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申

  秦洵一句粗話差點脫口而出,卻見鬆了手轉來他麵前的人是秦淮,硬生生吞回罵詞,舒了口氣。


  “才小半日的工夫,秦三公子改行做賊了?”秦淮好整以暇看他。


  秦洵環繞四周,嘀咕一句:“估摸失誤,怎麽跳進來你的園子。”見秦淮挑眉,連忙又道,“大哥可別出賣我,我就是想起來,這陣子秦鎮海不讓我回家,我落得身無分文,回來拿些私房錢。”


  “你的好夫君不養你?”


  “沒過門呢,哪能叫他養我。”


  秦淮一嗤:“你不是早早就是他枕邊人,今日又恨不得昭告天下你是他幕僚親信,還不算過門?你們還打算玩鳳冠霞帔十裏紅妝?”他摁著秦洵一肩將他從牆邊往園子裏帶帶,“你真要這會兒偷摸回自己那取東西,當心著些,祖父來了,氣得不輕,還好你沒跟回家來,這會兒你若是不當心碰著了他,別怪做兄長的保不下你。”


  “老頭子一把年紀了怎麽還是說風就是雨!”


  秦淮往他背上輕拍一掌:“父親明麵上將你教訓得狠,讓你別回家,還不就是清楚祖父的性子,別廢話了,快去。”


  “那我就拿點私房錢,拿完直接從我那翻牆出去了。”秦洵丟下句話,身子一晃便沒了影。


  取了荷包和一個藥瓶,又從自己抽屜裏取出另一封早就寫好的信,秦洵翻牆出府,往熙攘的長安城中去,先去郵驛寄了信往平州驚鴻山莊,隨後入一處隱巷晃了半晌,出來時身後跟了個十歲左右的小少年。


  他將小少年帶去一家不起眼的小館子,店麵不大好在幹淨整潔,他叫了幾樣菜品,給小少年推了碗餛飩到麵前。


  “為了帶你吃頓飯,我特意摸了點私房錢出來,我好不好?”


  小少年舀了口餛飩湯喝,漠然道:“你若不是有旁事,身上沒錢隻會是叫我墊付,哪高興費這麽大事。”


  秦洵被他說穿也沒覺得不好意思,吃了口餛飩:“怕你初來長安吃不慣口味,這家老板是江南人,你許是喜歡。”


  “你以後就待在長安了?”


  “當然,我是長安人啊。”秦洵撓了撓少年的小腦袋,“你若是想念江南就跟我說一聲,允你回去看看,近陣子我這裏不會有什麽事。”


  小少年搖搖頭:“不必,我在江南無親無故,沒什麽好牽掛的,我跟著你。”


  小少年年方十歲,名叫秦申,秦洵給他起的名字。


  秦洵十歲初至平州不久,頻頻外出熟悉江南環境,總能見著同一群乞兒在搶食旁人丟棄的殘羹剩飯,久而久之也眼熟,最小的那個男孩子似乎才三四歲,年紀小力氣小,又放不開哄起爭搶,每每許是餓極才在乞兒們散去後撿些他們挑剩下的填肚子。


  秦洵瞥上幾眼便離去,他被遠遠送來江南正是心緒煩悶,沒心思管別人閑事,又不是救苦救難的菩薩,富活也是活,窮活也是活,人家反正活得下去,輪不到他管。


  而在某日,許是殘羹不夠分吃,到最後剩下小乞兒一個人時連湯水都沒留,秦洵抱著一紙袋剛出爐的小包子,見那孩子抱膝縮在牆角淚汪汪的模樣,難得生了疼惜,走近蹲下身子,將包子遞給他。


  乞兒抬著淚眼看他,堅決地搖搖頭:“不受嗟來之食。”


  秦洵心想我不是在侮辱你,我就是怕你尷尬我都沒說話,哪來這麽敏感的自尊心,三四歲的小孩子竟還知道嗟來之食。


  他沒說什麽,被拒後半點沒猶豫,帶著自己的包子頭也不回地離去。


  既然人家不要,何必熱情貼冷臉呢。


  後來再見那小乞兒,秦洵頗為無情地想這孩子命還挺硬的,日日挨餓瘦骨嶙峋、還穿著單薄破衣度過了一個江南濕冷的冬季,竟還有命在,不過依舊是那副恥於爭食撿漏果腹的模樣。


  從市井閑談中秦洵大致了解,那孩子家原本是做生意的,算個小富戶,也是做過富家少爺的人,可惜天有不測風雲,他爹不知得罪了什麽人,被人買了命,父母皆亡,家仆分搶了財物跑路,剩個三四歲的小兒子流落街頭,被這片地方的乞丐頭子瞧著可憐撿了回去,在撿回去的小乞兒中是年紀最小的一個,平日按排行喚作阿七。


  乞丐頭子自己都常常食不果腹,撿孩子們回去不過是好心讓他們跟自己擠個破屋住,並不常管他們,他們都是自行出門乞討覓食,這阿七年紀雖小,骨子裏卻還帶些曾經是少爺的傲氣,放不開乞錢討食,旁的孩子也看不慣他這副所謂“清高樣子”,不待見他,更別說照拂他。


  阿七往往是挨餓最過又最受欺負的那個,有路人憐憫他送給他吃食衣物,這孩子也強著不肯要,久而久之大家都管不得他了。


  阿七的光景,若非要骨氣,就得不要命,怕是早晚有一天要麽餓死要麽凍死,全了他的骨氣他大概也覺得值當了。那時也才過十一歲的小秦洵不無冷淡地想。


  卻不想這孩子還沒等餓死凍死,就差點被同行乞兒折騰死。


  秦洵來江南,母親林初在他身邊配有五個林家暗衛,林家家姓,甲乙丙丁戊編號,隻有領頭的林甲會在秦洵獨自出行時常現於明處跟護,其餘四個常年隱在暗處。


  再見到小乞兒阿七時,秦洵正由林甲陪同著在茶樓聽人說書,那時初冬時節,他居平州已一載有餘,是他將在平州度過的第二個冬季。


  入冬天寒,誰也不願待在外頭吹風受凍,過路的行人多半愛進茶樓歇腳個把時辰,飲一壺熱茶,閑聽個說書。秦洵嫌茶樓裏人多憋悶,擇了個僻靜靠窗的位置,支開半扇窗任冷風鑽入透氣。


  窗外樓下是一條僻巷內景,三五乞兒正圍著個蜷縮地上的瘦弱乞兒,拳打腳踢搶奪他手上東西。


  秦洵托著腮漠然對林甲道:“冬日難捱,吃食罕尋,一到這時候他們也不講各尋各食的道義了。”


  林甲望了望窗外樓下的光景:“這樣的乞兒為搶口吃食定然下手不知輕重,再不收手怕是得出人命。”他話是這麽說著,久任暗衛的慣常神情與語聲一絲波動也無。


  挨打的小乞兒被誰踢了一腳仰翻過身,秦洵從他狼狽的麵容上勉強辨出幾絲眼熟:“哦,是他們一堆裏頭那個叫阿七的,他骨頭硬,在那樣過活的乞丐堆裏會挨打很正常。”他望著阿七死死咬唇不痛呼不求饒的倔強模樣,又饒有興致道,“不過倒是合我眼緣。”


  林甲順勢問:“公子想要救下他嗎?”


  “再看吧,等他們打完,若是那孩子沒氣了,順手將他尋個地埋了便罷,若是還有氣在,帶回去也不是不可以。”秦洵不帶感情道。


  話音剛落,那仰躺的瘦弱乞兒正對上他從二樓探出窗外的目光,一瞬驚訝掠過,隨即羞恥般緊緊閉目不願看他。


  秦洵“嘖”了聲,改口:“罷了,還是現在就把他拎走吧,萬一被人打個半死不活,帶回去還得費勁料養他。”


  林甲應聲越窗而出,聽到身後他十一歲半的小主子又輕飄飄補了一句:“打人的都殺了。”


  林甲麵不改色地應了聲“是”。


  慘叫都未聞一聲,閉目躺在地上的乞兒阿七忽覺身旁一空,再無落在他身的拳腳,倒是幾聲重物墜地悶響,他睜開眼勉強撐起上半身,見一麵無表情的健壯男子立於身旁,方才打他的幾個乞兒一個不落地躺了一地,都已沒了聲息。


  阿七剛想說話,一張口咳出血來,他茫然望著濺落在破衣上的血跡,心想自己是不是被打破了脾髒命不久矣了。


  秦洵往茶桌上留了茶錢,也從窗口翻了下去,捏住乞兒下頜看了眼,隨意道了句:“傷著牙了,口內出血,死不了。”說完脫下自己入冬添的披風將乞兒兜頭一罩,令林甲將其裹著抱走。


  阿七在被那健壯侍從抱起的瞬間失了意識,再醒時躺在溫暖屋室的床榻上,藍眸的美貌小公子坐在床邊望著他,他張了張口,覺得喉嚨幹澀說不出話。


  小公子遞了杯水給他,先開口道:“跟著我呢,我不會虧待你,你替我做事,不跟我呢,養好傷就走,往後再挨旁人的打我也不管你。”


  阿七啞著聲:“那你救我一回,我還是欠了你人情。”


  秦洵笑眯眯點頭:“對,救命之恩,你想想怎麽還上,我可不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種人。”


  真是好不客氣又任性得要命的富家子弟,看著也就十來歲年紀,心思可真多。阿七喝著水腹誹,潤了喉回道:“我跟著你,除了一條命,我又沒有別的什麽夠還人情給你這樣的人。”


  幾句話的工夫,沒有多餘的關心與商量,乞兒阿七自五歲那年初冬,跟在了秦洵身邊至今,秦洵並未將他帶回驚鴻山莊,就安置在帶他回來的那戶小院,讓林家暗衛訓練他習武。


  這孩子不記得成為乞兒阿七前的姓名,隻模糊記著自己是申月生辰,秦洵隨便用家姓給他起了個大名秦申,平日不多管他,秦申跟著林甲的時候多些,隔一陣子秦洵來瞧瞧他,教教他認字讀書。


  後來秦申和林家暗衛都從先前的舊院搬去別處,原先的小院子安置了苗女阿蠱,而今秦洵回長安,將十歲的秦申一同帶在了身邊。


  在景陽殿沒用午膳,秦洵這會兒帶著秦申來小餐館填肚子,把從家裏取出來的另一封信和藥瓶交給他:“今日寄信回山莊突然想起來,帶回來的這瓶毒我已經看過了,都記在信裏頭,你隨便叫個誰送回平州給阿蠱吧。”


  秦申當日回長安沒隨秦洵乘馬車,是與林家暗衛同行,而後住在長安城隱巷中,入京那日瞅著空給秦洵遞了個藥瓶,說是臨行前阿蠱送來新研煉的一瓶毒,讓秦洵有空看看,恰好秦洵還真有空,閑在將府的十來日也就看了。


  秦申接過信和藥瓶忍不住說了句:“你這時候才想起來這事。”


  秦洵摸摸鼻子:“回來後太忙了,這不是才安定下來嗎。”


  秦申睨他一眼,沒拆穿他就是沒良心加健忘。


  飯後秦洵領著秦申去布莊給他定做了幾套秋冬衣裳,又帶他在集市閑逛一圈,別時去街邊小鋪買了兩紙袋糖炒栗子,遞了一袋給秦申:“以後我們久居長安了,你想玩就自己出來玩,別走丟了就成,沒錢了來找我要。”又俯身湊近小少年耳邊,“要真閑得無聊,就摸摸長安城地形和各戶人家,姑且就在長安城內,皇城先別進,那裏頭盯得嚴。”


  秦申一斂眸:“明白。”


  秦洵抱著另一袋糖炒栗子回宮已是黃昏時分,方踏進景陽殿內,就見清硯一副如釋重負的樣子,他笑問:“怎麽了姐姐,怕我丟了不成?”


  “可算是回來了,公子若再不見人影,殿下還不知得氣成什麽樣。”


  秦洵莫名:“他醒了?生什麽氣?”


  “奴婢哪知道,公子自個兒去看看吧。”


  秦洵踏進主殿內室時發現齊璟不在,他把糖炒栗子放上桌,拐去浴池,繞過遮擋的花鳥屏風,果見齊璟背靠池壁泡在熱水中。


  齊璟有些輕微潔癖,喝完藥捂著睡一覺,身上出了汗,他定是要來沐浴的。


  秦洵脫了鞋襪,還穿著衣裳,撩起衣擺往浴池邊一坐,將膝下浸入熱水。


  “還知道回來。”齊璟淡淡看他一眼。


  秦洵討好地沿著池邊挪近他:“清硯說你生氣了,聽意思好像還是我氣的,你說說看,睡前還好好的,醒來就跟我置氣,難不成我是在你夢裏氣著你了?”


  齊璟沒答,隻問他:“一起洗?”


  “好啊。”秦洵低頭看了眼自己這身繡靛色蘭草的新衣,剛要起身脫去,忽覺腳踝上一陣大力,身子驟然失重,被扯下蒸騰起一層薄薄熱霧的浴池。


  掉下去的時候秦洵還在擔憂會不會嗆水,或是後腦勺磕在池壁上,好在齊璟體貼依舊,抓著腳踝把他扯下來的瞬間摟住他,沒讓他出半點意外。


  秦洵愕然望著齊璟那張平靜麵容:“你這麽迫不及待?”


  “我睡前跟你說什麽了?”齊璟問。


  秦洵小心翼翼:“說了好多呢,你指哪一句?”


  “我說我睡些時候,你不要走。”


  秦洵睜大眼,很是無辜:“你是在氣這個?我以為不過是叫我這陣子留宮裏,而且你以前從不在這些閑話上較真的。”


  齊璟懶得回話,直接上手扒開他衣襟,秦洵要擋:“你別動,那會兒你要睡,我這還有不少事沒跟你說,就那個……行,我脫,你別動我自己脫,我……行行行,你脫你脫,給你脫。”


  幾番推阻齊璟置若罔聞,秦洵幹脆放棄抵抗,任他扒自己衣裳,反正洗澡要脫,自己脫齊璟脫還不都是一樣的脫。


  衣裳泡了水貼在身上不大好脫,齊璟一言不發地扒著,秦洵乖乖配合他,不安分地借機調戲他:“你這叫輕薄,登徒子,扒光了你想把我怎麽樣?”


  “不怎麽樣,你還小。”


  秦洵:“?”


  “我說年紀。”


  秦洵:“……”我也沒亂想別的好吧!


  齊璟驟然把他摟緊,秦洵反應不及,被勒得差點岔氣。


  “阿洵,我離不得你。”齊璟碎碎咬在他頸上,歎息一般,“以後不要這樣了。”


  齊璟是真不對勁,秦洵心頭一凜。


  齊璟素來從容而溫柔,從不會在細微事情上不依不饒較真,他不喜歡表現得太孩子氣。


  “我也離不得你!”秦洵連忙也抱住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出言安撫,還沒多說兩句,就覺身上束縛感一鬆,見齊璟把扒下的衣裳一甩手扔上了池外地麵,人也跟著提身越出浴池,一撈長衫披上了身。


  “你洗完出來,我去叫晚膳。”齊璟丟下這句話就繞過屏風離去。


  秦洵:“……”你不是離不得我嗎!大豬蹄子!


  齊璟的嘴,騙人的鬼。秦洵泄憤似的使勁拍水花。


  秦洵洗完澡裹件長衫回內室時,正遇著清硯抱著個包裹也要進內室,清硯腳步一頓,讓他先行,剛好一眼掃過他脖頸,目瞪口呆:“這是怎麽了?”不是她想的那樣吧?

  秦洵下意識一摸頸:“別亂想,沒幹什麽。”不過就是被咬了幾口,齊璟下口不狠,沒咬疼但留了牙印。


  齊璟一直顧慮著他們年紀還算小,親熱僅限於親親摸摸,目前肯定不會到“圓房”的地步。


  說起圓房,他們是不是還沒成親來著?秦洵白日跟長兄辯了兩句過沒過門的問題,這會兒細思起來,好像他跟齊璟這麽多年了也還在“相戀”,齊璟這個混蛋,名分都不給就占盡了人家便宜!

  突然好氣,秦洵忿忿咬住自己大拇指。


  “……公子還進不進房了?”清硯給他讓道半天不見他動,忍不住喚他回神。


  “噢,進,進的。”秦洵忙進內室,四下一掃沒見著人,回頭隻見抱著包裹的清硯隨他進來,“齊璟呢?你拿的這是什麽?”


  “殿下剛去書房,大概有事情要忙,不過奴婢已經叫廚房送晚膳進來了,殿下應該也很快就回來。”清硯把包裹放在內室衣櫃旁,拆了布結,“這些是公子的衣物,方才上將軍府大公子差人送來秦三公子的東西,奴婢隻把衣裳放來房裏,餘的那些比較雜亂,還有什麽瓶瓶罐罐的,奴婢不敢擅動,姑且都放去偏殿了,公子明日有空過去看看吧。”


  “行,有勞姐姐了。”無情啊秦子長,就差給我搬家了,這是真把我掃地出門的意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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