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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國公一時驚極,跌坐椅上抖著手直指他,喘著氣一連道了不知多少聲“荒唐”,在少年皇子平靜跪地的注視下,花了大半天工夫才緩過氣來。


  他頹然無力地揮揮掌:“殿下還是快快請起吧,老夫一介朝臣,豈敢受你跪禮。”


  “國公開國大將,德高望重,又是微之祖父,自當受得起晚輩跪禮。”


  齊璟鄭重一伏地,秦傲驚道“不可”忙上前同跪他麵前,意欲扶他起身。


  齊璟不見半絲羞辱神色,仍是從容笑言:“此為誠意,請國公受禮,若允成全,晚輩這便起身。”


  年輕的皇子殿下帶著一身溫柔儀度並少年意氣,半是誠懇請求,半是強硬逼迫,秦傲終是把臉一埋掌中,沉沉歎息。


  齊璟當日從鎮國公府出來時,隨侍的宮人仆從都能從他們一貫平和的三殿下周身氣度裏,察覺出滲溢出來的喜氣。


  齊璟出生至今,跪過高祖靈位和當今聖上兩位皇帝,是以亦臣亦嗣的身份拜禮;跪過生母孝惠皇後曲佩蘭的靈位,是敬其賦予生命的恩情;跪過養母貴妃白絳,是敬其撫育之恩;再來,便是不合規矩地跪拜鎮國公秦傲這位朝堂老臣。


  此番不為別的,僅為個秦洵。


  齊璟從來不打算跟秦洵偷偷摸摸地好,拐跑了人總得大大方方知會人家家裏一聲,秦洵母族這邊,林初很好說話,父族那邊則隻要搞定鎮國公這位老家長即可,搞定了老人家,秦洵就光明正大地歸他了。


  將出林時,齊璟輕勒韁繩停了馬步,在秦洵正欲發問時勾過他的臉,微涼的薄唇溫柔印上他的,肆意將少年本就不點而朱的妍麗唇色輕吮得愈加嫣紅。


  秦洵微怔過後熱情回應,齊璟望著這張近在咫尺略微失焦的麵容,對方兩扇濃密睫羽顫如蝶翅,深藍的瞳色忽隱忽現。


  齊璟眉眼間漾了笑意。


  齊璟從小就知道,他一出生,憑著這樣的身世、這樣的身份,他能得到許多令旁人豔羨之物。或是上位者主動賞賜和有心人主動進獻,或是他自己費心奪取,有的他不想要都會有人強塞給他,有的他想要也得為之放血,十七年來事事物物,總歸最後都鹿死己手,他並未有過耗費精力過甚的時候。


  唯此刻回應他親吻的少年愛侶,似乎從相識起就在放肆往他骨血裏侵融,不知勞他多少心神,卻能讓他甘之如飴,如今坦然互擁,甚慰他心。


  世間僅有的秦家阿洵,為他做什麽都值當。


  齊璟捏他的臉:“啃我?”


  “不喜歡?”


  “下回輕點啃。”


  “那就是喜歡的!”


  晚膳時當真加了上林苑廚房烤好的鳥兔,齊瑤一邊說皇兄表哥好狠的心,怎麽可以射獵可愛的鳥兒和兔子,一邊又直道美味,吃得比誰都來勁。


  飯後齊璟和秦洵別了他們,乘上馬車回往長安皇城。


  與祖父會於長安城遠郊的上林苑還有一點好,原本秦洵就覺得,在各門各戶耳目靈便的長安城,他若是挨祖父一場訓罰,叫人聽去怎麽說都有點丟臉麵,來郊外隨祖父要打要罵都少人知道,他一張多有沒臉沒皮的厚顏少說也是保住了,齊璟真是體貼。


  秦洵坐在稍有顛簸的馬車裏閑來無事胡亂尋思。


  他道:“前幾日在禦書館碰著秦子長那趟,他說我一連半月夜不歸宿,不知道回家,我琢磨著也是,你要不送我回將府吧,我回家住幾天好了。”


  “你還真當我這裏隻是給你躲來避難的,用完就扔?”


  “哪有!我就是……歸寧?”嫁人後回娘家是這個說法吧?秦洵尋思。


  齊璟一想,覺得有理,細問他:“你回府可是有要緊事?”


  “不啊,我一個閑人能有什麽要緊事?”


  “那可是想念家中父兄?”


  “這有什麽好想的,我離家六年都沒想過。”


  “景陽殿飯菜糕點不合口味?”


  “哪能,廚房全都照顧我的口味了。”


  齊璟頓了頓:“在我屋室和床榻睡得不舒服?”


  “怎麽不舒服,舒服極了!你抱我睡最舒服。”


  齊璟點頭,做了決定:“那我們先回宮,改日我陪你回將府歸寧。”


  秦洵連連附和:“回宮回宮!”半晌道,“我明日再去一趟禦書館,找秦子長說些話,放心,這回不打探你的桃花們!”


  晚上歇息時秦洵大字型躺在那“舒服極了”的華床上,齊璟坐在床沿用幹手巾擦著濕發,忽與他道:“鎮國公他老人家,其實心裏待你不錯,他不過是大半輩子都脾性剛烈,常常拉不下臉麵。你做小輩的,不妨主動與他親近親近,給他老人家遞個台階下。你們祖孫二人脾氣相近,都甚為倔強,可你尚有大把的年歲好倔強,他年紀已近古稀了。”


  齊璟話沒說得太直白,但秦洵明了他的後話。


  其實初回京時,秦鎮海也跟秦洵說過差不多的話,隻是秦洵對父親叛逆,不管心裏認不認同嘴上都不肯服軟,那時並沒有好好回應。


  祖父秦傲身子骨再如何硬朗都活不過孫輩的秦洵,七十已是古來稀,沒多少年了,趁著老人家還在世,多少緩和緩和僵持多年的祖孫關係,圖個家和心慰。


  人都老了,過去時光裏嚴苛的祖父與桀驁的孫子之間,如何如何的小摩擦小怨憤,既非深仇大恨,不如盡量釋懷,齊璟不希望秦洵逐漸更懂事後,會從此背負著“子欲養而親不待”的悔。


  出世便喪生母的齊璟,記事起能見著的唯生母冰冷的靈位,連記一記生母音容笑貌都是奢望,孝惠皇後的畫像宮裏不是沒有,隻是皇帝從不提給他看,他便也從不主動跟皇帝要,長到十七歲,齊璟其實對生母的模樣一絲概念也無。


  今日見秦家祖孫這番光景,他心生感慨,這才與秦洵說道幾句。


  齊璟輕笑:“我不大愛斷旁人家務事,這是你的家事我才多說幾句。不算妄言,鎮國公待你,怕是要比父皇待我真心得多。”


  皇帝待齊璟,視為臣子兼繼承人勝過拿他當兒子,而秦傲待秦洵,雖是常年冷臉不開笑顏,卻終歸看他是血脈相連的親孫子。


  “嗯,我知道。”秦洵定定望著床頂雕花,輕聲道。


  局外人常道林秦的不合,是源於大齊建後二位同是功臣元老的國公爭權,秦傲冷待孫子秦洵,是因秦洵有對頭林家的血統,秦洵在年幼懵懂時同樣如此認為。


  後來他將朝堂之事逐漸理清,便知曉林秦之間的隔閡,不過是兩家一忠朝一忠帝的臣心分歧罷了,至於祖父看上去不喜歡自己,秦洵仔細回想,祖父好像也從來沒對哪個孫輩表現得特別親近過。


  秦家的祖父,林家的外祖父,兩位老長輩都不是貪權到會與舊時同袍翻臉的人。


  翌日秦洵用過午膳往禦書館去會長兄,秦淮見他第一句是問:“怎麽還不回家一趟,不是跟你說過尋個合適的時候找父親長談一回?”


  秦洵一愣:“忘了。”


  秦淮恨鐵不成鋼地直戳他腦門:“忘忘忘,你這腦袋瓜裏每天到底要忘多少事才作數?”


  秦洵避著他的手還不服氣頂嘴:“忘都忘了,哪還能記得到底忘了多少?”


  秦淮收手理袖:“今日和我一起回家去嗎?”


  “不了,齊璟說改日陪我回去,我現在要養成去哪都先給齊璟報備的習慣,回家也一樣,不然他找不著我得跟我急。”


  秦淮輕嗤:“他管你這麽嚴?也是,要是燕回行事像你一樣,我也會不放心要他事事報備。”


  秦洵放腦中過了一遍,才把“燕回”這個名字與少傅燕寧遠對上,心道原來秦子長待燕少傅也是直呼其名,他笑起來:“秦子長風騷還是你風騷,往自己先生頭上打主意。”


  秦淮扯過弟弟手肘把他帶至屋外樹下,不相讓地回敬:“秦微之囂張也是你囂張,往皇帝兒子頭上打主意。”


  “嘖,所以你我是親兄弟啊。”


  “親兄弟明算賬。”秦淮放開他,眉間壓著不耐,“囑你個事記好,回去叫你男人把他爛桃花斬斬,中秋朝宴後那個燕芷一下學就來擾燕回,不知多少次,我見她煩。她是女子,還是燕回侄女,我又不能明著煩她,憋得慌。”


  燕芷來找小叔父燕寧遠為的什麽,秦洵用腳趾頭都想得出,燕寧遠與秦淮走得近,秦淮又與齊璟走得近,不死心的燕小姐是想從心軟的親叔父這兒下手,想托秦淮給齊璟傳一傳情說一說親。


  每每燕芷來此都耽擱秦淮與燕寧遠的相處,秦淮本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看在燕寧遠的麵子上才一直端著笑忍下,心下早已積厭多日。


  秦洵此前因為“在上在下”的問題,被長兄嘲了句意思曖昧的“沒出息”,一直想著怎麽找回場子,此時見著在燕家想與齊璟結親的事情上,先憋不住惱火的是秦淮,他竟幸災樂禍起來。


  他又“嘖”了一聲:“麻煩啊,左相孫女,世家千金,怎麽處理?一來不能直接把她哢嚓一了百了,”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二來人家怎麽說也尚未明示心意,總不好叫齊璟先開口給句回絕吧,人家沒說想嫁就回絕人家,這不是顯得自作多情還不要臉。換作我倒是能這樣不要臉,齊璟就不行,他可要臉了,別指望他這樣做。”


  許是給學生們講學告一段落,燕寧遠手執兩卷書冊暫回屋來,行近後看見兄弟二人在樹下形似交談的模樣,稍稍一愣,繼而溫和笑道:“微之今日又來探望子長?”


  秦洵攏了袖給他見禮:“見過少傅。”他嘴甜地補了一句,“探望兄長,也探望少傅。”


  燕寧遠回了禮,聽秦淮朝自己道:“給微之說兩句體己話,你先回屋歇著,我給你熱了壺茶在桌上,潤潤嗓子,待會兒你還得繼續過去講學。”


  燕寧遠望了眼秦洵一副天真無辜表示“我沒聽出奸情”的神色,略有羞赧:“子長體貼。”給秦洵頷首致意後,沒入自己在禦書館休憩的這間屋裏。


  少傅先生的身形進屋後在卷簾窗子一晃而過,秦洵怪聲怪氣學著方才燕寧遠的語氣:“子長體貼。”


  隨即腦門一痛。


  秦淮不是齊璟,往秦洵頭上敲的時候從來不知收力,敲得是真疼,秦洵呼痛也是真呼痛。


  秦淮道:“你自己呢,那位戶部尚書家的千金?我瞧著中秋朝宴之後,郭尚書既不再跟家裏人打探你,也不琢磨著給我引見他夫人的外甥女盼我早日成家了。”他說著下意識瞥了眼卷簾窗子,似乎是想看屋裏的燕寧遠在不在近處。


  “郭小姐?”秦洵抬手探了探身旁樹杈高度,往地上一蹬借力,掠身上了根矮處的杈幹坐著晃腿,俯視著秦淮笑道,“說起這位郭小姐,當日中秋朝宴我與她閑談幾句,其實挺欣賞她的,這姑娘性子灑脫,還講道義,說清楚就斷幹淨,半點不拖泥帶水。”


  燕芷與郭薇一比,當真是高下立見。


  他同樣瞥了眼屋室的卷簾窗子,才接著往下說:“中秋朝宴那時我借著說笑已經明明白白告訴了燕芷,齊璟心裏有人,原指望燕小姐能識趣些的,不曾想有些難纏。你說,要不我悄悄的,真把她哢嚓了拉倒?”


  含著殺意的言辭被他說得輕鬆玩笑,秦淮一凜,看向坐在樹幹上的弟弟時眉峰壓下:“不準胡說,也不準亂來。”


  秦洵一攤手,無奈模樣:“那就姑且忍忍了。”


  秦淮沉默半晌,隻道:“你坐穩當些,摔下來我可不接著你。”


  秦洵私下說笑時,評過自己這位長兄是“鐵石心腸”,家裏也確實屬秦淮和秦洵兄弟二人最為淡薄情感。秦淮總是端著天/衣無縫的溫良笑容,在人際往來間把道義提上口與外人說道,也不過是順應著為世人公認的情禮,僅僅動嘴皮子說道說道,摻進的己念並不多。


  就好比在燕芷這個事裏,秦淮其實並不關心燕芷是死是活,他甚至厭煩燕芷的打擾,覺得她消失了更清靜,會出言製止秦洵裹挾著半真半假的殺心開玩笑,不過一是憂慮弟弟的心性,二來念及燕芷是燕寧遠的侄女,三來,為這麽點瑣事就取人家相門千金的性命,那不是有病嗎。


  秦洵依舊坐在樹幹上閑閑晃腿,見長兄不說話,他又問:“驃騎將軍堂從戟,他是個什麽樣的人?你們有來往沒有?”


  “好人。”秦淮道,“不太熟。”


  秦洵兀自噙著笑,對這籠統得不能再籠統的概括不置可否,也不追問。


  秦淮又道:“配得起他年紀輕輕坐上的這個軍職。”


  秦洵還是沒說話。


  秦淮抬眸一瞥他,不知怎麽就笑了一聲,頗有自嘲的意思:“國先於家,家先於己,他與你我不是一路人。”


  秦洵輕笑:“了解。”


  秦淮第一句“好人”出口,秦洵就料到堂從戟與他們非同道中人,畢竟他自己和長兄從來極有自知之明,自認配不得“好人”二字。


  秦淮道:“說來也是在中秋朝宴的時候,偶與堂從戟寒暄兩句,我一時興起,問他覺得你品性如何,聽否?”


  秦洵眉一挑:“當然。”他是真好奇幾麵之緣的驃騎將軍怎麽看他。


  “‘類裳之狐’,他這樣說。”秦淮每每與這個弟弟言談之間,既說正事又想調侃時,總會習慣性露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而後他又說,‘三殿下亦然’。”言罷一個錦布包裹準確砸進秦洵懷裏,秦淮丟了句“改口費”,兀自進屋尋燕寧遠去了。


  秦洵捏了捏,錦布下是四方盒的形狀,他不急著打開看,心想既然是改口費,那應該是給齊璟的,回去讓齊璟拆吧。


  “類裳之狐”,意思很直白,就是說齊璟和秦洵兩人都是狐狸,白狐狸和紅狐狸。


  秦洵不怎麽費神就琢磨出了堂從戟話裏意思,心想這位驃騎將軍瞧上去板正嚴肅,說話還挺有意思的,可與自己先生奚廣陵一拚。


  白狐高貴出塵,紅狐張揚性烈,然而麵貌上再如何差異,都改不了皆為狡狐的本質。


  秦洵跳下樹來抖了抖衣袂,笑著想,堂從戟啊堂從戟,你這到底是誇還是貶呢?

  你那性子,出口時定是無褒無貶,中肯實言,既如此,本人厚顏慣了,姑且當作褒獎好了。


  秦洵欲從禦書館離去,沒走多遠卻遇上齊琅停立在花圃邊,他將齊琅上下打量一番,見其手執枝杈正往花圃的泥地裏戳坑,模樣似是閑候之時在打發時辰。


  這處是少傅燕寧遠在禦書館時休憩的屋室,平日僅歇著燕寧遠一人,勉強加上個跟他“有奸情”的秦淮,今日偶然多著個秦洵在此。齊琅既然不進去,僅僅等候,秦洵料想齊琅要堵的十之八九就是自己了。


  秦洵這會兒心情不錯,心情不錯就想逗齊琅吃癟,他瞥了眼已被齊琅拿枝杈戳出密集坑洞的花圃泥地,刺道:“四殿下折騰花圃做什麽,又想從裏頭扒拉小蛇玩?”


  “你放肆!”齊琅果然一點就著,立馬扔了樹枝怒瞪他。


  “我放不放肆不好說,你卻是放肆得很。”秦洵笑盈盈,“沒記錯的話,你不是正禁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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