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母
秦洵嗤笑:“單說五國之間各懷鬼胎的光景,也不必跟他們講什麽道義,既然是買賣往來,當然是從他們囊中撈的銀兩越多越好。”
能將他們掏空最好不過,他惡劣地想。
齊璟輕笑:“小混賬。”
哪裏有責備他不道義的必要呢,秦洵其實說得很對,畢竟別國覬覦大齊時也不會那麽講道義地顧及大齊的國計民生,也會想著從大齊人的囊中撈錢越多越好,商業往來這樣的無聲爭戰,誰都希望更大的利益落在自己手裏。
齊璟待人再怎麽溫和寬厚,也不是個會在朝國商戰中損己利人的傻子。
二人回到主殿,正好碰上清硯帶宮人將膳食餐盤挨個兒排上桌,最中間的白瓷大碗裏便是秦洵一下午念叨了好幾回的蹄花湯。
齊璟端起小碗,一勺一勺往裏舀湯:“小混賬想怎麽從別國撈錢?”
照齊璟的性子,若是與別人談論此事,正常來說會是詞語斟酌得體地問出“不知對於與別國經商往來之事,閣下有何高見”這樣的話,也就是跟秦洵說話時,他能甚為隨意地說出“撈錢”二字。
“讓我想想。”秦洵接過齊璟給他盛的一碗蹄花湯,望著乳白湯色中隱隱冒出的一小塊豬蹄肉,他拿起勺子戳了戳,笑道,“要是別國沒有豬肉吃,又讓他們覺得豬肉在大齊是王公貴族才吃得上的貴品,是上位者特有,你說別國的那麽些貴族富商們,饞是不饞?”
齊璟笑而不語,邊給自己也盛了碗湯,邊靜待著他的下文。
當然是饞,即便不饞,也會在宴客時放一碗在桌上,給自己和家門充充臉麵。
富貴往來間的攀比之風才最是盛行,也最是容易破財。
秦洵舀起一勺湯先嚐了嚐,咽下後道:“當然,隻是打個比方,豬肉到底不是個稀罕物,像茶葉這樣的就不一定了。”大齊最為盛產茶葉,而且隻有大齊才出產名茶。
“茶葉在大齊不是個稀罕物,普通人家裏也不會連點粗茶都喝不上,但在茶葉稀缺的別國,大齊的普通茶葉在別國估計都算得上珍物,那大齊的珍貴茶種,在別國可謂是無價之寶。一斤同樣的茶葉,在別國的賣價肯定要比賣在大齊境內翻了幾番,賣去別國賺他們的錢多好。”秦洵用勺子戳上湯碗裏的肉時,將軟爛的肉塊戳開了幾分,他心情很好,“這湯燉得真不錯。”
齊璟:“是不錯。”
“慢燉出高湯啊。”秦洵住了勺,望著碗中還直冒熱氣的滾燙湯水,意有所指,“反正就拿茶葉作例好了,我們也不必費心思在別國商市裏故意將茶葉價錢抬得過高,隻要花些工夫,讓他們那些達官貴人們——最好是油水豐足的皇親國戚,習慣且依賴上大齊供給的茶葉,然後就……”
“就?”
秦洵一時興起話轉玩笑,神色戲謔:“就不賣給他們了,喝白水去!”
齊璟好笑:“別鬧,正經說。”
“好吧,然後就減少供給別國商市的茶葉量,貨少了他們爭搶時就會自己把價錢抬上去,那麽些隨隨便便就能一擲千金的富貴人,誰知道會為了爭搶東西抬價抬成什麽樣,反正銀兩最後都落我們囊裏了。畢竟,我們從別國賺錢,本就沒打算從他們百姓身上刮下多少油水。”
在壓根不必顧及別國民生的情況下,要從朝國間的商業往來裏賺取利益,自然是盯緊了財大氣粗的富貴人群,盯緊那些一日就能毫不心疼地花掉普通人一年開銷的貴門富戶,才是最好狩捕的獵物。
秦洵將一小塊肉浸上些湯水舀上勺來,往齊璟嘴邊遞去:“不過當下姑且隻是個假設,真付諸行動自是沒有這麽簡單,至於要怎麽將大齊供去別國的商物吹得珍貴稀罕,又怎麽哄著別國那些油水足的富傻子們來瘋搶我們的貨,再怎麽對付別國那些腦子夠用的上位者,這種麻煩事我可不管了,嘖,想多了掉頭發。”
他又麵露憂色,往齊璟頭頂上瞟了瞟:“你要是操勞太過掉頭發了,一定要告訴我,秦大夫會想法子給你補救補救的,我真的不嫌棄你!”
齊璟抿下他勺子上那塊肉時差點嗆著。
“……我真的沒有脫發煩惱。”他無奈,又點著秦洵鼻尖道,“奸商。”
“無奸不商,無商不奸。”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距皇帝離宮秋狩已經過去近二十日,少部分親信大臣隨駕,不在皇城,卻還剩下大半朝臣,何況有左右丞相這樣上了年紀不去秋狩的老臣鎮場,大齊五日一朝的朝堂規矩還是壞不得。
皇子監國還不能僭越到坐上太極殿正殿那把龍椅,於是每到朝日,齊璟和齊瑄兄弟二人都會一同在太極殿偏殿內接見朝臣,空出原屬皇帝的主位,齊璟與齊瑄一人一邊坐在主位之下,再下則坐著諸臣。說是上朝,倒是聚談的氣氛占上風,眾臣都比往日在正殿龍椅下要放開不少。
隻是齊瑄理政不大爽利,齊璟又不想幹涉太多,也就會比皇帝在宮時多費工夫,這一上朝就要費去整個上午時辰,每回朝日秦洵醒來時,身邊都是空的,隻有他一人躺在偌大一張景陽殿華床,床幔大概是齊璟走前順手鉤掛起,他半邊身子被窗外探入的日光映得明亮。
往往這時,秦洵便會在起床後晃一趟昭陽殿,陪貴妃姨娘說說話,再逗一逗小齊琛,消磨時光到將近午時,估摸著齊璟下朝了,才回景陽殿共用午膳。
是日,他洗漱後隨意從桌上早膳裏取食幾口,正打算再去昭陽殿打發時辰,不想剛踏出景陽殿沒幾步,被個陌生的太監攔下了。
小太監態度倒是恭恭敬敬,他本身個頭就沒有秦洵高,行禮時腰背弓下的弧度也深,頭垂得很低,太監帽擋住了秦洵大半視線,攏袖的雙手又擋了鼻下,從秦洵這由高往低的角度看去,愣是沒瞧清楚這小太監一星半點的容貌。
他被小太監喊住“秦三公子留步”而偏頭看時,小太監已是這副形容了,秦洵隻從他稍顯稚嫩的細嗓中,大致判斷他年紀不大,而且這嗓音秦洵並不熟悉。
“何事?”秦洵瞥了一眼他身後不遠處那輛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輦車,心中多少有了點數。
這輛輦車並非大敞,是用帷幔圍了個密不透光,許是為了給這厚帷幔裏的空間透氣,兩側的帷幔布像馬車車廂的側麵一樣,各開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四方窗口,兩個小窗僅用輕軟薄紗遮擋。
輦車與馬車不同,宮裏一般不允許騎馬,是用人力拉行輦車服侍主子們,輦車正常來說座位四周無遮無擋,看上去隻是給把椅子下麵裝上木輪在拉行,宮裏地位高些的主子才能坐上有遮頂的輦車出行,有遮頂的輦車才會有講究些的主子罩上帷幔布,將輦車包遮起來。
輦車包遮帷幔還不算什麽少見的特權,隻是位分不同的主子們,會在帷幔布料的選用上有所不同,能叫人看出輦車主人的身份高低罷了。
秦洵覺得這輛輦車普普通通,也就是因為這輦車的帷幔用料是宮裏尋常的布匹。
乍一看,他第一反應是輦車裏坐的人來找自己,但秦洵往輦車那一眼掠過,透過半透明的小窗薄紗觀察到,輦車裏並沒有人。
那這輛輦車多半是要叫自己坐上了,他想。
小太監保持著弓腰行禮的姿勢,道:“主子邀秦三公子一晤。”
畢竟是太監,嗓音不可避免地裹著幾分屬於太監的尖細,但聽上去倒是沒什麽攻擊性,不會讓人耳朵不舒服。
秦洵身形未動:“你家主子是誰?”
小太監並未回話,而是就著這般與秦洵靠得很近的距離,從攏合的衣袖下攤開一隻手掌,將掌中物托給他看。
他掌中是一個精巧的小木盒,木盒裏墊著軟布,軟布上托了一枚戒指。
一枚任誰都看得出做工極為精良的戒指,材質似玉又似石,白與金二色混合,紋理錯落有章,紋路密集處的金色偏深,形成漂亮的漸變。
戒指的大小和款式表明是女子之物,且已有常年佩戴摩挲的包漿質感,精細的鏤空雕花緊湊在一枚戒指的大小上,最細微的孔洞裏都是清理潔淨不沉雜垢,一看便是精心保管。
戒指上雕的是鳳凰。
在整個大齊上下,敢擁有這麽一枚雕刻鳳凰的戒指,自然是一國之母。
秦洵能知道這枚戒指屬於長樂宮那位一國之母,而非隨同皇帝上林狩獵的曲皇後,不過是因為他對這枚戒指眼熟到能一眼認出罷了。
幼年在還沒發生入鍾室那檔子事時,秦洵與太後的往來不算少,當然也還記得尊貴婦人戴在指上常常摩挲的這枚鳳戒。
後來聽說過,這枚特殊玉石製成的鳳戒是從前朝大殷流傳下來的,從前朝起就隻傳於一國之母,大齊建後,這枚鳳戒並不在當時尚為皇後的堂氏手裏,而是被當時的劉太皇太後收在身邊,一直到今上繼位都沒給堂氏,直到劉太皇太後過世,才到了堂太後手中。
後來在今上迎娶曲佩蘭為後時,堂太後將之傳給了自己這位外甥女兼兒媳,卻在曲佩蘭過世後又收回自己手中,沒有再給現皇後曲折芳,還叫曲折芳暗咬銀牙氣了不少時日,至今耿耿於懷。
明明直說太後要見他就好,偏偏要給他看這枚鳳戒,擺明是在拿身份施威,不容秦洵拒絕。
“走吧。”秦洵淡淡丟給小太監一句,自覺乘上了輦車。
宮人平穩地拉動輦車,順著兩宮之間的長棧橋,送車上這位金貴的世家公子往長樂宮去。
“拜見太後。”長樂宮主殿,秦洵給上位的華服貴婦行了跪拜禮。
“起吧。”已然年老的貴婦從小太監手中取回自己那枚鳳戒,神情和語氣皆平淡無波。
“謝太後。”少年起身時順著動作輕輕將衣擺拂得垂墜無皺,並未失禮地多費工夫拍撣膝上灰塵。
那枚鳳戒太過尊貴,小太監在景陽殿外堵住秦洵出示給他看時,就隻是托著裝了鳳戒的小木盒,沒敢直接以體膚觸碰,方才還給太後,仍是恭敬地捧著小木盒,太後取回時卻還是潔癖似的向身旁的大嬤嬤阿冬要了塊布,細細擦拭過,這才戴回自己指上。
戴好那枚鳳戒,太後抬手示意大嬤嬤扶住自己,另一手微提裙擺,徐步走下階來,停在了站立殿中的紅衣少年麵前。
秦洵原打算隻是去見他的貴妃姨娘,並沒有太在意儀容,一身在民間時偏好的純色紅衣,簡簡單單,無佩無繡,頭發披散,僅在後腰處用一根寬發帶收束。
景陽殿門口那會兒,小太監顯然沒有等他回去換衣梳頭的意思,秦洵也就這麽往長樂宮來了。
堂太後望著他。
當初還需要大人彎下腰或蹲下身子與他平齊的軟小稚童,如今個頭卻是比太後都要高出一大截了,秦洵見著太後下了階站在自己麵前時,需要仰頭看向自己,便得體地攏了衣袖弓下腰背,微垂了那張精致漂亮的麵容,並未張狂到去居高臨下地俯視大齊最尊貴的婦人。
“直起身來。”婦人明顯比過去蒼老的嗓音製止了他這般舉動,“年輕人,弓腰駝背像什麽樣。”
恭敬不如從命,秦洵自小長在長安權貴圈,也不是會惶恐怯場的人,太後既開了尊口,他便重新站直頎長的身子,毫無顧忌地與太後仰頭望來的目光對視。
太後定定注視少年一雙深藍眼眸:“不叫姨祖母嗎?”
秦洵道:“臣惶恐,不敢與太後攀親。”
太後竟是笑了笑:“長大了,學會頂嘴了。”
其實秦洵說話時語氣放得十足十謙卑誠懇,並無孩子氣性故意頂撞的意思,太後雖是說他“頂嘴”,倒也不是在責怪。
年幼時秦洵遇事不大多想,和藹的太後總是一張慈祥笑顏,包住他的小手輕輕拍著,耐心聽著他偶爾還說話磕巴的童言童語,或是將他抱在臂彎裏四處走動,指著些物什哄他道“洵兒看喜不喜歡”,不時還會被他逗得開懷,當真是把他當親孫子疼愛的模樣。
秦洵對早逝的秦家祖母並無印象,隻一直受著林家外婆的慈祥疼愛,很容易就對同樣慈祥的太後產生親近好感,太後的說法,是說過去各家皆為舊殷之臣時交情甚篤,齊家堂家與秦家林家的長輩們是同袍兄弟姐妹的情誼,自己一直把林初當成幹女兒,也就讓秦洵喚自己“姨祖母”。
秦洵想也沒想就照著喚了,隻在回到家中說起時,見父母長輩神色有些古怪遲疑,但他們也沒製止他如此喚太後。
若非後來鍾室一事,秦洵許是還能一直將太後當作和藹慈祥的“姨祖母”看待。
他長大後試過設身處地想一想,站在太後的角度,其實也能理解太後待他母親和他時,既念著他們是同袍後嗣、是林天的子孫,卻又想著他們是殷宛公主的後代,那種憐愛與怨恨交織的心緒。
他當時想,若是齊璟與別的女子成婚生子,他麵對齊璟的孩子,想來也是與太後一樣的心情,一方麵因為那是齊璟的孩子而無比憐愛,一方麵又因那是自己不得與齊璟相守、是齊璟與別人生下的孩子,難免心痛埋怨。
他不是聖人,做不到心無芥蒂,顯然太後也是。
不過他當時這樣思忖時,將話與齊璟說了出來,包括齊璟與別人成婚生子的假設,雖是很好理解又有理有據,但齊璟聽了自是非常不高興,嚴肅斥他往後不準再用這種胡鬧的假設來分析事情。
齊璟身為皇子,對於自己出生前的皇城秘聞也能知曉個一星半點,訓斥完後齊璟又告訴了秦洵一些他知道的事。
在林初年幼時,太後讓林初喚自己幹娘,其實也有心讓林初嫁給自己兒子齊端,與林天做不成夫妻也結成個親家。
可惜情竇初開的林初心屬的是齊舸,便從此與她的太後幹娘站在了對立麵,再也不複舊時的親昵,乃至後來被太後報複性地毀去了姻緣。
太後當然也不再願意讓兒子娶林初,所以對於兒子求娶林初一事,她很惱火,這讓她想起當初自己在林天那求而不得的光景。
她不能容忍已然登基為新帝的兒子如此不顧尊嚴臉麵,也不能容忍兒子牽連著自己第二回在林家人那裏失顏,否則她原本也隻想在齊舸與林初的姻緣事上稍加阻絆,沒打算做到下懿旨直接將林初許給秦鎮海的絕情地步。
太後在秦洵出生後百般疼愛,怕是衝動之後冷靜了幾年心生愧疚,隻可惜塵埃落定的事不容人後悔,林初早已嫁與秦鎮海且生下秦洵,平王齊舸也王府走水之禍裏嚴重燒傷生死不明,一步錯步步錯。
原本太後疼愛著秦洵來慰藉自己心安,想將過往恩怨止步於此,不曾想後來和皇帝之間愈生隔閡,太後有意跟皇帝對著幹,看皇帝那麽厚待秦洵,她反倒不高興了,故意將八歲的秦洵帶入鍾室,以君臣之別威嚇,最後就成了如今這般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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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凰是雄為鳳雌為凰,但我想想還是覺得叫“鳳戒”比叫“凰戒”順口,所以這樣叫了,大家不必深究哈。
假期前幾天太忙了,今天沒有加更,萬分抱歉,但節日的加更會在放假期間補上的,不會漏的,望海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