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琛
清硯連忙福身:“驚擾公子,公子恕罪。”一時心急沒注意動靜,怎麽將這起床氣賊大的小祖宗鬧醒了。
兩個小宮女也急忙跟著福身:“驚擾公子,公子恕罪。”
這位不是白日來景陽殿的那位秦三公子嗎?她們倆入宮還不到兩年,做些打雜的小宮女活計,見秦洵麵生,聽聞是淑妃娘娘的外甥,三殿下的表弟。
白日見清硯姐姐待這秦三公子很熟稔,想來秦三公子過去是景陽殿的常客。
小宮女入宮不久好奇心重,悄悄覷了眼內室方向,心中犯起嘀咕。
再是親密的表兄弟也都近二十弱冠的年紀了,何況僅僅是因二位母親投緣結拜,壓根不是真正的親緣表兄弟,這未免太不見外了吧,留宿便留宿,怎麽還睡進了同一間房裏。
“無妨,出什麽事了?”起床氣大的小祖宗長大了懂事許多,隻輕輕擺了擺手,一心問事。
“公子,娘娘難產。”清硯道。
被清硯不加封號直喚“娘娘”的,也就隻有主子齊璟的母妃白絳了。
“姨娘?”秦洵記起淑妃白絳就在這幾日臨產,居然這麽巧是他留宿宮中這一日,“現在怎麽樣,喚太醫沒有?產婆呢?陛下知道嗎?”
清硯見他著急,忙反過來安撫他:“公子別著急,陛下已經過去了,傳了太醫署所有的醫女,聽說並非危急,不必太過擔憂,因為是淑妃娘娘,便往景陽殿也遞了個話,奴婢本是要及時稟報殿下的,隻是不巧殿下也還病著,既然娘娘那裏並無大礙,奴婢就在想是否要讓殿下好生歇息一晚,明早殿下起了再說……”
秦洵略一沉吟:“讓他歇著吧,我洗漱,代他去一趟昭陽殿。”
清硯福身應是,吩咐身旁的兩個小宮女去給他打水。
秦洵回內室去整理儀容,偷懶隻從床幔縫中伸手進去,摸索著自己解在枕邊的發帶,倏然被溫熱的掌捉住手腕,他驚得一激靈,差點失聲叫出來。
我的哥啊你怎麽嚇人呢!
深呼吸兩口,秦洵平複下驟急的心跳,輕聲笑出來:“你怎麽醒了?”說著掀了床幔進去。
“聽見外頭似乎出了什麽事,起來問問。”齊璟將他發帶遞給他,撐坐起身子,“好像把你嚇著了?”
“對啊,突然抓我的手,嚇死我了都!”
齊璟莞爾:“我想叫你的,想了想半夜突然叫你一聲挺嚇人的,就抓你的手了,至少手碰著是熱的,能知道是活人,不是嗎?”
好像也挺有道理。
秦洵將半邊床幔撩開鉤掛住,又將小案的油燈挑亮了些,回頭望見齊璟初醒的眉目間掩不去倦意,心想下回煎藥時安神的劑量得多摻些,否則齊璟多年習慣性眠淺,藥性淡了壓根治不住他。
齊璟看著他整理衣裳,又問:“是出什麽事了,方才未聽分明,你要出門?”
“昭陽殿來人通報說姨娘難產,你歇著,我過去一趟。”
秦洵理好衣裳又束了頭發,聽見身後悉悉索索的衣料摩擦聲,回身見齊璟竟也起身穿衣。
秦洵忙道:“不是叫你歇著,這才五更天,你都沒睡多久,我去就行了。”
齊璟穿衣動作未停,垂眸係著腰帶看不出情緒,語聲有些淡沉:“難產?”
秦洵“嗯”了聲,想想補道:“不過聽清硯說,來通報的宮人遞的消息說是並非危急,你也別太著急……”
“難產並非小事,我與你一道。”齊璟這一句聲音放得極低,秦洵勉強聽清整句,竟摸不清這話中是何情緒。
他覷了眼齊璟一半隱在暗中的神色,心想罷了,要一起去就不攔了吧,他們母子感情一向極好,齊璟擔心些再正常不過。
二人穿戴洗漱完畢,同乘一輦,清硯留在殿中,景陽殿的侍衛統領單墨隨行,一路緊趕慢趕至昭陽殿。
帝後並幾個叫不上名字的妃子皆陪同在昭陽殿外殿,內室門緊閉,齊璟和秦洵到時正遇上門開了一回,宮女從裏麵端出盆血水,給一眾主子福了福身,匆匆端出殿去。
屋內產婆指引聲與女子生產時的痛苦哭叫混雜在一起,還摻著陪產宮人們的忙碌交談,叫屋外等候的人聽著揪心,或者說得準確些,是真正擔心白淑妃的等候之人聽得揪心。
齊璟和秦洵雙雙朝皇帝跪拜行禮,皇帝眉間幾分憂慮,不甚想分心招呼他們的模樣,隻揮揮手道平身,二人起身,又朝皇後與諸後妃拱手揖禮,退在皇帝後方。
“這時辰,怎麽也過來了?”皇帝望著緊閉的內室門,口中卻問著他們。
“宮人來報,兒臣擔憂。”齊璟同樣朗眉微蹙,滿麵憂心。
“你一貫是個孝順孩子。”皇帝點頭,又道,“微之今日宿在宮中?”
秦洵道:“回稟陛下,臣聞三殿下今日回宮,入宮叨擾,晚時逢雨,這便留宿一夜。方才擔憂淑妃娘娘,便隨三殿下一道前來。”
皇帝又點點頭:“微之與你姨母表兄的感情一貫不錯。”
秦洵站在齊璟身邊,與眾人一道望著緊閉的房門,皇帝不說話,旁人自然不敢出聲,偶有進出內室的宮女醫女,被皇帝叫住問兩句屋內情形,好在並無子橫子逆的危急狀況,隻是因白絳如今三十大幾的高齡,身子又多年未曾有孕,這一胎似乎個頭還大,不怎麽好生。
齊璟風寒未愈,又一天一夜隻進食一碗半的清粥,秦洵生怕他身子撐不住,挨緊了他,小宮女報平安時說到“子橫子逆”四字時,他感覺身旁的齊璟微不可察地僵了身子。
秦洵習醫,雖身為男子,對女子生產之事幫不上忙,但從醫書上還是多有了解,這所謂“子橫子逆”的症狀,是女子生產的大忌、難產的主因,也就是女子難產致死的最常見情況。
齊璟很在意這個?他悄悄覷著齊璟,見齊璟麵色與唇色皆泛著蒼白,秦洵一時也摸不準他到底是風寒未愈身子虛弱,還是心有憂慮所致。
好像自從在景陽殿時聽到淑妃難產,齊璟就有些不太對勁,秦洵直覺他心緒不寧不僅僅是在擔心白淑妃,卻又想不通他到底在在意什麽。
秦洵心中煩亂亦起,正暗自思忖著,忽覺齊璟與自己貼近的那側胳膊輕微動了動,隨即自己手上貼過來個冰涼的東西。
他一怔,反應過來便連忙握住齊璟冰涼的手,藏在袖下用自己掌心的熱量摩挲焐熱他,意識到齊璟此舉裏尋求他慰藉的心思,心頭泛起疼惜。
屋內雜語依舊在混亂著傳往外殿,秦洵餘光瞥見衣著華貴的後宮之主轉了身子過來,勾著他自小就瞧著不舒服的笑容在打量他。他直視過去,噙起個淺淡得體的笑容回應。
目光一對皇後便開了口:“多年不見秦三公子,真是長成了儀表堂堂的少年郎,難怪前陣子我們琅兒在禦花園瞧見一回,回來便與本宮誇讚秦三公子風姿過人。”
“皇後娘娘與四殿下謬讚了。”秦洵隻得暫時鬆開了齊璟的手,朝皇後揖了一禮。
皇帝聞言卻回過身來,似是想起事:“微之,傷好了嗎?”
“已無大礙,承蒙陛下掛念。”
皇帝“嗯”了聲,又看了眼齊璟:“朕原本以為,過去你與不殆不和,會當他是故意縱容底下人傷你,歸城疼你,定要替你討個公道才是。”
皇帝這話說得太直白,皇後一驚,連忙道:“陛下這是哪裏的話——”
皇帝一抬手止了她話音,睨了一眼過去,“朕在跟孩子說話。”
皇後悻悻收言。
秦洵斂眸:“陛下言重了,一場意外不必介懷。”
身旁的齊璟突然出聲:“確實,父皇言重了,不殆再是孩童頑劣心性,也是帝王之子,當識大體,豈會因私人恩怨在眾目睽睽下不顧皇室禮數,想來無心之失罷了。”
他這話說得既客氣又不客氣,尤其語氣冷得反常,叫秦洵聽得心頭一緊。
果不其然見皇帝那張本就笑意不深的麵容上,笑意更淡了幾分,秦洵眉間微微一蹙。
齊璟接著又來一句:“隻不過把學藝不精的侍從帶到人前犯了過錯,總歸是不殆的失職,事情傳到外麵人耳朵裏,少不得讓人嘲諷皇室無儀,宮人不教,其主之過,子不教,父之過。”
像是生怕旁人聽不清他說什麽,齊璟把最後六個字咬得格外重,聽得秦洵頭皮一麻。
得,皇帝這臉是徹底拉下來了,拉得比驢都長。
我的祖宗啊你快閉嘴吧!你是不是病糊塗了!秦洵太陽穴突突直跳,在廣袖遮掩下摸索著捉到齊璟的手,拚命捏他手指。
齊璟不該是如此尖刻的。
不僅尖刻,還含沙射影,就差戳著皇帝腦門罵,點破是皇帝在拿齊琅當槍使了。
有哪裏不對,秦洵眉間越皺越深。
這不該是齊璟待人接物時會顯露出的衝撞心氣,齊璟在外麵從來都是溫潤謙和進退有禮。
好比“沈楚謀逆”一事還未翻案的當年,齊璟在禦書館欺淩行徑中回護了楚辭,皇帝饒有興致地召他問過一回話,問他挺身相護罪臣之子,當真不怕與楚家扯上關係被問罪,是年幼懵懂還是明知故犯呢?
小小年紀的齊璟規整一揖禮:“恩澤被親室,禍不及後嗣,此為君子誡,兒臣不敏,拙效父皇。”
場麵話漂亮話齊璟從小就駕輕就熟,何曾有過眼下這般,指著他皇帝老爹的鼻子說“你沒教好兒子”。
外殿氣氛隨著一國之君的陰沉臉色極速冷凝,從後妃到宮人皆大氣不敢出,也趕巧這陣工夫連內室進出的宮人也無,整個外殿的人僵立如木,靜默無言,鑽入耳中的隻餘門窗外漸微的淅瀝雨聲,叫這外殿裏不至於沉默得令人喘不過氣。
難得頂撞的齊三皇子直視著帝王父親一雙盯緊自己的冷目,略顯病色的俊容同樣寒如凝霜,頗有僵持不退的意思。
皇帝沉著臉將三兒子一張酷肖自己卻蒼白如紙的容顏注視良久,終是先緩下了神色,開口問他:“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秦洵連忙代答:“回陛下,三殿下昨日染風寒,身子抱恙,晚間歇下前將將喝藥退燒,尚未痊愈……方才來時燒熱又起,神識多有昏沉不清,還請陛下見諒。”
前半句是真話,後半句燒熱又起卻是臨時胡編,來時秦洵特意又給齊璟診了一回,就是看齊璟並無大礙才肯放他出門。
雖不知這位平素最受不得冒犯的皇帝陛下,為何隻甩了片刻冷臉便有意岔開話題放過他三兒子,但不管怎麽說還是隨便編些胡話出來,替齊璟與皇帝都解一解圍,將這事速速揭過為好。
看齊璟這樣子,是不能指望他自己放下身段服軟了,為君為父的皇帝當然更不樂意,秦洵便替他父子遞這個台階,姑且就說齊璟燒糊塗了胡言亂語好了。
皇帝顯然知道他什麽意思,也很受用他的識趣,掠了他一眼,目光還是落回齊璟臉上:“既如此,當留在殿裏好好養著才是,擔憂歸擔憂,你若將自己身子糟蹋出個好歹來,豈不是還得叫你母妃反過來擔憂你?年紀輕輕的,別不知道愛惜身子。”
“兒臣明白,謝父皇關心。”齊璟跟著皇帝下了這台階。
皇帝重新轉回身去背對他們,繼續望向內室的門:“不過,歸城所言確有道理,此番是不殆有失體統了,回頭讓他好好教訓殿裏的侍衛,至於他自己,朕罰他檢討一封致與歸城,且中秋宴後禁足自省一月。”說著一睨皇後,“皇後,你可有異議?”
曲折芳連忙福身:“琅兒不教,是臣妾為母之過,陛下聖明,臣妾並無異議。”
皇帝滿意地“嗯”了一聲,又問:“歸城意下如何?”
齊璟淡淡道:“父皇聖明。”
秦洵在心下默默替齊琅叫了聲冤。即便給自己下馬威是皇帝的授意,皇帝也斷不可能自罰,隻能讓齊琅倒這個黴了。
隻是奇了怪了,明白人都聽得出,齊璟話說得很不給麵子,都這樣了皇帝也沒發作,甚至含了幾分討好的意思,著實反常。
想不通啊想不通,這年頭都流行當爹的來討好兒子?
秦洵把這些傷腦筋的暫且甩開,覺得自己掌中齊璟的手好像更涼了些,初秋微雨的五更天裏,最是容易寒邪侵人。
他再覷齊璟臉色,就他作為大夫的經驗,齊璟這個臉色最適合現在、立刻、馬上塞被窩裏捂著睡覺去,他躊躇著是否要跟各位告個辭把齊璟拖回去,又直覺齊璟不會願意。
淑妃白絳在產房裏一直折騰到天明,眾人也一直陪同到天明,連皇帝都延了早朝,直到辰時天已大亮,雲銷雨霽,內室終於傳出洪亮的嬰兒嚎哭。
產婆第一時間抱著新生嬰兒開門跪於帝前,喜上眉梢:“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淑妃娘娘為陛下生下了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
皇帝大笑著一連說了數個“好”字,外殿諸人連忙跪拜道賀,秦洵生怕齊璟身子無力,通過交握的手給他借力,明顯察覺產婆話後齊璟鬆了口氣。
皇帝又多問幾句淑妃,聽產婆說娘娘剛生產完身子虛弱,得好生將養一陣子,皇帝便對昭陽殿宮人與太醫署吩咐一通,而後從產婆手中將正在閉眼嚎哭的新生小皇子抱了過來,令眾人平身。
被父皇逗哄了幾句的小皇子漸止哭泣,尚未睜眼,安安靜靜窩在皇帝懷裏,蠕動小嘴打著哈欠,輕輕揮動著握拳的小手。
皇帝更是開懷,喜道:“看,這孩子與朕多投緣,好、好!”他又大笑著說了數個“好”字。
眾人連忙附和稱是。
說者無心,聽者有心,皇帝對新生小皇子顯而易見的偏愛,總會讓一些人心裏不痛快。
皇後出聲提醒皇帝,早朝時辰已耽擱許久,既然白淑妃平安產子,皇帝不該讓大臣們久等才是。
皇帝卻抱著小皇子往窗邊行了幾步,望著窗外雨歇日出後澄明的天色,回道:“不忙,朕的小皇子剛出生,今日耽擱一回不妨事。容朕想想,朕這位小皇子,起個什麽樣的名與表字才好,諸位可有高見?”
皇後一愣:“表字?”
“是啊,淑妃自從生了瑤兒,十幾年未孕子嗣,朕懷裏這個小東西現在可真是朕與淑妃的心頭肉,依朕看,就取‘珍寶’之意,起名‘琛’吧。”皇帝有意無意瞟了眼秦洵。
秦洵眼皮一跳,心想您老人家還沒放棄這個名兒呢。
皇帝對自己給兒子起的名滿意得不行,輕輕顛拍著懷中小繈褓:“至於表字,朕看這一夜涼雨,恰在皇兒落地時雨歇天霽,日朗雲舒,甚妙,往後琛兒便字喚‘雲霽’。”
這下第二個一出生就由父皇親自賜表字的皇子也有了。
曲皇後華袖下尖甲往手心一刺,麵上端莊笑著,和眾人一道祝賀皇帝與新皇子。
“還有,”皇帝抱著齊琛繼續道,“從今日起,淑妃白絳,晉為貴妃。”
殿內又是一片賀喜聲。
皇後之下,眾妃之上,即為貴妃,除非曲家倒台,否則姨娘此番是晉封到頂了。秦洵暗思。
逗夠了剛出生的小兒子齊琛,皇帝把他遞回產婆手中,又千般叮囑宮人照顧貴妃與七皇子,這才有了趕去上朝的意思。
結果一回身,皇帝詫異一掠後蹙了眉:“歸城,可是身子不適?”
豈止不適,已經是在強撐了,秦洵顧不得什麽體統,連忙攬背扶住齊璟。齊璟手是涼的,臉上卻已透出幾分燒紅,秦洵疼惜心起,一手往他額頭探了探,滾燙。
秦洵暗罵自己烏鴉嘴說什麽來什麽,胡編完沒多久齊璟還真是燒熱又起。
不能怪齊璟撐不住,他本來生病就沒好透,吃也沒吃飽睡也沒睡足,五更天匆匆趕來昭陽殿,候到此刻辰時,受了將近兩個時辰的秋夜涼氣,撐得住才怪。
齊璟搭著秦洵的臂,朝皇帝搖搖頭:“無妨。”
“當真無妨?”皇帝也來探了探齊璟額頭,吩咐身邊的大太監吳公公,“快送歸城回景陽殿。”
“不勞公公,微之在就行了。”齊璟婉拒了吳公公,朝皇帝揖禮,“兒臣告退。”言罷徑自往殿門外去。
“臣告退。”秦洵怕齊璟步子不穩,忙也跟皇帝告辭。
“當真無妨?”皇帝又向他問了一遍。
秦洵停在門邊又揖了禮:“當真無妨,陛下放心,臣會照顧好三殿下。”言罷匆匆追出門去。
父子關係什麽的,真是太讓人頭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