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好
翌日秦洵一覺睡到自然醒,日上三竿的時辰,齊璟竟也還躺在身邊。
秦洵揉著惺忪的眼,話音綿軟:“你今日怎麽也睡到這麽晚不起?”
“我不是病人嗎?”齊璟無辜反問。
秦洵把臉埋在他胸膛,悶著聲笑:“你身上真好聞。”
齊璟對熏香不熱衷,體膚上熏香氣味很淺淡,倒是幹淨衣物的皂角氣息占了上風。
“從前你愛吃蜜糖,身上總是沾染些甜氣。”齊璟撥了撥他散在背後的頭發,“去山莊之後,這麽些年浸身醫藥,身上倒是慣常帶些藥香了。”
“藥味淺淡是香,濃重了可就熏嗆得人難受,我自己其實不大受得住太過濃重的藥氣。”秦洵撐起上半身,將自己鼻尖與他的鼻尖碰上蹭了蹭,笑道,“我這兩日總是覺得你睡覺不大安穩,也不知是人病著易陷夢魘,還是你在長安時心事重,我想今日出門尋些香料藥材,替你調一味安神香,如何?”
齊璟其實很欠缺安全感,昨夜之後秦洵暗暗給自己定了規矩,往後去哪做甚都盡量給齊璟報個備,不讓他吊著心。
齊璟含笑點頭:“允了。”
他們近午時的時辰才起,午膳後秦洵出門尋物,回來時正是午後晴好,白日裏秋陽溫著暖意,齊璟在一間高頂闊窗的閑室裏跪坐軟席,身前置放長條矮案,正閱著書冊。
“不必理政你也還是丟不掉看書的習慣。”秦洵隔著矮案與他相對而坐,香料包裹隨手丟在身旁,支起一膝撐住臂肘。
“左右無事,權當打發時辰。”齊璟遞了個封漆的信封給他,“子長送來你的包裹,裏頭夾著封山莊來信,我猜著大約是恣意。”
秦洵也猜著約莫是師兄陸鋒,師長們該叮囑的當日都叮囑完了,就是有什麽漏下的,應該也會叫陸鋒代筆。
“你就不先拆了看看,萬一是我江南的風流債寄來給我的情書呢?”秦洵脫口調笑一句,話音未落齊璟從手中翻開的書冊後抬眸瞥來,秦洵忙摸著鼻尖轉了話頭,“咳,那個,到底還是年輕病愈得快,其實昨晚瞧著你麵色就已大好了,明日中秋朝宴後,你是不是就得繼續早朝了?”
他老實了,齊璟眸光化開笑意,複又垂眸閱書:“既是大好了,自然懶怠不得。”
撕開封漆,確是陸鋒來信,秦洵心頭泛起些愧疚,今日收著來信,想來是他離江南不久,陸鋒便往長安寄信來了,自己卻是不靠齊璟提醒能忘到腦後。
信的內容家常簡單,不外乎是問他和齊璟回長安後一切可好,說自己和師門友朋們都很好,大黃也很好,跟北蒼師兄打架時還是一如既往地精神雲雲。
看著信末落款,秦洵忽然想起師兄陸鋒和齊璟說來還能算親戚的關係。以前或許秦洵會覺得有趣,如今卻多有些不是滋味。
貴妃白絳與陸鋒之母白靜為遠房堂姐妹,若是齊璟當真為貴妃親子,倒的確跟陸鋒是遠房表兄弟,隻不過齊璟他實為已故孝惠皇後之子,要說齊璟真正血脈相連的表弟表妹,該是順溯孝惠皇後曲佩蘭的血統,為其妹曲采蘅的一雙兒女,楚辭和楚梓溪。
難怪齊璟待旁人不甚上心的性子卻對楚氏兄妹多有照拂。
秦洵笑笑,將信重新折好收回信封,隨手放在了矮案角上:“恣意師兄的信,話些家常,你想看就拆來看看。”
“不看了,給你的信。”愛侶之間親密坦然是一回事,尊重私密又是另一回事。
齊璟放下書冊,取了筆想要蘸墨,秦洵伸手一捉,製住不讓他動作。
齊璟修眉一挑:“怎麽?”
秦洵手上鬆了他,卻是起身繞過去,往他懷裏一躺。
“別鬧,我是在……罷了。”齊璟右手還握著筆,左手小臂支抵在案上正好借著力,撐住他靠躺在自己左臂彎裏的肩背。
“是在幹嘛?”
“在看前天晚上被你扔走的知行書論,正要給他做些批注。”
“我那會兒心急隨手一扔,唉,有點對不住那小子。”秦洵話是這麽說,笑得毫無愧色。
齊璟無奈:“所以你是起來,還是叫我就著這姿勢寫字?”
“怎就不是先跟我說幾句話,有這麽著急?”
齊璟筆一擱:“你說。”
自從秦洵幼時淚汪汪軟乎乎叫過一回“好哥哥”,讓齊璟深感自己罪大惡極欺負人,那之後秦洵每每再怎麽鬧他擾他,齊璟從來都是好脾氣地擱下手頭的事,溫言一句“你說”。
秦洵抬手捏住他下巴,仰頭望著他笑:“你說你怎麽就待我這樣好呢?我看你其實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人,我從小鬧死你了,你怎麽從不給我臉色看?”
齊璟笑起來:“阿洵可愛,我自是不煩你吵鬧。”
“可愛?所以你是歡喜我可愛,才想留我在身邊?”秦洵好奇,“什麽時候開始覺得我可愛?我大哥開始帶我去昭陽殿找你玩的時候?還是我周歲宴抓周抓著你的時候?不會是還更往前,我剛出生就可愛到你了吧?我滿月宴是你第一回見我吧,你那時一歲,記事嗎?”
“不記事。”一歲哪能記事,又不是神仙。齊璟在他臉頰上捏了一把,覺得軟軟的,手感不錯,忍不住又捏了一把,“有了久留你在身邊的念想,還是在正經記事之後。”
“五歲?”
“嗯,五歲。”齊璟將他摟了摟,浮出幾分回憶神色,“就像這樣,你在我懷裏睡著的時候。”
“原來還在那麽小的年紀你就已經對我心懷不軌了。”秦洵盈著笑調侃他,又問,“我好像從認識你起,不知多少回像這樣在你懷裏待過,睡著也是常有的,你說的哪一回?”
“第一回睡著的時候。”齊璟回憶起來很認真,“天澤十三年八月十四,跟今天相同的日子,我五歲半,你四歲半。”
今上登基時恰逢當年雨水充沛,收成甚好,國庫充盈,新帝認為是祥瑞之兆,天降福澤,年號便為天澤。
天澤十五年時,改朝換代後的大齊經過多年修生養息,已呈顯而易見的繁榮之態,皇帝齊端於翌年元月辭舊迎新之際,取“光明熾盛”之意的“晟”字,改了年號為元晟。
今年為元晟十年,天澤十三年便是距今十二年前。
年幼時尚無情情愛愛的意識,齊璟隻覺得有阿洵跟在身邊奶聲奶氣喚他“哥哥”還挺不錯的,一回覺得不錯,回回都覺得不錯,真好,阿洵能一直跟在自己身邊最好了。
秦洵對他記得這樣清楚不免驚訝:“你居然連日子都記著,有那麽重要?你該不會是那時對我做了什麽壞事吧?我想想,你偷親我了?”
齊璟倏然麵上一紅。
秦洵沒忍住,“噗”地笑出聲來:“不是吧,我就隨口一問,你還真是偷親我了?齊璟啊!哥哥?小夫君?你別不敢看我啊,親都親過了,你隔十多年再來害羞什麽?我還一直以為向來是我多有輕薄你,原來你早早輕薄過我,你才是登徒子!”
齊璟不知是羞是惱,耳朵尖都在泛紅,捂上他的嘴:“好了,你消停點。”
齊璟記事的時候,身邊就一直有個糯團子似的秦家弟弟跟前跟後,嘰嘰喳喳,甚是活潑好動。
小齊璟很早識字念書,到五六歲的年紀已能自覺閱習,他每每跪坐案席,不安分的糯團子總要擠到他懷裏鬧他,最開始他也不免暗自心煩,好在尚且壓得住脾氣,就著這副團子在懷的姿勢繼續看他的書識他的字,任懷裏小秦洵一會兒扒扒他衣襟,一會兒咬咬他發帶,再不時戳捏他臉蛋,他視而不見安坐如山。
那日秦洵在他懷裏自娛自樂半天許是累著了,齊璟後知後覺懷裏糯團子異常安靜,低眸一看,粉雕玉琢的漂亮孩子正窩在他懷裏安睡,粉潤的小嘴微張,平緩呼吸間小胸口輕微起伏著,一隻白嫩肉手還勾在他衣襟疊角處,恬靜乖順得完全不複平日鬧人模樣。
齊璟忽然就覺得他的這個小竹馬乖巧起來還是很有些可愛的,他放下了書冊,愣愣注視著那張新荔般瑩嫩的臉蛋,良久竟鬼使神差地俯下頭去,往那張小嘴上輕輕啄了一下。
小孩子親這一下沒有別的想法,純粹是看到合眼緣的心裏歡喜,自然流露出想要親近的心思。
有自然的親近,也有自然的羞赧,齊璟微紅著小臉舔了舔自己唇瓣,許是秦洵先前吃過蜜餞在小嘴上留有糖蜜,被齊璟沾到了甜津津的滋味。
秋日暖陽傾室,五歲半的齊三皇子懷裏窩著熟睡的糯團子,他神色有些苦惱,思忖著應該用怎樣的言語來記存今日這份親昵。
“天澤十三年八月十四,秋午朗和,阿洵眠於吾懷,吾……”
那時尚且覽閱有限的小齊璟絞盡腦汁,將自己識字起念過的書文一一放腦中過了一遭,總算對於自己往秦洵小嘴上親了一口的行為選中個約莫妥當的說法。
“吾與阿洵相好。”
這樣一想,他回念一番整句,鄭重其事地自己給自己點頭“嗯”了一聲。
那是齊璟第一回產生想把相好過的秦洵一輩子留在身邊的念頭,察覺出秦洵歡喜別人待他好,齊璟便有心待他極好,眼見著秦洵一日比一日依賴自己,他不動聲色地將人籠罩進溫柔織網,花足了這麽多年的耐心,徐緩收網,終是捕獵得手。
正好秦洵終日與他一處,一直比較聽他的話,逐漸不像很小的時候那麽鬧人,他就更覺得秦洵可愛,願意萬般寵溺著,再往後,他便是覺得秦洵不聽話鬧人的時候也一樣很可愛,怎麽瞧都可愛,哪哪都可愛。
秦洵拖長聲音“哦”了一聲:“那再再往後,如今呢?”
“如今啊,”齊璟俯首,往他唇上蜻蜓點水落了一吻,“自然是處處都好,隻消看一眼就叫我滿心歡喜了。”
秦洵卻是較真,笑哼一聲:“原來最初你還是煩過我的,可惜我那時不大會瞧你情緒,也是,有人那會兒明顯不高興了,叫我消停點,還非得要我叫好哥哥叫到滿意,哎呀,若是早些知曉你煩我,我也就不來自討沒趣……”
不出意料見齊璟微蹙了眉又俯首下來,這回是嚴絲合縫封上他唇齒,不讓這張嘴繼續吧啦吧啦吐出氣人話。
秦洵任他親吻,眉眼間笑出狐狸一般的得逞神情,不老實地上手在齊璟耳根處輕緩摩挲。
歇離親昵,秦洵又道:“你那麽小有了撒網捕獵的城府,你說我如何能敵你手腕?”
“那往後若有旁人比我待你更好,你可會不再留我身邊?”
怎麽會問出這種孩子氣頗重的問題。
秦洵剛想隨口玩笑一句“說不定”,忽念起齊璟這段時日種種安全感欠缺的舉動,不忍心逗他,便十足肯定道:“不會,絕對不會,且不說哪還會有人能比你待我更好,即便一時遇上,又怎麽抵得過你待我好了這麽長年歲。”
齊璟略一尋思:“我以後還是待你更好吧。”
午後閑適,秦洵撤出齊璟的懷抱放他做事,與他對案而坐。齊璟給齊珩的書論做了些批注,又理析記寫了一些此番江南督巡事畢後應當思慮的政事,秦洵則將尋回的香料藥料依著成分劑量切切理理,給齊璟配出了一味安神香。
二人不時交談幾句,或是齊璟與秦洵論一回政見,或是秦洵叫齊璟嗅一嗅香料氣味是否喜歡。
半日一晃,秦洵將最終配好的安神香細細傾入盒中保存,忽道:“齊璟,你我可是相差整整一歲?”
“嗯,怎麽?”
二月十四同月同日的生辰,他二人確實是不偏不倚相差整整一歲,年幼時還被長輩不大避諱地放在一起慶過生,年歲愈長後則多有避忌,每逢生辰秦洵總是比齊璟晚些時辰或延一日設宴。
“我聽人說,同月同日的生辰,若是男女,便是命中姻緣,當結為夫妻。我尋思著你我雖皆為男子,卻也能說命中姻緣,況且我們這麽好,結為夫夫也是情理之中,你說是不是?”
齊璟點頭:“是這個理。”
“那你看,我們都在一塊兒這麽多年了,是不是該擇個良辰吉日,互相有個名分了?”
“擇日不如撞日,今晚成婚。”
秦洵傾倒香料的動作一頓,詫異:“今晚?”他也隻是心血來潮提一嘴成婚的事,倒不著急,齊璟這是不是有點說風就是雨了?
“對,今晚。”齊璟笑道,“今日八月十四,我當它是吉日。”
也對,不必算這日子究竟吉不吉,總歸他們與“十四”是有些緣分的,年幼時八月十四“相好”,二人生辰也都在二月十四,不管了,就當它是吉日!
齊璟又道:“你歡喜如何行成婚之禮,一切應你可好?”
當然好,秦洵拿木針撥了撥盒中細細切磨的香料,心裏別提有多樂嗬。
清硯一臉莫名地被主子吩咐去尋一些奇怪之物,她捏著那張白紙墨字的清單瞧了半天,心道這喜燭、紅蓋頭、合巹酒什麽的,怎麽看都是成婚才用得著的東西吧?
清硯用腳趾頭想都知道肯定不是他們三殿下心血來潮想亂玩,肯定是那鬼精的秦家小祖宗不知又想折騰什麽花樣來消遣。
她將東西一一交給秦洵時忍不住直接開口問了:“三公子究竟是想做什麽?”
秦洵隨口答:“想做景陽殿的主子啊。”
“公子什麽時候不是景陽殿的主子了?”你比正牌主子還主子好嗎!清硯邊說邊依著吩咐給內室床幔換成喜慶的大紅色。
這大紅色的新床幔還是單墨去宮外布莊買的,並上那麽些疑似成婚用物,花了不少工夫偷帶回宮,這秦家小祖宗一時興起尋樂子,叫他們這些個做宮人的手忙腳亂,偏偏這事主子吩咐得隱秘,除了單墨和清硯不可經手旁人,眼下這個時辰,連主殿外這一圈地方都不允別的宮人靠近了。
清硯整理著華床,忽而福至心靈,明了兩位主子到底是想消遣些什麽了。
既要的成婚用物,為的自然是成婚了。
她驚愕回頭,看向正托著兩瓣穿線連柄的空巹瓢好奇把玩的少年,舌頭都差點打結:“你們當這種事是小孩子玩過家家嗎!”
少年滿不在乎地笑著:“你們殿下把我便宜都占盡了,總得對我負責吧?”
他昨日偷溜回家拿東西那會兒,聽長兄無意調侃的一句“還想要鳳冠霞帔十裏紅妝”,他還真起了心思,可惜當下年歲裏尚且受限,允不得他們太過張揚,但他和齊璟悄悄布個喜房出來洞房花燭一夜還是綽綽有餘。
良吉十四日,今已十六七,卿可去成婚。
秦洵原本還存些戲鬧心思,直到齊璟與他皆換上一身大紅喜服,將他領至景陽殿偏靜處一間私設小祠堂,看到那供奉的靈位上“先母曲氏佩蘭”幾個字時,他神色驟凜,這才意識到齊璟看待這場成婚之禮的鄭重意味。
祠堂掩門,屋內光線昏暗,布置簡明淡素,卻因身著喜服的二人同往靈位前添燃了香火,清靜祠堂中暈出些寧馨慶喜。
添完香秦洵跟著齊璟並跪於孝惠皇後靈位前。
“叨擾母親。”齊璟先是含歉一句,而後語聲溫柔輕緩,“兒齡適婚,今時逢喜,連理秦氏微之,少小無猜,風懷對佐,燕爾夙契,良結佳耦,欣告先故。請生母之命言,願永以為靜好。”
奉故親為證,誓永合璧珠。
秦洵心間溫融氤氳,萬分鄭重跪伏,拜道:“拜見母親。”
一方供奉先孝惠皇後曲佩蘭的小祠堂裏,著喜服的一對少年郎敬過天地高堂,相對而拜,互扶起身離去。
合巹同牢,二姓歡佳耦。憑誰手,鬢絲同紐,共祝齊眉壽。
從此宜子室家,合君琴瑟,風露韶華,與卿共挽,兩家孝悌,死生不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