“枕邊風”叫秦洵心情大好,順著齊瑤拉扯他的力道就站起身,被齊瑤挽著胳膊往門外拖,嘴上還要假模假樣糾正一下,“小丫頭片子,知道枕邊風什麽意思嗎就瞎說。”


  “好啦好啦我知道。”齊瑤滿不在乎,一直將他拖到學室外齊璟所在的樹蔭下。


  齊璟皺皺眉,第一反應是勾過秦洵另一條胳膊把他拉來自己身邊,對齊瑤道:“男女授受不親,你都是已經及笄的姑娘,別跟你表哥離這麽近。”


  齊瑤撓撓鼻尖小聲嘀咕:“兄妹有什麽關係……”皇兄的醋勁真是一年比一年大,現在連她的醋都吃。


  “言歸正傳,要請假,給我個正經理由,偷懶在我這裏行不通。”齊璟道。


  他說得生硬不近人情,秦洵搗搗他:“你別這麽嚴肅啊,偶爾一次逃個學有什麽大不了的,沒逃過學的念書生涯還是完整的嗎?”


  齊瑤把秦洵也拖出來絕對是明智的。


  齊璟對待弟妹小輩及下屬幕僚一貫溫和卻嚴格,他態度不會放得如何凶狠,但各方麵的規定與要求必然一絲不苟,不會允許他們在該做好的事情上散漫著蒙混過關。


  敢在他麵前肆意耍賴打馬虎眼的唯秦洵一人,齊璟待秦洵耳根子軟得不行,誰若能請動秦洵幫忙打打圓場,在齊璟麵前說兩句好話,求齊璟辦事絕對事半功倍。


  畢竟別人可以嚴管,心肝寶貝還是要寵著的。


  隻不過秦洵這人是大爺架子,一般人也請不動他,也就是他自己樂意幫幫表妹齊瑤,這才被齊瑤晃著胳膊撒撒嬌就哄答應了。


  果然,齊璟看看他,表情似乎是想說他歪理又忍住了沒說,再麵對齊瑤時,先前嚴肅的態度軟下來:“你先說吧。”


  齊瑤叉腰,口氣忿忿,秦洵沒聽幾句就笑了。


  沒什麽特別的原因,就是跟堂從戟吵架了。


  驃騎堂將軍,秦洵看他那樣子就不像是會哄女孩子開心的人,齊瑤是嬌蠻公主的性子,年紀又還小,偶爾脾氣上來埋怨堂從戟不解風情也是意料之中,小吵小鬧不可避免,好在堂從戟脾氣不錯,從來都任由齊瑤單方麵發脾氣,氣消了她又能屁顛顛跟在堂從戟身後喊哥哥,一直都沒什麽大的摩擦。


  乍一聽吵架這事跟齊瑤不想去皇苑念書沒什麽關係,聽下去才知道原來是堂從戟不知該怎麽哄她,最近天天都要來禦書館門口候她下學送她回昭陽殿,估計是想以此表示體貼,但氣頭上的姑娘不想見他,便想在申時女苑下學就提前離開禦書館,與他錯開。


  “本來我就在生氣,一見到他我就更生氣,我叫他別理我讓我自己氣幾天,他還非要天天來我麵前晃,他好好認個錯也就算了,可他到現在都不知道他錯在哪!一說就是他錯了,問他錯在哪,他不知道!”


  秦洵覺得耳熟,以前在山莊時見過幾對互生情意的男女弟子,他們吵起架來也是這樣。


  看來天下情人吵架都一個套路。


  秦洵笑:“他不知道錯在哪你就告訴他啊,不是我說,堂將軍腦子裏塞的不是兵法就是棋譜,就沒哪一根經絡能通到姑娘家的心思裏,你不說他壓根就不知道哪裏惹你不高興,八成覺得不管三七二十一認了錯就能哄好你,他能用自認體貼的法子來哄你就已經是鐵漢柔情了,這是男人的看法,知足吧小丫頭。”


  齊瑤又朝齊璟看去,想聽聽自己皇兄有什麽高見。


  齊璟道:“你表哥說得不錯。”


  齊瑤:“……喔。”


  半晌,她小心翼翼:“皇兄……那今天……”


  為這點事逃學像什麽話,齊璟剛準備一口回絕,秦洵卻搶在他前麵開口:“今天就由著你一次,待會兒讓你皇兄去給你請假,下不為例。”


  齊璟話到嘴邊生生改口:“……也罷。”


  齊瑤撲向秦洵摟住他脖子直蹦:“表哥真好!還是表哥最好!”果然表哥吹吹枕邊風就能說動皇兄!


  “又纏你表哥幹什麽。”齊璟不客氣地把她從秦洵身上扒下來,“說話就說話,別離你表哥太近。”


  下學後,齊璟去皇苑給齊瑤請假,秦洵則任勞任怨地去替堂妹摘桑葉,秦綰虞知道他嫌棄,提前將養蠶的木盒放去自己宿房,沒再捧來秦洵麵前。


  桑葉碧翠,枝上桑果在這春夏之際有的已從青綠轉紫紅,秦洵挑揀著不老不嫩的葉片采摘,心想很快就能摘桑果吃了。


  以前秦洵在驚鴻山莊很吃得開,這個時節他也會被同門師姐妹央著去替她們摘桑葉。


  山莊裏大師兄柳玄經常輾轉各地武場比試,回了山莊也隻在練武時辰於校場指導,除了幾個多年相熟的同門,其他師弟妹們與他私下往來並不多。二師兄沈柏舟倒是常年留在莊內,但師弟妹們大多有點怕他,摘桑葉這種小事哪敢去勞他大駕。再來就是整日麵無表情看上去生人勿近的楚辭,找他還不如去找沈柏舟。


  於是笑盈盈的秦洵和老媽子陸鋒最討女弟子歡心,有點什麽雞毛瑣碎總會過來找他們。


  還有什麽來著?秦洵無意識地一片片掐下桑葉,總覺得漏了什麽。


  對了,早年他們還三人行的時候,待人友善的楚慎行也很吃得開。


  楚慎行啊……


  三年前秋逢科舉殿試和審職調官,翌年春前後腳放了終榜和名冊,楚勝雄調入京城皇內院任中丞,帶兒子楚慎行一並入京,定居長安城至今。隻是聽說楚夫人在江南入京的舟車勞頓中水土不服,染疾而亡。


  楚慎行入京時已過弱冠,並沒有再入學館念書,倒是一直被他爹楚勝雄以“廣陵先生門生”的名頭掛在嘴邊,在同僚交際間時時與人提起,引以為傲。


  楚慎行不再念書,也沒官職,在京兩年一直隻在官家子弟的圈子裏混臉熟,但兩年來秦洵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對方有心避讓,他們大多隻是在朝宴上遠遠望見,頷首示意,楚慎行並不主動前來交談,秦洵當然也不會主動過去。


  除了無意間從旁人閑談中聽聞楚家,秦洵就隻偶爾會從田書彥口中略知一二。


  兩年前他們將田書彥收歸麾下,沒多久齊璟就把田書彥從沒什麽出路的禦史台撈了出來,塞進吏部做了個郎中官,秦洵原本還在猜想心高氣傲的田書彥是否不甘,誰知大概是有對比才知足,被丟進過禦史台的田書彥做起吏部郎中後心氣竟平了不少,有了腳踏實地一步步往上爬的打算。


  今歲入秋又將逢一輪科舉殿試,秦洵猜測楚慎行會赴這一輪。


  “堂哥,堂哥夠啦!你再摘這棵樹就禿啦!”秦洵不知神遊了多久,忽覺衣袖被拉扯,回過神時見自己手裏一大捧桑葉,這棵本就不甚繁茂的小桑樹被他摘得隻剩些小嫩片了。


  他連忙住手,將桑葉一股腦傾去秦綰虞兜著的布袋裏:“夠了吧?”


  “夠了夠了,太多了,明天來分點給我們學室其他人好了,她們有的也在養蠶。”秦綰虞掂著布袋很是滿意,拉過陪在身邊的秦緋瀾和堂簇就往宿房跑,打算在下學回家前先給自己一盒寶貝小蠶嚐嚐鮮餐。


  “喲,你在這禍害樹呢?”齊珷的嗓音,秦洵好一陣子沒聽到過。


  秦洵拍拍手上灰塵回過身:“我還以為不會再在禦書館裏見著虎哥了。”


  齊珷指指皇苑的方向:“不殆今日過來一趟領些功課回去,前陣子你們那樣,母後不放心,讓我接送他。”


  畢竟是同母胞弟,齊珷對齊琅的心性略有不待見,卻不至於嫌惡,皇後看他清閑經常會讓他照顧一下弟弟,好比說那年帶齊琅望秋山登高,再比如這次送齊琅來一趟禦書館,齊珷不會拒絕,不過是他如今住在宮外王府,來去多耗了些工夫。


  秦洵了然點頭。


  皇後這是怕他們兩方若是碰麵會再動起手來,到時又是齊琅和曲家一方吃虧,畢竟現在來看林秦家門的這幾個大小不等的孩子是一個賽一個的能打,都是“武臣家裏一群隻知道動拳腳的莽漢粗人”。


  秦洵笑笑,識趣地沒在這個話題上多問,瞥見齊珷袖子下一晃而過的赭紅色塊,在齊珷動作間被偏西的日頭映出一瞬間的光亮,秦洵眼眸一彎,喜上眉梢:“虎哥帶酒了?”


  齊珷一愣,哭笑不得抬起那隻手,露出握在掌中的精巧小酒壇:“你小子眼尖。”


  齊珷的酒無一例外都是好酒,就像晉陽王殷子衿買的蜜餞都很宜口,秦洵好一陣子沒碰過酒,一時有些饞。


  齊珷還有意逗他,小酒壇往他鼻下晃晃:“怎麽樣?這封泥封得可嚴實,這樣還能聞出味兒?”


  “能能能!”壓根沒聞到,隻是心癢,沒聞到也能想象出聞到了。


  齊珷大笑,把小酒壇往他手裏一塞:“拿著吧,這壇送你了。”


  秦洵喜出望外:“真的?虎哥這模樣是去跟友人喝酒吧,這我可怎麽好意思收呢。”話雖如此,他像是生怕齊珷再要回去,抱著小酒壇往自己懷裏收了收。


  “跟人喝酒這麽點哪夠,外頭自有喝酒的地方,這壇醽醁不過是帶去助興的,碰著你就先給你了,他們那裏,改日再帶就好。”齊珷說著又取笑他,“看你總是被歸城管著,想給你送點酒一直沒好意思,怕歸城怪我這個皇兄不懂事,今日這壇給你,你可偷摸著喝,讓他瞧見八成給你沒收。”


  齊璟不是絕不讓秦洵喝酒,略飲薄酒齊璟並不阻止,隻是擔心過飲烈酒會傷了他的身,這才嚴管他,偶爾一次允許他解饞。


  此刻現成的好酒送上門,過了這個村怕沒這個店,秦洵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收下再說,齊璟那裏,就先斬後奏了。


  秦洵向齊珷連聲道謝,喜滋滋抱緊了這壇寶貝醽醁。


  他估摸著自己將這壇酒帶在身上與齊璟同行定要被發現,打算跟門口的單墨打個招呼,今日先一步回景陽殿,找個地方把酒藏起來再說。


  說風就是雨,他別了齊珷,匆匆往禦書館門口趕,卻在遠遠見到單墨人影時改了主意,心想單墨那個死腦筋,可別到時候非得跟緊自己不可。


  步子拐了個方向,他慶幸自己輕功還不錯,輕飄飄掠上一處屋頂,正打算辨個方位躍去外邊,麵前倏然黑影一遮,秦洵一抬頭正對上單墨麵無表情的臉,差點腳下不穩從屋頂栽下去。


  單墨一般隻會候在禦書館門口,跟景陽殿的輦車在一處,秦洵自認選的位置挺偏,不曾想還是被單墨一眼掃到,辨出屋頂上的人影是他們家秦三公子,登時毫不猶豫地躍踩幾處牆頭屋頂借力,很快攔在他麵前。


  單墨一板一眼:“公子要去何處,卑職奉殿下之命保護公子的安全。”


  “……你突然出現才差點讓我不安全。”


  單墨敏銳盯住秦洵極力往廣袖裏藏掩的酒壇:“公子手裏這壇酒殿下知情嗎?”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秦洵擠出笑,答非所問:“單統領,我平時對你好嗎?”


  單墨實誠:“卑職是陵王殿下的下屬,一切以陵王殿下的命令為先,請公子莫要與卑職論私人情義。”


  這個木頭腦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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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時候和長大後有些喜好真的會變,我小時候也養過蠶,覺得它們很可愛,但是現在看到就會頭皮發麻,小時候還很喜歡吃黃鱔,現在就有點不敢吃,覺得像蛇。


  今天看到狀態改成已簽約啦,開心,發現簽約作者可以發紅包,感謝有緣遇見的讀者小天使一直在鼓勵支持,從今天這章到11.10本周結束,新章的評論區都有紅包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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