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
罰抄這事,秦淮臨走前還特意叮囑齊璟不許一人抄兩份給秦洵代勞,一個親手拉扯大的弟弟,一個一同長大的發小,字跡仿得再像他都辨得出。
說起字跡,秦洵對於齊璟會仿自己字跡很是歡喜,對於自己會仿齊璟字跡也驕傲得不行。
曾經在江南驚鴻山莊,秦洵閑時會帶些小點或湯飲去校場看望陸鋒他們幾個,也會隨手給平日交情尚可的女弟子們也分一些。恰逢一段時期某部話本在年輕姑娘中傳閱甚廣,山莊的女弟子們練武歇息時也會聚在一起談論,一日潺潺小師妹與幾個要好的師姐妹下場歇息時來秦洵這裏討酸梅湯解渴,秦洵便聽見姑娘們在興衝衝地談論那部話本。
姑娘們自己熱火朝天猶覺不夠,還湊過來問秦洵,在男人看來什麽樣的行為足夠表現二人之間異於常人的親密。
那時秦洵略一沉吟,笑道:“代表不了所有男人,單單在我看來,大概是互相會仿對方的字跡吧。”
筆鋒鉤回間滿是溫融情思,近乎平淡,卻曖昧得難以言喻,奇異得叫人欲罷不能。
會仿齊璟筆跡的秦洵,經常會替齊璟批閱奏章,尤其是遇上前陣子那種“政務冗雜”的時期,齊璟那不厚道的皇帝老爹用著諸如“身子有恙”的借口,把一堆政務全壓到洛王齊瑄和陵王齊璟兩個兒子頭上。
秦洵心裏啐皇帝,什麽身子有恙,明明聽姨娘白貴妃說起過,皇帝那身子骨好得能陪小齊琛玩一整天,就是偷懶。
兒子小時候能拿來玩,長大了,自然就用來壓榨勞力,不虧,賺死他了。
不過秦洵能替齊璟分擔的奏章也有限,類似齊璟一手掌管的“財糧策”相關奏章,秦洵勾勾寫寫還能肆無忌憚,畢竟這些奏章隻在齊璟與受命朝官之間來去,秦洵仿著齊璟的筆跡和語氣,朝官們壓根辨不出來。
但另些最後要交由皇帝過目的奏章,秦洵還沒那個熊心豹子膽擅自朱批,皇帝的眼睛多尖啊,又是看著他悉心栽培的三兒子和秦洵這所謂“外甥”從小長大,秦洵代為朱批時仿齊璟的字跡仿得再像,估計都能被皇帝的火眼金睛揪出作偽的蛛絲馬跡。
秦家的雙胞胎姐妹今年已虛歲十五,還沒過整十五歲的生辰,距離及笄禮還餘個把月,身形麵容都在逐漸褪去稚氣,往亭亭玉立的嬌俏少女長成。
相鄰的兩桌人吃著飯,秦綰虞朝男子這桌轉過頭來:“長弋,真沒想到你還會給昭寧公主寫情書啊!”
秦洵的嗆咳剛止,林燮也嗆咳起來。
秦洵忙給他拍拍背,林燮緩過氣後並未羞惱,而是問秦綰虞:“那情書她是撕了嗎?”
秦綰虞搖頭:“她不是想撕的,是收到情書後有人起哄想拿去看,正好先生來上課了,昭寧公主匆匆忙忙搶回去,沒注意就給撕成了兩半,我看到她隨手夾進書裏藏起來,估計是下學後忘記了就直接帶去的皇苑。”
林燮鬆了口氣:“不是她自己想撕就好。”
秦洵取笑他:“怎麽,怕人家小公主生氣,覺得你是個無禮輕薄的登徒子?”
林燮下巴一昂:“才沒有,我又不是表哥你。”
“喲,膽肥啊。”秦洵一掌覆上他頭頂猛揉,“來,老實交代,什麽時候覬覦上人家昭寧公主的?除了同在食堂吃飯,子苑跟女苑沒什麽互通往來吧,我怎麽不知道你偷偷看上人家了?你小子是不是溜進女苑玩過?”
林燮在他魔爪揉頭下直避讓,齊璟怕他們動作太大,一個不當心踢翻一桌人今日中午的口糧,忙把秦洵的爪子從林燮頭上扒下來,忍俊不禁:“別欺負長弋了,他又不是你。”
會偷偷摸摸溜進女苑玩的,齊璟從小到大就見過秦洵一個,那次秦洵還學了嫁娶詩文回來調戲齊璟,非要叫齊璟長大了娶他。
林燮放下筷子,整理著被秦洵揉亂的頭發:“交代就交代,又不是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本來跟我有來往的姑娘家就不多,我沒遇著過喜歡的,是我發現齊琳跟我一樣愛吃鍋包肉,每次我去拿鍋包肉她都會在,我就覺得她很可愛——鍋包肉多好吃啊!喜歡吃鍋包肉的女孩子當然就很可愛啊!”
秦洵沒能從“吃鍋包肉等於可愛”的奇怪邏輯關係中尋思出個所以然,隻心想罷了,反正愛情來得太快就像龍卷風,沒必要細究千人千樣的“哪一瞬間忽然心動”這種事。
他打趣:“‘齊琳’都叫上了,不尊稱人家公主殿下的封號,這麽親昵地喊人家閨名,你問問人家皇兄答不答應。”他用下巴點點飯桌對麵的齊璟。
齊璟麵對林燮登時投向自己的目光有些好笑,順勢用公筷夾了菜到林燮碗裏:“若是昭寧自己不介意,為兄沒有異議。”
昭寧公主當然還沒表明態度介不介意,林燮接下來說話便沒好意思再直呼人家閨名,卻也不願意僅僅喚其封號,便斟酌著用“她”代指:“所以我就記住她了,然後就是去年,有一天我去拿鍋包肉的時候沒見到她,還以為是那天她拿得早,誰知道我剛好拿走當時最後一盤鍋包肉,就看見她比我來得更遲,沒鍋包肉吃了她好像很失望,哦,她其實沒說什麽,但我就是感覺她很失望,我想了想,就拜托宮女姐姐把我那盤鍋包肉送去她桌子上了。”
華問劍補充道:“是啊是啊,我記得那天我們學室中午下學晚了些,長弋還說再晚都要搶到一盤鍋包肉,結果他空著手回來,我還以為是排到他已經沒有了,他也沒告訴我,還是我們吃完飯出門時碰到昭寧公主,人家公主親口謝謝他,我才知道他居然把最後一盤鍋包肉讓給女孩子了!”
秦洵好奇:“昭寧還知道是你讓給她的?”
林燮:“她說當時看見我端走了最後一盤鍋包肉,沒過多久一盤沒動過筷的鍋包肉就被人送到她桌上,她就猜著是我了。”
秦洵了然,點點頭:“換個角度想,說不定她看到你衝向鍋包肉時餓虎撲食的樣,沒好意思直說,這也是有可能的。”
“……表哥你能不能別掃興!”
秦洵感慨:“小孩子真好哄啊,一盤鍋包肉的愛情。”
林燮臉一紅別過頭,說話都磕巴了:“沒、沒有,不算什麽……愛、愛情,就是、就是好感而已!”
秦綰虞幫腔:“一盤鍋包肉怎麽啦?把人家愛吃的東西讓給人家,這不是一種特別樸實的溫柔嘛!對喜歡吃東西的女孩子來說,殺傷力巨大好嘛!”
“那對你這個女孩子來說要多大殺傷力才夠?我沒記錯的話,你這丫頭一天最多吃過九頓飯吧?”秦洵故作驚訝,揭她老底。
這事是秦綰虞的黑曆史,實際上也沒那麽誇張,她少食多餐,愛吃零嘴,每頓吃得都不多,但吃東西的頻率高,也就有了“一天九頓飯”的最高紀錄。
秦緋瀾淡淡補充:“沒錯,有時她吃光了自己那份,還能把我跟堂簇吃不下的一並解決,每次都是整桌掃尾的那個,吃完還說七分飽。”
堂簇捂嘴直笑,秦綰虞臉一紅:“反正、反正誰要是能記著我愛吃的東西,經常拿來給我,我、我也願意給他寫情書啊!”
秦緋瀾眼皮一抬:“你確定?”
“確定!”秦綰虞應得幹脆,又覺得哪裏不對勁,“怎、怎麽啦?”
秦緋瀾不說話,目光一揚投去她身後,秦綰虞正待回頭,鄰桌的秦商先朝她身後的方向喚了一聲:“舅舅!”
秦綰虞筷子差點掉地上。
穀驚蟄一手一盤端著涼糕和山藥棗泥糕,停滯在秦綰虞身後,明顯是聽見了她的一番話,突然就不知這盤端來給她的涼糕當不當給了。
秦緋瀾勾起唇:“驚蟄哥放下吧,綰綰很喜歡吃這個的。”
“穀驚蟄你怎麽會在這裏!你不念書嗎!”反應過來的秦綰虞忙回頭發問。
穀驚蟄無辜:“太學下午休半天假,我去禦膳房想跟師父多學幾道菜的,結果師父說禦書館食堂近日有兩個廚子回家探親去了,人手不夠,叫我中午來這裏頂一頂缺,我這不就來了。”
秦綰虞向他手裏那盤涼糕瞟去:“那你不在後廚做菜,端這個來幹嘛?”他要是敢說這盤涼糕是想送去給哪個姑娘剛巧路過他們這裏,她就跳起來掐死他。
穀驚蟄也瞟了一眼手裏的涼糕盤子:“哦,喂豬的。”
秦洵沒憋住,“噗嗤”笑出了聲。
“穀驚——”
“吃吧。”穀驚蟄對付秦家臭丫頭早有經驗,在對方正要炸毛時及時安撫住,把手裏的涼糕盤子擱在秦綰虞那桌,“少吃幾塊,涼東西吃多了又鬧肚子。”
他身子一轉,將另一手的山藥棗泥糕盤子擱在鄰桌:“這是給秦三公子的。”
秦洵含笑頷首:“多謝。”小夥子很上道,知道討好家長。
“溜過來的,我得趕緊回去,給別的廚子發現我偷懶亂跑就不好了。”穀驚蟄放下給兩桌的糕點便匆匆離去。
一桌飯菜隻餘殘羹,秦洵將一群小孩子統統打發走,又端回來兩碗甜湯時,看到原先的杯盤狼藉已被穿行堂間的宮人及時收整幹淨,他放了一碗甜湯在齊璟麵前,自己舀著另一碗喝,總算得閑與齊璟獨處。
還沒獨處多久,偏偏有人沒眼力見,秦洵剛喝到第三口甜湯,嫋嫋婷婷的少女輕移蓮步靠近他們桌邊,手裏捧著一隻小盅,福了福身,嗓音嬌柔:“拜見陵王殿下。”
秦洵含著剛入口的甜湯愣了一瞬,頓失滋味地咽下喉去。
出於禮貌,齊璟起身虛扶了一把:“燕小姐免禮。”
這會兒已過了嘈雜集中的午膳時辰,不少學生都已吃完飯回宿房午休,食堂裏隻餘零星人等,或是晚來,或是吃東西慢,當然也不乏秦洵和齊璟這樣有意拖延、邊品著餐後湯點邊說話的,少部分人仍坐在食堂裏一張張小八仙桌邊進食。
秦洵他們來時挑的位置比較偏,這會兒周圍空了一大片,除了偶爾靠近的宮人,這塊地方隻有本就在此的秦洵和齊璟,和一個忽然冒出來擾人清閑的燕芷。
秦洵坐著沒動,垂眸有一下沒一下地攪動著碗裏甜湯,並未分一眼給燕家小姐。燕芷躊躇半晌,朝他也福了福身:“拜見秦三公子。”
秦洵攪勺的動作一頓,抬頭朝燕芷淺淡笑了笑,頷首道:“折煞在下了。”
丞相與上將軍同屬正一品官位,一文一武,燕家的家門並不比秦家低到哪去,燕芷拜齊璟理所當然,跟秦洵道聲“見過”是知禮,“拜見”就有點說不過去,顯然帶了討好的意思。
討好秦洵的醉翁之意,也是不言而喻。
齊璟看出秦洵心裏不痛快了,心想還是盡快把這位燕小姐打發,拖得越久,事後越哄不好小祖宗。
“燕小姐所為何事?”他問。
燕芷飛快抬頭瞄他一眼,緊張地握緊手裏那不大的湯盅,略一躊躇,還是給眼前人遞過去:“這是燕芷在家親手燉的雞湯,早上燉好帶來禦書館,方才看涼了,便去食堂的廚室借了個鍋灶重新熱好,燕芷聽聞陵王殿下前段時日理政辛苦,想給殿下補補身子,還請殿下不嫌棄。”
禦書館辰時早課,住在宮外的學生更得提前出發以防遲到,若是燕芷當真是在今早親手燉好的這盅雞湯,算算時辰,確實用心。
可惜齊璟得拂了她的這份心意,一來他自己並不想接受,二來他也要照顧著秦洵的脾氣。
秦洵回京那年,秦淮為燕芷頻頻擾燕寧遠之事找上秦洵,秦洵回來又傳話給齊璟,之後齊璟挑了一日下朝,在太極殿外請燕左相留步,二人長談一番。
他沒說得太直白,不是什麽讓他老人家管好孫女別來糾纏自己的話,而是從朝政切入,對兩朝為相的燕左相鞠躬盡瘁為大齊效命表示感恩,誠懇道無論是父皇還是自己,都會一直記著燕相的開國功勳,絕對會善待且厚待賢臣家門,即便將來無緣結親,都不會影響燕家的榮華。
燕左相在朝堂摸爬滾打幾十年,什麽話咂不出味來,對方擺明了是借話婉拒迎娶燕家千金一事,左右那時燕家還沒明示外人想嫁女齊璟的心思,還處於試探期,碰了灰及時收手也不會過多損失顏麵,燕相不高興歸不高興,也知道這樣總比不依不饒鬧大了最後還被拒絕來得強。
燕相很清楚,這位齊三皇子並不是個好拿捏的軟柿子,他遠不是對外示人那樣脾性溫和好相與,燕相怕被硌著手,並不想跟他硬碰硬,順著齊璟給的台階就下了。
回到家的燕相嚴肅叮囑自己孫女別再打三皇子齊歸城的主意,孫女那點半是攀附皇室半是真心愛慕的心思燕相看在眼中,可惜世事不盡如人意,再心疼孫女,燕相還是得以家門為先。
畢竟是世家千金,燕芷不是一點道理不懂,但女兒家十幾歲的青澀嬌羞年紀裏,理智時不時會被洶湧的思慕情意淹沒,齊璟平日裏不喜歡到處閑晃,連個偶遇的機會都製造不出,燕芷能見著他的場合隻有每場觥籌交錯的朝宴。
偏偏齊璟一貫不喜與名媛千金打交道,這是長安城人人皆知的事情,但不知為何,在一些姑娘家眼中,齊璟的“不近女色”反倒戳中了一種奇特的欣賞點,被誇成什麽“君子風度”、“男人榜樣”、“模範郎君”,讓長安城還打著光棍的男子們又羨慕又嫉妒,認為果然是長得好看做什麽都招人喜歡。
而自從秦三公子回京,燕芷每次見到齊璟,十次有八次那位容貌俊美的少年郎會與他同行,剩下那兩次,便是她趁秦洵暫離壯起膽剛與齊璟搭上幾句話,秦洵就會突然回來,毫不客氣地獨占齊璟。
與那位秦家少年的幾番往來,燕芷察覺得出他對自己很是不喜,她也有些畏懼對方投來的那股暗含冷意的目光,又被祖父燕左相潑了一頭冷水,燕芷心裏清楚,這一場自認熱烈露骨的愛慕已是注定無果。
從前她總是抓緊各種隨長輩一同入宮的機會,那之後卻連過去場場不缺席的宮廷朝宴,燕芷都會借口身子不舒服留在家中,家裏長輩何嚐看不出小女兒家的幽怨情思,都搖頭歎氣。
上個月齊璟從禦書館結業,總算徹底從燕芷的視野中失了蹤影,原本好似已熄成死灰的情思,卻在最近齊璟回來念書後,又被休憩時辰偶遇時他輕軟拂動的衣袂添了風點了火,猝不及防地從燕芷心間複燃。她終是沒能完全死心,捱到今日,忍不住以送湯為借口來與齊璟搭兩句話探探情況。
齊璟負手而立,並沒有伸手來接湯盅的意思,他噙著應付外人時慣常的得體微笑,語氣也放得溫和無害,婉拒的意思卻很明白,說是心領了她的好意,卻不合適讓她千金之軀為自己做這種傷體的粗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