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怒

  齊瑄是個合格的長兄,卻不是個合格的皇室嫡長子,秦洵望著齊瑄離去的背影,不帶感情地在心中評價。


  若是齊瑄母家勢弱便罷,可他身後是權傾朝野的右相曲家,幾乎是強迫著扶持他,這就注定了齊瑄不該做個總是向皇弟謙讓的友愛皇長兄,即便那位皇弟是君臣公認的皇子翹楚齊璟。


  就算明麵上需作親讓形容,顧及兄弟情誼,屬於一個嫡長皇子的城府總是不可或缺的,可惜齊瑄二十一歲了還沒意識到。


  這對齊璟而言說不上好事,齊瑄自身服軟於齊璟,那他背後不甘寂寞的權臣勢力,為了他這麽個扶不起又不得不扶的阿鬥,少不了要越過沒什麽話語權的齊瑄,強勢地以齊瑄名義擅動幹戈。


  若叫他們動起手來,可就顧不得齊瑄動手尚可存留的親緣情麵了。


  秦洵知道齊璟心裏對齊瑄一直是有些疏離的,即便齊瑄一直以來待他這個三皇弟是真心實意的友善。


  秦洵聰明歸聰明,對世事的開化比生於帝王家似乎天生澄透的齊璟晚得多,當初他多有困惑,甚至還覺得過齊璟不近人情。


  他倒不是個廣博布愛的人,但奉行著誰待他好他回以同好的禮尚往來原則。任誰都看得出來齊瑄待齊璟不錯,齊璟難道就因為人家是皇後兒子有意冷淡人家?他知道齊璟骨子裏有些涼薄,但人心總是肉長的吧?

  齊璟那時聽完他幾句嘟噥,望他良久,不知是否覺得他天真,輕歎了一聲,耐性極好地應他解釋:“你說得不錯,人心都是肉長的,我心中感念齊孟宣待我好,我同樣待他客氣,卻不能太過熱絡。阿洵,你如今還不明白,齊孟宣是待我友善,但曲家不會允許他一輩子待我友善,除非我與齊孟宣皆在父皇賓天前先下黃泉,或是曲伯庸和曲皇後比你祖父外祖父先走一步,你有這樣十足的把握嗎?”


  “如若不然,無論當下齊孟宣有多真心不願與我相爭,等到往後,多則十幾二十年,少則四五年,他或是不敵慫恿,或是被曲家強行推出陣前,我與他之間,總會有兵戈相向的一天,隻要曲家與我依舊在爭同一個東西。”


  秦洵道:“你才多大啊,就把事情看得這麽糟糕。”


  齊璟笑笑:“與其有朝一日不忍,倒不如在往前的日子裏就疏淡情義,我待齊孟宣至多存留幾分感念,再不得深厚了。齊孟宣心性單純,他尚且不願接受這些,有時候我倒羨慕他這樣心性,若我也不諳世事,許是能放肆與我這位長兄和樂。”


  秦洵早年不理解齊璟對於帝位的執念,也不明白他看待一些人和事莫名的疏冷,隻知道齊璟年歲愈長,在外就愈發淡漠,隻有個有幸融入他骨血的秦洵,得以穿透硬厚的皮骨,觸上他被包裹嚴密的滾燙深情。


  秦洵不管別的,就記著齊璟說過,有阿洵在就夠了。


  “秦上將軍出來了,你不跑?”齊珷見他停在原地不動,好心提醒他。


  秦洵猛地回過神,忙道:“跑跑跑,快跑。”仗著年輕靈活飛快下去高台白階,一邊又在心下暗思。


  禦書館那位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太傅眼光確實老辣,齊珷其人,大智若愚,若齊珷是嫡長子,且有心爭奪,秦洵相信他才是曲皇後三個兒子中最能與齊璟有一戰之力的,連明著聰穎伶俐的齊琅相較於他,都隻能說是小巫見大巫。


  曲伯庸氣急敗壞地斥他“爛泥扶不上牆”,其實並非說他愚鈍無能,而是氣他沒追求,且比之齊瑄,他又精明多智,軟硬不吃,威逼勸哄都沒用,讓曲伯庸拿他沒辦法。


  齊珷與年紀相仿的官家子弟們關係都不錯,他是秦洵長這麽大唯一見過的說他既重情又薄情絲毫不矛盾的人,秦洵琢磨過,情義是真,但或許是太過多情,一個人總共就那麽多的情義被分散太過,以致齊珷待任何人,血緣至親或是萍水路人,分到各處的情義難免就淺淡了。


  不過齊珷這個人相處起來確實很舒服,他給過來多少親善,秦洵和齊璟都樂意回以等分的友好。


  “聽說歸城病了,今日你是不是又不跟我去喝酒了?”齊珷跟在他身後快步下階,氣都不喘。


  “等改日他病好了,我叫上他一道,陪虎哥一醉方休可好?”反正齊璟手上政務被皇帝移給齊瑄了,短期內不會有什麽事忙,秦洵也不必顧及會耽擱他理政,將拉他玩樂之事擅自應下來。


  齊珷大笑幾聲定了話,下了高階便顛顛腰間白玉腰牌向秦洵告辭,望那離去方向似是出宮尋樂去了。


  “秦微之。”秦洵將將要走,背後變聲期特有的沙啞嗓音叫住他。


  秦洵回身,從容揖禮:“拜見四殿下。”


  “當日禦花園匆匆一麵,今日再見叫吾好生驚奇,六年未見,爾膽愈長,私取皇室腰令,擅入太極政殿,口出荒唐狂言,爾以為父皇能容爾幾何?”齊琅走近他,身後跟著個侍衛模樣的人,麵生。


  “四殿下謬讚,殿下才是盛寵之下,天真如舊,心性不見半絲熟穩,以為陛下與曲相能看重殿下幾何?”秦洵麵上掛著人畜無害的笑容,遠觀似是與齊琅隨意笑談,說話卻刻薄得很,對十四歲的皇子殿下寸步不讓,“還有,吾不吾爾不爾的,不要跟我端文化人的架子,誰沒讀過書似的。”


  “你放肆!”齊琅輕易被激怒。


  “齊不殆,你我之間還需以禮相待嗎?你奈何不得重將之子,我也不可傷及帝之皇兒,一別六載,你我若仍舊不能平和相顧,還是免去這麽些放不放肆的裝腔作勢。”秦洵笑容紋絲不動,聲音裏卻摻了隱隱的不耐,“你找我有事?”


  齊琅咬牙:“警告你好自為之!”


  “行,知道了。”秦洵無所謂地聳聳肩,不待齊琅開口,用下巴點了點他身後的侍衛,“又換人了?新薑軻這麽快就失寵了?”


  “你比我清楚!”齊琅一拂袖喚那新侍,“薑軻,我們走!”


  還叫薑軻,有完沒完!秦洵拂了拂垂落眼前的碎發,皺起眉暗罵。


  等等,不對啊,他沒事放兩個薑軻在身邊不會叫混嗎?沒記錯的話早年記憶裏的真薑軻已經到年紀出宮了,禦花園那個是薑軻二號,那這個該叫薑軻三號?二號去哪了?

  被齊琅這麽一耽擱,秦洵眼見著他爹盯著他徑直走過來,顧不上細思,連忙一轉頭叫住同樣走近的儒秀青年:“舅舅!”邊喚邊快步朝林禕去。


  林禕停步等著他上前。


  “都回來這麽些日子了,也不來家裏吃頓飯,家裏都念叨你好幾回了。”林禕朝少年頭頂撫摸一把。


  林禕與林初姐弟同父異母,林初是前朝公主殷宛所出,林禕則是殷宛逝後林天的續弦所出,母親為原先殷宛公主的貼身婢女。在不乏美貌公子千金的長安城中,林禕的模樣顯然不夠驚豔有些普通了,但那一身偏向文人的儒雅氣度,讓人跟他相處起來平和而舒適。


  “是我不對,舅舅莫怪,這幾日齊璟病著,等他身子好些我帶他一起去蹭飯。”秦洵道,“前陣子托外公帶回去的那瓶藥油,舅舅用著可還好使?”


  “好使,秦小神醫有心了。”林禕笑了聲,往他身後瞟了一眼,笑意更深。


  秦洵知道老爹今日是等定他的意思,頗為頭痛:“說起來,方才在朝堂上言行多有輕狂,我爹瞧著都急眼了,舅舅倒是沒什麽反應。”


  “因為我知道微之足夠聰明啊。”林褘說著下意識又瞟了眼姐夫,忍著笑道,“怎麽了,往我這裏躲過來,是需要我替你應付你父親嗎?”


  秦洵想承認,又不好意思。


  林褘便拍了拍他肩:“伸頭一刀縮頭也一刀,舅舅就先回家吃飯了。”說完真就走了。


  秦洵:“……”我的舅你太不仗義了!


  不等秦洵回過身,秦鎮海迫不及待大步過來,一開口先劈頭蓋臉質問他一句:“昨晚怎麽不知道回家?”


  “齊璟病了,我就留下來了。”秦洵滿不在乎,“大哥二哥呢?”


  “宮門等著。”秦鎮海蹙眉,“你這樣子是不打算回家?”


  “不回。”


  秦鎮海不知是被他氣到還是一時想不到說什麽,頓了頓:“歸城讓你來的?”


  “我自己來的。”


  “歸城給你的腰牌和象笏?”


  “我自己拿的。”


  “……你簡直胡鬧!”秦鎮海被他不當回事的模樣惹出火氣,開始教訓他,“你無官無爵,如何能入太極殿,還敢擅行皇子尊權,簡直大失體統!到底是家裏一直太縱容你叫你無法無天,還是你在外多年規矩都野了?今日是狂妄到朝堂之上陛下眼前,往後不看緊你,是不是還得給我捅出天大的簍子來?”


  “我又不傻,你也不傻,沒看出來是陛下默許的嗎,不然我哪敢真這樣惹事?我又沒長百十個腦袋。”


  秦鎮海氣結:“你這是跟父親說話的態度嗎!”


  “那你想教訓什麽,除了我代齊璟上朝這個事,不外乎就是想說我怎麽能口出狂言得罪人,但是父親,有差嗎?”秦洵揚揚眉,“哦,於你是有差的,因為你是朝廷重臣,是祖父退位後的秦家家主,是年長父輩人,你們坐這樣位置的人好個臉麵,也須得留個臉麵,什麽都明明白白了也得做人留一線。但我不一樣,我還年少,我不懂事,我想說什麽說什麽,說對了是我聰明伶俐,說錯了是我年少無知,我不趕緊趁現在狂妄狂妄,等到你們這個年紀,我就狂不動了。”


  “混賬——”


  “不忙。”秦洵擋了父親的發作,繼續叨叨,“就事論事,人人長眼,都知道我是齊璟的人,這個明不明說根本無差;再來,我對曲黨不客氣,隻要榮寵尚在,他們就不敢動我,而就算我如今跟他們和和氣氣,若有朝一日我沒落了,他們也不會可憐我,我得不得罪他們同樣無差。既然如此,我又沒真捅簍子出來,你教訓我做什麽呢?等我當真捅了什麽簍子,別說罵我,你打死我都認。”


  等你當真捅出簍子來,不等你老子打死你,你早就在仇家手上先死過百八十回了!


  老子教訓你?這是誰在教訓誰?老子話都沒說上幾句,倒是聽你在這劈裏啪啦叨叨半天了!


  秦鎮海被他噎得一團氣堵上喉嚨口,竄不出來又咽不回去,窩火至極。


  “輕狂!”秦鎮海氣得直抖,好歹還能想起自己希望把三兒子往身邊拉親近些,一口悶氣更加不得肆意發泄,憋堵愈甚。


  他抖著手直指秦洵鼻尖點了數下,用力一拂袖,帶起朝服袍料劈風之聲:“混賬!你能耐,你會說,我知道你,你不憚你老子我,好,秦微之,你有種跟齊歸城過一輩子,你敢回家來!踏進家門一步,老子立馬就拿繩子捆你,過節祭祖!”


  言罷他懶得再留下受混賬兒子的氣,揣著滿腔怒火頭也不回地離去,闊步行路間都仿佛能揚帶起升騰的火塵,同僚們紛紛避讓,誰也不敢觸重將的黴頭引火燒身。


  秦鎮海方抬步時,秦洵帶著含混笑意極快地補了句話:“父親不必太過惱怒,若我能安然活到塵埃落定,約莫也就能將現在這點輕狂心氣揮霍差不多了。”


  這個“塵埃落定”指的什麽,父子二人心照不宣。


  秦洵聽見離得近的幾個朝臣私語,說什麽秦上將軍教子峻嚴、秦三公子桀驁不馴,怕是不到明日,整個長安官家都得知道,今日下朝後在太極殿外,剛正持重的秦上將軍被他目無禮度的三兒子氣得拂袖而去的事了。


  秦洵不知怎麽就笑了兩聲,竟然覺得很有意思。


  秦鎮海其實不是個寬和的同僚並慈祥的父親,真說起來他脾氣很有些像鎮國公秦傲,帶著一身經年戎馬的嚴苛莊穆,一雙看慣生死不怒自威的銳目淡淡掃一眼,都能將閱曆淺的年輕後輩瞧得兩股一顫,隻是若不開罪他,他並不會主動朝人發難,不算太難相與。


  家中子女,就連年幼時受過他不少疼愛的秦瀟秦渺兄妹,在年歲愈長父親收斂親昵後都對秦鎮海存些畏懼,相較之下,大兒子秦淮是與父親往來最為疏淡的一個,沒事基本不打照麵,為人也是八麵玲瓏,不存在惹惱父親的時候。


  頭疼的就是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秦洵,不聽話就不聽話,秦鎮海本就避著他,偏偏他非得找著父親上趕著添堵,秦鎮海平日對他一忍再忍,惹不起躲得起,難免會有忍不住的時候,指著他鼻子破口幾句“混賬”、“孽障”,從沒動手打過秦洵已經是將軍父親難得的鐵血柔情了。


  真說起來倒的確有過一回,秦鎮海有揍秦洵的念頭,那時候他對秦洵的罵詞除了“混賬”和“孽障”,還多著個“小兔崽子”,被幾歲的小秦洵用一種令人冒火的叛逆語氣頂嘴:“我是小兔崽子,爹就是大公兔子,祖父就是老匹兔子。”


  那回秦鎮海差點沒控製住就一巴掌招呼他小臉,手揚起半天,心緒一陣起伏如濤,到底沒能真下得去手,徑自走了,任憑秦洵賭氣跑進宮去找齊璟,眼不見心不煩。


  “牙尖嘴利,恃寵生驕。”身旁石雕獸像後繞出來個朝服男子,不留情麵地批評秦洵。


  “你不是跟二哥等在宮門,用了什麽遁術過來聽牆角?”


  “總歸是你那點武功底子學不會的。”秦淮停在他麵前,“他訓你,是因你此番的確出格,容易招人詬病,私拿歸城的腰牌代他來上朝,虧你想得出來。”


  “你以為我想上朝?這都盡是些什麽事。”秦洵撇撇嘴,“要不是這本奏折非今日早朝呈上最好,我還想好好跟齊璟窩一起補個覺呢,我剛才坐那差點在陛下眼皮子底下打盹。”


  “我看你今日護短模樣,還以為你們進了一步,原來還是同床共枕。”


  “進哪一步?齊璟說了,我們年紀還小呢!”秦洵義正言辭。


  調侃過了,秦淮正色:“父親那邊,這陣子我和子煦替你說兩句好話,他一時怒急攻心,想來也不會跟你置氣太久,不至於真捆你去祭祖。”他低笑一聲,“你才多大年紀,還是個嬌養大的富貴閑人,別總以為自己底氣很足,多少收斂些,這回等你跟父親都冷靜下來,我看你主動邀他長談一次比較好,別什麽都強著。起先有人進來通報,難得見父親急,替你請罪說你不懂事,好在陛下偏袒你,沒計較。微之,你方才真不該那樣頂撞他,你有意發作你的任性脾氣,既冷待情義,又有失教養。”


  秦洵斂眸沉默半晌:“受教。”


  長兄極少對他說教,這番別人家父兄再尋常不過的教訓話,從秦淮口中說出來教訓秦洵,幾乎算得上重話了。


  秦洵一瞥幾丈開外,耽擱到此時的燕左相與其女婿鮑付全同行而過,燕相在跟鮑付全低聲說著話,鮑付全則是閉嘴不言,滿臉的虛心受教。


  今日這場立儲的提議說來是一場君王與權臣間有關權勢的索予試探,有封爵的皇親國戚或是燕左相秦鎮海這樣的重臣提出異議才合適,僅僅隻該是他們這些人,窺得皇帝心思,代替皇帝將帝王身份不好直言的心思說出口,為曲家唱戲作配。


  馬飛出頭是曲伯庸的授意,秦洵應話,是以秦氏子身份代替未言的父親秦鎮海出聲,輪不到鮑付全湊熱鬧,更輪不到唯恐落於人後紛紛出列的幾個年輕小官。


  皇帝的確是偏心齊璟,猜來他最想立為太子的也是齊璟,但如今並不是皇帝想立誰為太子的問題,而是皇帝目前還並不想立太子,他不完全是因為曲黨提議立齊瑄為太子才不悅駁回,即便今日是有人提議立齊璟為太子,皇帝同樣不會太高興。


  所以秦洵那時腹誹,覺得急於表明立場的鮑付全跟馬飛一樣沒長腦子,鮑付全隻是幸運在他沒說什麽不該說的拂皇帝逆鱗。


  秦淮道:“那我走了,不好讓父親和子煦久等。”


  “我回景陽……”


  “秦三公子!”


  秦淮瞄了一眼出聲之人,附秦洵耳邊低聲笑道:“戶部尚書郭文誌,怕是想你做女婿呢,我走了,自己應付。”言罷朝那招著手顛顛跑來的朝臣揖了禮,無情扔下了秦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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