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
小孩子家基本都不會拒絕零嘴,秦淮一一記下,秦洵看見齊璟也踏出門來,站在屋子門口,他便丟下一堆孩子往齊璟那快步而去。
秦綰虞抬手正了正自己跑動得散開的發團,連聲道:“大哥大哥!子長哥哥!人家想吃蜜餞鋪子的鹽津話梅,就是牡丹亭戲樓隔壁的那家蜜餞鋪子,那家最好吃!”
“好,我記著了。”
秦洵剛被齊璟抹去鼻尖薄汗,聞言頭一歪捏細了嗓學道:“子長哥哥,人家也要,人家想吃糖漬桃幹。”
隨即他在小堂妹炸毛一句“不許學我說話”的吼聲裏,忍不住自己先大笑起來。
秦淮牙根一酸,睨了眼捧腹的他,再見他身邊人一雙清潤墨眸含笑望著惡作劇的少年,秦淮搖搖頭,大步出門去了。
秦淮一走,這處大人僅剩齊璟和秦洵,秦洵便不想讓吵鬧的小屁孩打擾自己與齊璟獨處,將他們照男女之別趕去了洵園裏兩間客房午睡,自己則興起,要去看看那匹被上林苑送來家裏的烏雲踏雪。
“可與秦伯父談妥了?”路上齊璟問。
“妥,我都給他深刻檢討了,他想罵都罵不出來。”
齊璟想到去年夏初他在平州學館惹了事,自己在方老先生那替他說情時,他在自己有意提醒下連珠炮一般的所謂“反省”,心道如此也就在學館先生麵前能蒙混過關,若他同樣態度待家中的親生父親,怕是反會火上澆油。
齊璟不甚放心:“可願與我說說看?”
洵園至馬廄的一路,秦洵大致與齊璟說了一遍今日父子間的第一次心平氣和坐下來長談,說到末處他笑道:“我跟他說啊,反正我們家在朝爭中是三皇子黨,那我生來就是你齊璟的人,我得跟著你一輩子的。然後吧,他想了想,話是應了,不過我猜他約莫是覺得我倆是一起長大感情深厚,加上君臣相攜的情分,他應該沒想著別的。”
“在伯父這裏,如此足矣。”
烏雲踏雪依舊是溫馴又靈氣的模樣,畢竟是皇室賞賜下來的寶駒,看模樣在將府是得了比旁的馬匹優渥許多的待遇,見著他一麵之緣的小主人靠近,眼巴巴朝外挪了幾步,秦洵一抬手,它便聰明地識得他意圖,乖順地垂下頭任他撫摸。
秦洵順著它黑緞般的鬃毛:“我過去聽老頭子說過,少年人就該鮮衣怒馬,老來追憶,才不負人生僅有的一段韶華。我自小與他不親近,不大愛聽他說話,倒是這句,我心裏還是覺得有道理的。”
“鎮國公一生戎馬,少年時定然是鮮衣怒馬、意氣風發。”
秦洵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烏雲踏雪:“齊璟,今日我就不跟你一道回宮了。”
“怎麽?”
“剛好趁著時候,明日我去終南山一趟,大約要在那住一宿,等從終南山回來了我再直接回宮。”
終南山上太極觀,是太華真人近些年在長安的居處,合一道長此番來京的主要目的是探望其師,當然會暫住終南山太極觀內。
長安不知多少雙眼睛盯著齊璟的一舉一動,拜訪太極觀這樣的動作,還是由秦洵一個世家閑人代勞比較合適。
齊璟從背後圈住他腰,將下巴擱在他一側肩上:“替我給師父問個安。”
留在上將軍府用了晚膳,齊璟暫別他新婚不久的小嬌妻,獨自乘上來時的馬車打道回宮。
抄著手靠在府門石雕獸像上,秦洵望著齊璟的馬車往皇宮方向絕塵而去,神色疏淡下來,回身進家,示意著退了跟在他身後的管家阿伯。
這時辰已初窺夜色,秦洵回到洵園,一進門見著個眼熟的掃庭婢女,婢女飛快地抬眼一覷他,慌忙垂下頭努力清掃的模樣。
秦洵也沒為難她,進屋之後,見此刻隻餘了剛回府沒趕上晚膳、正坐在桌邊填肚子的秦淮,以及剛沐浴完披了件外衫的秦申。
秦淮僅施舍他一眼,便兀自對付桌上吃食。
“她怎麽?”秦洵回手朝門外點點。
“你的丫頭病了,換人來給你灑掃。”
至於是誰使喚了平日作威作福的大婢女葵香夜裏來洵園掃庭,秦洵心知肚明。
他老爹這個二房夫人一如既往地識相。
秦洵沒再管,蹲在秦申麵前,替秦申將披在身上的外衫攏了攏:“夜裏涼,不睡覺就將衣裳穿好些。”
桌邊的秦淮忽然笑起來:“其實要我說,你跟人姑娘家計較什麽呢?”
“姑娘家又怎麽?我這裏沒有男女老少之分,隻分自己人和外人,我不喜歡多管閑事,同樣也不喜歡自己人吃了外人的虧,我又不是什麽謙謙君子。”秦洵從桌上點心盤裏拈了塊糕點,“我懶慣了,不愛多費口舌,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道理可講,再多道理都不及切膚之痛,人犯我一尺,我還人一丈。”
就是因為對方是姑娘家,事情還是雞毛蒜皮的瑣碎,秦洵省事,飯桌上隨口一句“我那丫頭病了,沒人伺候不方便”,穀氏自己識趣,讓這婢女同樣來做一回夜裏掃庭之事,在秦洵這裏也就揭過了。
跟著他坐過來的秦申忽開口:“當日你叫林甲大哥殺了打我的幾個乞兒,也是因為我對你而言是自己人?”
秦洵卻反問了他:“你覺得那幾個打你的乞兒該不該死?”
秦申沉吟片刻,遲疑著道:“叫我自己說,若非遇著你,被他們不知輕重打死的人很可能就是我,我……”他似是為出口之言羞愧,“我覺得……覺得他們該死。可若是依旁觀者看來,幾個乞兒之間打人奪食之舉,是罪不至死的。”
“你覺得他們該死,那他們就該死。”秦洵學齊璟平日的動作轉著空茶杯,“罪不至死這麽個說法,從來就不該由旁觀者評判出口,挨打的是你,差點死的是你,施暴者罪當如何,隻有受到侵害的你才有資格說道,沒痛在旁人身上,旁人哪來的立場替你評判、替你原諒?”
“別亂教孩子。”吃得差不多,秦淮放下筷子,將剩下半杯茶飲盡。
“大哥覺得我在亂教?”秦洵挑眉。
秦淮涼涼道:“就我私心而言,我是讚同你這說法的,可依照法度,你這是徹頭徹尾的歪理,倘若世人都照你這樣想、這樣做,法度就形同虛設了。”
秦洵手上轉杯動作加快幾分,頷首笑道:“是啊,所以我也就這樣想想,跟自己人放肆些說道說道我的歪理。法度之所以為法度,自然是有其約束的效力,隻不過世間難有盡善盡美的法度,所以偶爾,我也會覺得法度無力罷了。”他笑歎一聲,“大哥,其實你我兄弟倆一直是同道中人。”
同樣的涼薄而自私,回護己黨,冷眼觀世。
繁花庭那位花魁牡丹,在歸於秦淮手下不久,賣她入青樓又頻頻朝她討錢的繼父,就在某一夜莫名暴斃,秦洵當日聽牡丹提起此事,不必多想便知為何人手筆。
非我族類則無暇旁顧,歸我麾下便得我庇護,他們兄弟倆在這類事情上,行事風格如出一轍。
“你還是沒回答我,你既然說當由我評判,那你當日為何自作主張殺了那幾個乞兒?”小少年固執地想討個答案。
“這個啊。”秦洵與仰頭看他的秦申對上目光,勾起唇,“因為他們死了,你就隻能跟著我啊。”
同行的幾個乞兒都沒了命,獨秦申一人活著,他百口莫辯,當然再也回不去乞兒堆裏,又欠了秦洵一條救命的恩情,當年才五歲的秦申除了跟隨秦洵,是真的無處可去。
雖說過去這些年,秦申多少摸得清這人的性子,卻也是此時才從他口中明明白白證實了當初的猜測。
秦申望著那一雙狐狸般狡黠的笑眸,輕輕歎氣:“你當真不是什麽好人。”
過了些工夫聽家仆來報,大小姐秦渺親自煲了湯送來洵園,說是跟三弟秦洵多日不見,關心關心身子。
秦洵知道秦渺這趟是怎麽回事。
穀氏到了這般年紀,哪還會不識人眼色,待秦洵她一直很識相,她們母女身邊伺候的這個大婢女葵香,能放肆地往太歲頭上動土,定是將府唯一所謂“秦上將軍掌上明珠”的千金小姐放任,甚至是示意。
秦渺是嬌慣壞了的大小姐脾氣,穀氏不然,她還指望著秦洵在齊璟麵前說好話,能讓秦渺嫁為三皇子妃,怎麽可能任由秦渺得罪秦洵。就算秦渺鬧脾氣不願意,穀氏也會摁著她的頭讓她來給秦洵賠罪。
秦洵點點頭,吩咐家仆:“就說我已經睡下了,不方便待客,請她海涵,東西就收下吧,客氣點,說幾句好聽話謝謝人家。”好歹也是勞駕了這位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千金小姐。
家仆應是,剛要出門,秦洵又叫住他:“對了,湯也不用送來我這,給木樨送去就行了。”
將府睡了一夜,翌日秦洵帶上一套換洗衣物,獨自乘了馬車往長安郊外終南山去。
終南山距皇城不算近,太極觀又建於山頂,若趕在一日內一來一回想必要將嬌生慣養的秦三公子累個夠嗆,秦洵坐在馬車裏拍了拍身旁的衣裳包裹,心想昨日就差人往終南山太極觀遞了謁帖,偌大一個太極觀總不會連個睡覺地方都沒他的份,實在不行就去擠那位合一道長的房間,反正合一道長都說他嬌縱任性了。
終南山不愧為文人墨客讚譽良多的歸隱之地,風景甚佳,可惜秦洵趕著上山,一路登山時無暇多看,等到登上山頂站在太極觀大門前,正是午後眾道門弟子休憩時辰,候在門口等著他的是他此行的目標人物——合一道長。
青年道長依舊一張微有傷瑕的噙笑俊容,一身整潔的黑白融色道袍,許是因為在觀中,今日身上沒有背著劍。
“合一道長,久違了。”秦洵揖禮。
合一回禮:“尚不足兩月,久違還稱不上。”
秦洵隨他踏入太極觀:“可是先去見太華真人?”
“非也。”領先他一步的合一回頭笑道,“秦三公子此行目的在於貧道,家師便讓貧道代為招待了。”
秦洵笑起來:“齊璟還讓我代他向太華真人問安,既如此,有勞道長了。”
人家不露麵就是不想露麵,秦洵識趣地將問安一事托給了合一。
屋內,秦洵把一桌清粥小菜一掃而空。
他離家前用的早膳,到太極觀時已過觀內午膳時辰,好在他有些先見之明,從家裏廚房拿帕子包了幾塊糕點揣在身上,本想就著茶水墊墊肚子,候著觀內晚膳好了,不曾想合一道長甚是體貼地給他留了飯食,清淡歸清淡,卻是熱氣騰騰且口味不錯。
秦洵吃飽喝足,揉了揉腹,再望向坐在對麵笑容和煦的合一道長時,眉梢眼角都是饜足。
合一明顯感覺到麵前這少年吃飽後對自己的好感增了不少,他笑道:“道門清修,粗茶淡飯,若有招待不周之處,秦三公子盡管言明。”
秦洵心情很好,連聲應著:“客氣客氣,多謝款待。”
正餐歸正餐,點心歸點心,秦洵改不掉吃完正餐再往肚子裏填幾塊點心的習慣,還是把袖中的點心包掏了出來,解開手帕係結,招呼著合一道長分享。
這少年在某些時候還是有點孩子氣,合一如此想著,道了聲謝,很給麵子地取了塊糕點捏在手上。
“秦三公子當真想用廣陵舉子?”
秦洵眉眼一彎,胡亂誇他:“合一道長英明神武。”
昨日差人遞來太極觀的謁帖,隻道今日欲登門拜訪,自他初至太極觀到這會兒將一桌粥菜解決幹淨,他都沒開口提過一句此行目的,合一道長卻是開門見山先點破。
“不敢當。”一頓飽腹粥菜就將他收買,他驟變的殷勤態度叫合一忍俊不禁,“是你自己的意思?”
秦洵頷首“嗯”了聲,笑道:“齊璟不要。”
齊璟其實不想收用奚廣陵信中所指之人。
奚廣陵不喜背著人說三道四,因而並不攛掇齊璟給人家穿小鞋,一切交由他們自行定奪的意思。但秦洵知道,若不是情非得已,需得應付場麵,齊璟並不喜歡與品行不端的人打交道。
當然,如果說秦洵的某些行為也可歸為“不端”二字,他便算是齊璟唯一一個例外了。
分歧那時,秦洵輕描淡寫:“你不必與他打交道,給我用就好。”
他們二人之間,有一個去做世人眼中的愷悌君子就足夠了,總要有另一個人顧及家私。
合一神色忽動,問出句題外話:“你平日不喚三殿下表字?”
秦洵後知後覺,是自己叫“齊璟”叫得太順口一時不察,這時候再改口就欲蓋彌彰,他便無所謂地笑笑:“小時候不懂事直呼其名,順口了就沒再改口了。”
小惑一解,合一問回正事:“那廣陵舉子,你為什麽要?”
秦洵吃完手上一塊糕點,拍了拍指上碎屑:“大概因為我想試試能否對付得來吧,被廣陵先生道一句‘才盈’的人,不用可惜了。”
“那是打算如何對付?”合一頗有些好奇地追問下去。
“愚者易蔽也,不肖者易懼也,貪者易誘也,是因事而裁之。”秦洵摩挲著下巴半開玩笑道,“想必對方是為功名利祿而來,自然是威逼利誘一套上齊了,甜頭吧,我這裏還是拿得出手的。”忽又正色,“不過還是得看他入不入得殿試,出結果前我並不會插手此事,原則這種東西我總歸還是有幾分的。”
文武前十入殿試者,皆是板上釘釘留朝拜官,隻是官品以最終殿試排名為據罷了,秦洵並沒有打算為籠絡此人在考核篩選上動手腳為其謀私,隻待他當真入得殿試得授官職再行籠絡之舉,畢竟若其才學不足以入殿試,那也就沒必要為其大費周章了。
見青年道長含笑注視自己不語,秦洵又問:“道長這是在想什麽?”
“貧道在想,秦三公子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孩子。”
方才秦洵所道“愚者、不肖者、貪者”之言,出自鬼穀子之口,要知道《鬼穀子》所書多為朝堂戰場縱橫捭闔,幾乎沒有教導人做善男信女的內容。
秦洵聽到“孩子”二字時生生忍住了撇嘴的衝動,順口反問他:“道長以為如何?”
“嬌縱任性。”
秦洵臉上笑容差點就掛不住。
合一大笑:“戲言,莫怪。”
秦洵無力擺擺手:“無妨無妨,其實也沒有哪裏不對。”他又莞爾,道,“道長與廣陵先生在我看來很是相似,性良,我是學不來了。”
“那你自認如何?又認為三殿下齊歸城如何?”
秦洵輕輕一挑眉,有些訝異他的細問。
許是午後閑適,合一道長今日似乎挺願意跟他談天,交談間多是在用問話引他下文。
觀他遲疑,合一體貼解釋:“多有冒昧,家師托問,道是若秦三公子不願答,便不必為難。”
太華真人問他這個問題?
倒也不是不好回答,隻是若這樣的問題僅為眼前的合一道長閑談時略微好奇,秦洵半真半假尋思個得體的說辭,應付便罷,但既然是回答那位老道長,秦洵斟酌半晌,說了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