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天已經黑透了,但皇宮宴場宮燈明亮,賓客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今日生辰宴來了文武前十的新麵孔,秦洵明顯感覺到已經疲於應付熟麵孔的朝官們活躍不少,連隨父兄來此赴宴的妙齡少女們,有的都已經將注意力從見膩了的官家子弟身上移去初來乍到的年輕舉子身上,玩得好的小姐妹們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麵帶嬌羞地打量起二十人中有無品貌不錯的俏郎君,不時低聲交談。


  大多都是家門不算很高的官家小姐,掂量著就算嫁得親王皇子或世家子弟,憑自己的出身也沒多少說話餘地,倒不如挑這些剛出仕的新官,若是自己眼光毒些運氣好些,挑中個爭氣的夫君,指不定熬個十年二十年,就能從小家碧玉搖身一變丞相夫人將軍夫人了。


  齊璟和秦洵是壽星,都已被賓客敬了不少酒,秦洵酒量淺,即便齊璟有心照拂給他代了不少杯酒,他還是喝得微醺,好在腦子還算清醒說話還算利索,不至於找不著北。


  秦洵兩頰泛上酡紅,酒意上頭不再顧忌什麽外人麵前不能跟齊璟沒分寸,整個人都窩進了齊璟懷裏,笑眯眯道:“春天……就是求偶的季節!你看那些姑娘們,肯定有人想從新舉子裏挑夫君,我……就不用!我有!我有夫君——唔唔。”


  嘴被齊璟捂住,秦洵扒住齊璟捂他嘴的這隻手,一雙濕潤的眼無辜地朝齊璟眨啊眨。


  齊璟無奈:“小聲點,別這麽嚷嚷。”


  倒不是不敢讓秦洵嚷自己是他夫君,隻是“求偶”什麽的字眼,叫人聽去未免失禮,好在此刻宴場喧鬧,二人這處又因秦洵稍有醉意後齊璟就委婉表示出拒酒意思,這會兒沒人靠他們太近,他哄著秦洵:“我放開你,說話輕輕的,聽見沒?”


  秦洵乖巧點頭,齊璟拿開捂他嘴的手,順勢就將他雙手手腕一並握在自己一掌裏,不給他再亂揮爪子。


  秦洵掙了兩下沒掙開,表情委屈,但也消停了,方才答應齊璟說話要輕輕的,他便吹著氣音說了句什麽,齊璟沒聽清,哭笑不得:“我沒叫你直接不出聲了啊。”


  他下意識低頭湊近,聽見秦洵道:“我說,春天是個好時節,可莫負了這等好春光,該求偶的求偶,該歡愉的歡愉,人生在世幾十年,不就年輕時候才有足夠的精力嚐透清歡至味嗎,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他跟齊璟說話常常喜歡問“是不是”、“對不對”、“好不好”,其實也不是真在征詢齊璟的意見,他知道齊璟一定會附和他,他就是喜歡聽齊璟附和他。


  每次聽到那一把溫柔得能擰出水的嗓音無奈又縱容地回自己“是是是”、“對對對”、“好好好”,他都像從蜜罐子裏挖了一大勺蜜漿衝水飲下,泡得五髒六腑都是齁甜的。


  聽到了意料之中的“是是是”,秦洵滿意地在齊璟懷裏換了個姿勢,央道:“今日供的有甜酒,滋味不錯,再給我幾口吧。”


  齊璟想了想,罷了,他還沒醉太過,甜酒不烈,再給他幾口也無妨,生辰嘛,一年就逢這麽一次。


  齊璟一直用一臂托著秦洵半躺在自己懷裏的身子,這下隻得鬆開另一手對懷裏人一雙手腕的桎梏,不甚放心地把他廣袖撩起,看到光潔小臂上並沒有起紅疹,才撈來案上的甜酒酒盞喂給他喝:“別貪口,覺得不舒服了要跟我說。”


  秦洵“嗯嗯”應著,擺出一副十足乖巧的姿態,覆手在齊璟端著酒盞的手上,小口小口抿著盞中酒液,簡直像隻聽話的貓咪在安靜伸舌舔喝主人喂來的水。


  過了癮,秦洵自覺止住,示意齊璟往某個方向看:“那就是田書彥。”


  “你當日不是沒見他模樣,怎麽就認得那是他?”


  “當日合一道長給他解圍,我是沒見他的臉,但他偷我荷包,他見過我的臉啊。你不知道,我入場就在觀察他們舉子落座的那塊地方,就他看見我一副看見鬼的表情,還老是瞟我,你說,宴場這麽多長安官家的鶯鶯燕燕,他沒事老看我一個大男人幹嘛?我是很好看,但也不至於同為男人也老是看我吧?當然了,你除外,你不僅看我,你還抱我摸我,整天占我便宜。”


  齊璟在他腰側輕輕擰了一把,心想說話條理還算清晰,看來真的隻是小醉,還不用太擔心他。


  “我猜他十之八九就是田書彥了,當日沒能一睹芳容,今日一看,其實他長得還挺秀氣的,就是那種良家書生的相貌,在這麽多舉子裏頭,他這相貌算是比較討姑娘喜歡的類型了。”秦洵拍拍齊璟的手臂,“你看你看,順著那邊兩位不知誰家千金的視線,她倆八成就是在看田書彥!”


  “讓人家看吧,你就別看了。”齊璟把他的臉撥回來,“認認模樣便好,你盯他這麽久做什麽?”


  秦洵心知他這是占有欲作祟不定時醋一醋,笑起來:“我不看人家人家也在看我啊,還有別人也看我呢,當然,也看你,對!我看到好幾個不認識的千金小姐,老是看你!”他說著說著把自己也給說醋了,不高興地一張手掌罩住齊璟的臉,“擋上擋上,不給看!憑什麽給別人看,隻有我能看!”


  他開始有些鬧騰了,齊璟知道他醉酒的後勁在慢慢上頭,這時候隻能百依百順地哄,不然小祖宗一個不順心肯定得鬧個天翻地覆。


  齊璟耐性極好,什麽都順著他的話說,“乖,乖”地安撫住他。


  秦洵醉意朦朧地眯著眸,揪住齊璟的衣襟興師問罪:“我這麽多年不在長安看著你,你背著我偷吃過沒有?”


  齊璟無奈:“我哪敢。”


  “那別人塞姑娘給你沒有?”


  意外地,齊璟沉默了半晌才答:“有。”


  齊璟不想騙秦洵,老實交代後看他撇嘴忙又解釋:“但我都沒要,見都沒見,別鬧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說都說了,齊璟幹脆竹筒倒豆子,一股腦全給交代清楚,省得秦洵一句一句地問下來越問越氣:“其實這種事也不常有,起先有過幾次,他們見我推拒就都識了趣,真要說,也就是前年夏初吧,我從江南回來,父皇問我是否要選幾個側妃侍妾,我沒要,但幾日後父皇往景陽殿新派了幾個宮女,實則……”齊璟頓了一下,似是難以啟齒,“就是侍妾的意思,但我隻讓清硯安排她們去做灑掃的活,之後遇上父皇命人收拾一殿給齊瑀離母獨居,景陽殿正好人手足夠,我就讓她們這幾個調去了那處空殿,大概今年或是明年,她們就要照料搬進去住的齊瑀了。”


  前年夏初,就是齊璟在江南替秦洵收拾斷袖傳聞爛攤子的那一趟,那時候齊璟才十六,秦洵十五,兩人還沒為彼此間的曖昧說清楚,秦洵又和楚慎行牽扯出麻煩事,還一副對這些糾葛渾不在意的模樣,正是齊璟為自己和秦洵之間的關係最為煩心的時候。


  也就是那一次,他初生了放過秦洵的念頭,那時候在齊璟的概念裏,他覺得他們之間是被自己一廂情願地硬生生擰到一起的,秦洵壓根什麽都不懂,一直是在被自己哄騙著,隻要自己願意割舍掉這份偏執,他們之間立馬就能斷個一幹二淨。


  當然,開誠布公後他知曉秦洵一直都在裝傻使壞,這是後話了。


  那會兒齊璟雖是有了放過秦洵的念頭,但他也沒打算把心思往旁人身上移,對於父皇有意給他身邊添些“伺候”的人,他抗拒得要命,清硯來書房委婉拿話告訴他陛下賜了幾個“貼身宮女”來景陽殿,他身子都沒挪,不假思索就讓清硯打發她們灑掃去了。


  齊璟一五一十給秦洵交代清楚,秦洵心下哼哼著罵皇帝,當老子的自己處處留情就算了,還非得幹涉兒子的感情之事。


  不過齊璟坦白的態度良好,他是滿意的,四周掃視過見沒人注意,他飛快地往齊璟下巴上啵了一下。


  等到秦淮應付完一圈同僚,得空到這邊來看自己弟弟及附贈的便宜弟夫,小鬧夠了的秦洵已經不勝酒力窩在齊璟懷裏睡過去了。


  嚴格來說不完全是不勝酒力,今日本就起得早,又出宮往祈福園一來一回,到了這個時辰再小飲甜酒,倦意自然而然就汩汩上湧,齊璟的懷抱又是極度舒適的,秦洵便不管不顧先小憩一場再說。


  春夜與秋夜大不相同,秋夜因將要入冬,夜間總帶著比寒冬季節提前降臨的涼意,而春將入夏的時節,夜風拂上身依舊殘存白日的暖和氣,但齊璟還是怕秦洵著涼,讓單墨取了件薄披風來,將睡著的秦洵裹住。


  生辰宴進行到了這個時候已少人來打擾他們,不論是外人還是自己人。


  秦洵的祖父和外祖父兩位老人家難得踏出府門赴宮宴,但老人家畢竟上了年紀,不喜在這種場合久留,已在不久前告辭離場,貴妃白絳今日抱了才六個月大的小兒子齊琛,林初正在她那裏逗弄著大齊最年幼的小皇子,秦鎮海作為一家之主,應付一波接一波的賀禮敬酒忙得團團轉,秦淮懶散,坑了老實的二弟秦瀟留下幫襯父親,自己避來了這裏,在家門備禮之外,私下再送二人一份屬於“知交好友”和“親近長兄”身份的生辰禮。


  禮被隨侍的單墨接了,齊璟沒急著拆,含笑致謝。他知道秦淮送的禮定會合他們心意,就像去年他和秦洵剛成婚時,秦洵半真半假替他跟秦淮要改口費,之後秦淮還真給了,是讓秦洵帶回來轉交到他手上,一看便知上品的一方精巧硯台,齊璟這般時常書字作畫的人自是愛不釋手。


  秦洵動動身子,把臉埋進齊璟懷裏繼續睡,秦淮和齊璟輕聲交談幾句,見自家小輩們在宴場歡鬧,正要過去照看,就見一少女嫋嫋婷婷、目的明顯地朝這裏來,秦淮忽然就止步不急著走了,有心留下來看齊璟笑話。


  少女朝他們盈盈一拜:“王桐見過陵王殿下,見過禮部尚書。”


  至於陵王殿下懷中睡著的那一個,見了禮也沒法回應吧?

  秦淮回禮:“王小姐。”


  齊璟:“王小姐免禮。”他看看懷中披風包裹的秦洵,抱歉地朝王桐笑笑,“微之乏累,王小姐海涵。”


  王桐哪會不海涵,連聲道著“無妨”,看向躺在齊璟懷裏的秦洵時,目光不免帶上些羨慕之色。


  還好,是位男子,還是殿下名義上的“表弟”,要是一位女子得陵王殿下如此嗬護,她們這些對陵王殿下有想法的官家小姐們,可不都要嫉妒得銀牙暗咬芳心暗碎。


  此前各官家姐妹聚在一起,時常會說起打陵王主意的燕相孫女燕芷小姐,說她幾次朝宴與陵王搭話都沒下文,八成是不得陵王青睞。


  原本有燕芷壓在上頭,旁的家世不如她的官家女們就算打齊璟的主意,都不敢太過張揚正麵對上燕芷,眼看燕芷幾乎沒了戲,其他人膽量就愈發大了,王桐才敢在宮宴這樣的場合,在沒有兄長陪同引見的情況下,獨自主動來找齊璟搭話獻好。


  王桐手裏捧著兩個食盒,不出意外是想放到齊璟這張桌案上的,齊璟瞥了眼閑閑停在一旁的秦淮,看他擺明了有賴著不走湊熱鬧的意思,也沒開口趕人,索性就任他這麽看著自己應付外頭桃花。


  不出所料,王桐稍稍寒暄幾句便遞上了手中食盒,話中意思是,給陵王殿下和秦三公子的生辰賀禮都是以家門名義獻上,她再單獨以自己名義送一份不合禮數,但又想表示自己賀生的誠意,便親手做了兩份家常小點,贈與陵王殿下與秦三公子聊表心意。


  看戲的秦淮在一旁輕輕挑眉,心想王小姐做事挺得體,就算醉翁之意在齊歸城,也沒盯準齊歸城一個人送,兼顧了跟他同慶生辰的秦微之。


  不過,姑娘家是不是都愛烹食送人?秦淮自己也收到過不少姑娘示好的吃食,該推拒的他都推拒,實在推拒不掉的,都被他帶回去喂到燕寧遠嘴裏了。


  秦淮本來還不能理解這種親手烹食送人的意義,他們這樣家世的人多半都有人伺候,想吃什麽要麽讓家裏廚子做,要麽差家仆去酒樓餐館買現成的,幹嘛還非得自己動手,尤其那些個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們,費了老大力氣烹煮出的食物還不一定有廚子酒樓做得好吃,圖什麽呢?


  直到某一回在禦書館裏,還沒到用膳時辰而他忽然腹中空空,燕寧遠就著手邊食材親手給他煮了碗粥喝,秦淮居然能把一碗普通白粥喝出天下珍饈的滋味,這才得了品嚐心上人親手烹食的樂趣。


  但不管怎麽說,當為心上人才能得趣,否則便隻能稱作煩擾了。


  不過王桐贈食的舉動與尋常還是有些微的不同,雖說肯定抱有愛慕之意,但這是在生辰宴上,王桐以賀生的理由相贈,還讓秦洵跟著沾光沒單獨送齊璟一人,拒絕就莫名其妙了。


  齊璟略一沉吟,端出個十足十客套禮貌的笑容,輕輕頷首:“多謝王小姐。”餘光一瞥身旁有心代秦洵看管他的“娘家人”,又很識趣地補上一句,“微之口味喜甜,定是歡喜的,他困倦小憩,就由本王代其謝過。”


  秦淮差點笑出來,別開頭借著夜色遮掩。


  齊璟收了禮,還道了謝,合情合理,總歸沒在這種場合拂王桐的顏麵,但王桐猶覺不足,見齊璟沒拒絕禮物,她膽子又大了幾分,借話說哪哪的春夏之際最是好風光,想邀齊璟改日同遊賞花。


  這下打死齊璟都不會同意,依舊端著那副天/衣無縫的客套笑容,很誠懇地表示近日實在是朝政事務纏身,奏章條本一刻都脫不了手,隻得辜負王小姐美意。


  王桐比燕芷識趣,見對方目前無意深交,並未在同遊一事上死纏爛打,話頭一轉,請齊璟若是無事不妨先嚐嚐自己的手藝。


  秦淮在一旁煽風點火:“王小姐一片心意,是怕糕點放久口味欠佳,既然是生辰禮,陵王殿下不妨就在生辰宴上先嚐一嚐。”


  齊璟忍住了沒瞪他,心想你就唯恐天下不亂瞎起哄,到頭來要哄小祖宗的人又不是你。


  想什麽來什麽,埋在他懷裏睡了些工夫的秦洵就在這時拱了拱腦袋,悠悠轉醒,猶帶酣意的慵懶嗓音拖長了調問:“什麽糕點?誰的心意?”


  齊璟搶在其他兩人前頭,飛快應話:“王桐小姐念著你今日生辰,特意烹製糕點贈你,我方才已代你道過謝,你既醒來,可要再親口謝過人家?”


  正想故意攪合的秦淮把話咽回去,心道齊歸城算你小子反應快。


  秦洵眨眨眼醒醒神,從齊璟懷裏撐身坐起,看向麵前比他小憩前多出來的妙齡少女,眉眼間漾出笑意:“王小姐,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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