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
齊璟聞言,下意識將目光落在他鬆散衣襟處。
衣櫃的位置距燭盞有些遠,秦洵整個人籠在半背光的光線下,依稀可見他鎖骨的輪廓明明暗暗,齊璟呼吸一緊。
奏折已經全數批閱完,齊璟轉回去整理成一疊,放在桌角,打算明日再差人送去齊瑄那。
皇帝在宮裏時,其實不必親自處理所有的奏請。
在大殷時,禦史台除了行監察之職,皇帝下朝後的奏章初步處理工作也是分給了禦史台,由禦史大夫領著手下官員在朝日裏將當日收上來的奏章搬去太極殿偏殿,一一翻閱過,能依照舊例處理的小事就由禦史台官員們自行藍批,大事不敢擅拿主意,就先揀出來放一邊,最後將揀出來的奏章合疊到一起,有的還會在其中夾進紙張寫明禦史台商討建議,再送去皇帝那,由皇帝過目決斷。
因而每逢朝日,成百的奏章最後送由皇帝親自處理的其實通常不足百本,能讓皇帝在停朝的幾日裏批閱起來不至於太過勞累。
當今大齊也仍有禦史台,隻不過禦史台在大齊的存在感已經十分薄弱,主要原因是大齊初建時位居朝堂的高姓禦史大夫是從前朝歸順來的,當年就已年近花甲,高祖念其歸順新朝的情麵,抹不開臉換任年輕朝官,到了今上繼位,同樣抹不開這個臉。
但隨著高禦史年紀愈長,他的精神愈發跟不上朝政事,今上繼位不久就委婉以體諒高禦史身子骨為由,另設皇內院給禦史台分憂,實際上就是用皇內院替代了原先禦史台批閱奏章的職務,至於朝堂裏的監察職權,也逐漸歸於尚書院,現如今由尚書令曲靈均領其下朝官代為執掌,禦史台在當今大齊相當於被架空了權力,也就還剩所謂的遇上重案時,與大理寺、刑部一道組成“三法司”共同審理的職務。
大齊建立至今也沒有過幾件需要“三法司”同審的重案,司法刑獄之事幾乎全數由刑部與大理寺分權掌管,耄耋之年的高禦史如今也幾乎是次次朝日告病不出,禦史台在大齊朝堂已然成了個最沒存在感的機構,皇帝雖還念及舊情,保留著高禦史正一品禦史大夫的朝官地位,也仍留存著這個其中官品都還說得上不錯的禦史台機構,俸祿待遇一切照舊,但誰都知道,在大齊入朝為官,入了禦史台是最沒出路的。
所以秦洵對於禦史台及那位壓根沒見過幾麵的高禦史,都是印象不深的,齊璟同樣是沒事不會想起這一茬。
自當今聖上手裏設立的皇內院機構,雖說裏頭的官品都不算很高,卻是與皇帝最為親近的心腹聚集之處,做著代皇帝藍批普通奏章的特殊職務,皇內院的人在朝堂裏還是很吃得開的,畢竟有點眼力見的正常人,都不會選擇去得罪有權處理自己奏章的皇內院朝官。
秦洵記得皇內院的現任首輔名為張斂,正四品的官位,卻是連自己正一品上將軍的老爹跟這張斂打照麵了,都要予人家幾分薄麵。
齊瑄會在監國的日子裏忙到焦頭爛額,不過是因為皇帝為鍛煉和考量他的兒子,吩咐了自己離宮、皇子監國這期間,一切奏章皆經監國皇子親自朱批。
皇帝不在宮裏,朝臣們啟奏其實已經收斂了不少,但每回朝日還是起碼能收上來兩三百本奏章,齊瑄做事慢,比方說同樣在一個時辰裏,齊璟的速度能批閱二三十本,齊瑄頂多批閱十本,所以齊璟一當甩手掌櫃,將奏章全數壓到了齊瑄頭上,就算能將任務量分散到閉朝的五日內,也足夠齊瑄累得夠嗆,自監國以來,齊瑄兩個青黑的眼窩至今都不見消退。
而且皇帝委實不厚道了點,離宮前就已堆積了前一次朝日的上百奏章,壓根沒有自己動筆朱批,直接留給了兩個即將監國的兒子。
當爹的皇帝不厚道,當弟弟的齊璟也不厚道,皇帝離宮後他直接甩手給了齊瑄,恰巧沒過幾日又逢朝日,新的奏章壓下,聽聞最初幾日齊瑄殿裏的燭火整夜不見熄。
齊瑄也不敢勞駕旁人幫忙,就連實在暈頭轉向央求外祖父一回,都要被曲伯庸訓斥幾句草包。
齊瑄總算撐不住偷偷送奏章來給齊璟,齊璟那日晚間親至了一趟齊瑄殿裏,客套又不失強硬地與齊瑄約法三章,一來每回分至景陽殿的奏章不得過五十本;二來隻能固定在朝日當日的酉時將奏章送來景陽殿,齊璟在翌日酉時再送回去;三來隻許朝日收完奏章後估摸著政務繁冗,當日分送來景陽殿,過期不候,不允許堆積到閉朝最後一日批閱不完了,再臨時抱佛腳往景陽殿塞。
齊璟那時麵對長兄一副憔悴可憐的模樣眼都不眨,言罷還語重心長地叮囑關心幾句,大意是說,皇兄你已經是個成熟的皇長子了,要學會自己監國,弟弟也很忙的,幫不上你太多,真不好意思啊。
今日從長樂宮回來用了午膳,秦洵嚷著“秋乏”,一場午覺睡到天黑,醒時見齊璟已在桌邊批閱奏章,是齊瑄今日酉時送來的,不多不少五十本。
齊璟那時還沒批幾本,見秦洵覺醒,就先喚了晚膳,晚間沐浴後才從書房隨手帶了一疊回內室,披了件衣裳繼續批閱,原本看看時辰不算很晚,打算趁著今夜把書房餘下的一氣批完,誰知家有鬧人小嬌妻,不是撒嬌耍賴就是孟浪調笑,存心撩撥得他心神不寧。
齊璟收整著奏章堆輕輕歎氣,總算明白那麽些“從此不早朝”的荒淫昏君都是怎麽來的了。
喉間有些幹燥,齊璟倒了杯茶潤喉,聽身後人兒不依不饒道:“幹嘛不說話,不喜歡跟我床上打架?”
“喜歡喜歡。”齊璟晃晃茶杯,無奈,“別鬧了。”
身後一陣沉默,在齊璟不禁開始反省自己方才哪句惹了人不高興時,才又聽秦洵幽幽道:“哥哥的嘴,騙人的鬼。”
齊璟猛得嗆咳起來。
秦洵心情大好,上前來給他拍背,非常順手地把他披在肩背上的外衫扒下了。
嗆得不嚴重,齊璟沒咳幾下就緩過氣來,察覺某人五指修長的手有往下探的趨勢,他“嘶”地倒抽一口涼氣,一把捉住那隻作亂的手,因為纖瘦而觸感分明的骨節被一層細膩膚肉包裹,堅硬中隔了層柔軟地硌在齊璟掌心。
秦洵有的坐絕不站著,抽出自己被抓包的手,順勢就坐上了身旁的桌案,傲嬌地昂起下巴:“我跟你說啊,才不是你哄我兩句我就輕信你,我隻是膽大包天,以後要是發現你膩了我厭了我,我就敢弑君。”
放的是狠話,嗓音卻是嬌軟的,竟是撒嬌的意思占了大半。
齊璟往桌案上一撐手,剛好把他圈在兩臂間:“我知道,你本事很大。”又低低笑了聲,鼻尖抵上他的鼻尖蹭蹭,縱容道,“你生氣了多難哄啊,我可不敢得罪你。”
秦洵一身寬大衣袍明顯不合身,齊璟圈著他,身子擋了大半燭光,但距離很近,略微昏暗的光線下也能將鬆散衣襟的一片春光盡收眼底,他覆手上去:“穿了我的衣裳?”
“今日還真不是有心的,拿錯了。”秦洵銜起齊璟衣領,叼在齒間湊去他耳畔,含混不清地說了句下流話。
齊璟果然再繃不住,一把掐上他腰:“我發現你越來越不像話!”
秦洵趁機摟住他頸項,雙腿一盤他腰,掛去他身上:“對啊,我這人不要臉,你要臉你就得吃虧。”
秦洵很會討嘴上便宜,天性裏的不要臉占得上風,調戲起他男人往往孟浪得很,可惜他是個紙老虎,也就嘴上說說的份,動作起來他多有無措,敵不過齊璟這個少說多做的實幹派,膽敢使點壞最後定要落得求饒的下場。
齊璟抱著他往床榻去,秦洵這會兒尚且不知天高地厚,滔滔不絕:“而且你就很像話了?睡我的不是你?要我像話,你以後還想不想再睡我了?我……唔……”
澡是白洗了,齊璟心想。
秋狩一月很快過去,還有幾日皇帝就要回宮,秦商趕在休假的最後幾日又央了回母親,把他送進宮找三叔玩,正巧燕寧遠少傅眼看著一月的秋狩學假將要休完,打算提前幾日搬回禦書館居住,好準備準備接下來的講學,秦淮當然也找了個冠冕堂皇的借口,趕在同一日進宮去見他,順帶把正為假日流逝太快而悶悶不樂的小侄子拎起來,一道入了宮。
進宮後還沒走到景陽殿,就與齊璟秦洵二人迎麵碰上,一問方知他二人這是去昭陽殿照看齊琛。
五皇子齊珩的母妃王婕妤身子素來孱弱,近日天氣轉涼,一時不適著寒臥床,說是著寒,本質上跟普通人著寒無差,隻是王婕妤的反應比常人劇烈了些,好好的突然“咚”一聲昏倒在地,嚇得身旁大宮女臉都白了,連喊幾聲傳太醫後,下意識又叫人去請白貴妃,想想不對,今歲秋狩月裏宮裏代掌鳳印的是劉賢妃,忙又改口道是去請劉賢妃。
誰知劉賢妃也是個不禁嚇的主,她在宮中本就終日謹小慎微,第一回代掌鳳印更是手足無措。五皇子雪白的發色眉睫就是遺傳了其母,王婕妤這副容貌在無病無災的時候都讓人覺得露了病態,更不必說此刻染病臥床,麵白如紙,雖然太醫篤定王婕妤隻是小染風寒並無大礙,劉賢妃還是戰戰兢兢差人去請了白貴妃。
於情於理白絳都得探望這一趟,去探病也不好將自己小兒子帶上,隻得將小齊琛獨留昭陽殿,雖然白絳知道會有宮女乳娘悉心照料,但她還是心中惴惴,略一尋思,差人去景陽殿詢問大兒子和秦家外甥,可否來昭陽殿照看幼弟一些工夫。
齊璟跟秦洵反正閑著,自是應下的,路遇秦淮帶著小秦商,秦商好奇小嬰兒是什麽模樣,四人便一同去了昭陽殿。
在秦商一路嘟嘟囔囔“又要念書了,不想念書”的奶音裏到達昭陽殿時,白絳已先一步去了王婕妤處,大宮女霜兒也不在殿裏,想來是陪在了白絳身邊,昭陽殿裏餘一個還沒搬去長樂宮的楚梓溪打理事務,見他們四人一行來此,熟門熟路地將他們領去了偏殿。
齊璟請楚梓溪借一步去殿外說些話,偏殿裏隻餘秦家長幼三人,乳娘說七殿下剛剛睡醒吃了奶,正精神著,剛好可以逗他玩一會兒。
秦商對小嬰兒好奇得不行,無奈個頭太矮扒不上齊琛的搖籃,秦淮便把他抱在了手上。
齊琛剛生下來時秦洵就見過一回,那時候他皺巴巴紅通通的,實在說不上好看,後來再見是重陽那日,齊琛快要滿月,已經被養得白白胖胖,是小嬰兒的可愛模樣了,秋狩月裏秦洵往昭陽殿探望頻繁,他是眼見著齊琛愈發珠圓玉潤起來,很是討喜。
齊琛乖巧地躺在搖籃裏,睜著雙葡萄大眼望望這個望望那個,好像沒弄明白為什麽自己搖籃上方會出現三張人臉看著自己。
“蘸蘸糖就能吃了。”秦洵伸指輕輕戳了戳齊琛臉蛋,又用指腹來回摩挲幾下,小嬰兒皮膚嫩滑,碰上去軟綿綿的,臉上還長著些細絨毛。
秦商聽見他三叔嘀咕,好奇:“什麽能吃?三叔要吃掉七殿下嗎?”
秦洵:“我是在誇七殿下可愛,跟嫩豆腐一樣。”
秦商下意識捏捏揉揉自己的小臉:“那商兒呢,商兒能蘸糖吃嗎?”
“你沒他嫩,怕是不能。”
秦商不滿了:“三叔就不誇商兒,商兒是三叔侄子,親的!”
“你懂什麽,七殿下可是我小叔子,跟你不是一個輩分的。”秦洵嘴上沒個把門,隨口就說了這麽一句。
秦商茫然:“什麽叫小叔子?”
秦洵轉頭來看著小侄子,唇角一勾,明顯是想使壞胡扯的表情:“就是——唔!”
秦淮一手將小侄子抱在臂彎裏,還能分出一手往不省心的弟弟腹上一搗,沒收力氣,痛得秦洵瞬間捂腹說不出話來。
秦淮瞪他,口中卻回答著侄子:“你三叔是說,七殿下按輩分是你的叔叔輩。”
秦商受教地直點頭。
秦淮又磨著牙根訓秦洵:“你在小孩子麵前能不能收斂一下你那臭德行!”
上回中秋朝宴給小秦商看到他跟齊璟接吻,秦淮都忍住了沒去訓他教壞小輩。
秦洵揉揉腹,哼哼兩聲,又回去逗齊琛,手指勾著小嬰兒的臉蛋斷斷續續吹起口哨,沒吹幾下,齊琛輕輕咳了兩聲,小嘴微張,漾奶了。
沒見過世麵的三歲秦商大驚:“七殿下怎麽啦!”
正巧這時齊璟與楚梓溪結束交談一同踏進殿來,聞言齊璟也接口問:“雲霽怎麽了?”
秦商大聲:“我三叔吹口哨,把七殿下吹吐了!”
齊璟:“……”
“胡扯!”秦洵毫不客氣往小侄子頭上拍了一掌,回過頭對齊璟解釋,“漾奶,漾奶了,估計是吃得太飽,梓溪去喊乳娘來看看。”
日子過得很快,仿佛前一刻還是望秋山登高小聚,一行人披著滿山紅楓金葉取道歸家,眨眼間,皇城各處都已是花木凋零的蕭條冬景了。
冬至前後一直淅淅瀝瀝下著寒雨,出到室外呼吸起來,都是滿口滿鼻的濕涼感。
冬至這日,秦洵穿著厚衣裳,本就在為行動上不方便而有些不開心,齊璟擔心他著涼,又拿狐裘給他裹在衣裳外麵,裹得秦洵整個人隻能從一身冬衣裏露出張漂亮的臉來。
冬季裏衣裳穿厚了往往會覺得身子笨重並上喘不過氣,秦洵在齊璟給他裹狐裘時抗議:“冬至之後才開始數九寒天,你現在就把我裹成這樣,接下來的日子怎麽過?”
齊璟眼皮都不抬:“不想穿冬衣你可以一直待在殿裏,窩一整個冬天都可以,殿裏熏得暖和,你穿件薄衫都沒事。”他頓了頓,“不穿都沒事。”
那不行,入冬之後很快要到辭舊迎新的時候,外頭好玩的好吃的太多了,叫秦洵窩在屋子裏不出門,他才待不住。
秦洵對齊璟上下打量一通:“那你自己沒添穿披風狐裘,不冷嗎?”
“不冷,還沒到冷的時候。”
這不是哄騙秦洵的假話,齊璟堂堂皇子親王,不至於淪落到隻有一件狐裘、給了秦洵自己就沒的穿的地步,眼下這時節雖是入冬起了寒氣,但一身冬衣保暖足矣,對於齊璟習武的身子骨來說,確實還沒冷到要裹成球的地步,把秦洵裹成球,不過是齊璟太心疼,生怕他凍著病著。
秦洵從前在驚鴻山莊時,同門間閑話打趣,他聽過有人戲謔說一到冬日,有一種冷是你娘覺得你冷。
秦洵這會兒琢磨著,對他來說大概就是,有一種冷是齊璟覺得他冷。
齊璟又道:“而且我身體一向挺好,過冬穿得比旁人少些也不覺得太冷,厚衣穿多了會有些行動不便,我不大喜歡。”
你也知道穿多了行動不便,秦洵試著抬抬自己手臂,腹誹。
他拆台:“還敢說自己身體好,也不知當初是誰一回京就著涼發熱,一連病了幾日。”
齊璟也不惱,笑了起來:“那是一連忙了好幾月的政務,身子扛不住勞累,的確虛弱了些,近日我將養得很不錯。”
齊璟當然將養得不錯,掌管的“財糧策”一事已條列整齊初步施行下去,隻待觀察施行情況再做完善,朝廷裏的政務在秋狩月時壓在齊瑄頭上,皇帝回宮後又收回去自行理政,一直沒什麽事落在齊璟這裏,齊璟樂得清閑,終日與秦洵膩歪,百依百順陪著胡鬧,連清硯端茶送水過來時,臉上都是對主子“荒淫”到如此地步的不忍直視,往往也懶得多看他們,做完事就去教導木樨打發時間。
就是可憐了齊瑄,皇帝秋狩回宮後他才好好喘了口氣,
據說他窩在自己殿裏不分白天黑夜地一連睡了好幾日,眼窩的青黑色才慢慢消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