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

  皇帝要與秦洵借一步敘舊,便令兒女自便,僅讓貼身伺候的大太監吳公公跟隨,喚秦洵跟上去往別處。


  秦洵應是,剛要跟上,餘光瞥見一麵生侍從手把手指導齊琅搭箭拉弓,倏地竟箭頭一偏直指自己,尖銳破空,驚呼頓起,秦洵身子一晃,箭頭險險擦過頸部,劃痕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滲血,繼而匯成細流。


  “拿下!”皇帝甩袖大喝,侍衛們迅速將那侍從反剪雙手摁倒在地。


  “好大的膽子!”皇帝冷臉。


  臉都被摁貼地上的侍從驚慌告饒。


  齊琅連忙跪拜:“父皇息怒!薑軻補換兒臣舊侍時日尚短,武藝生疏,隻是一時失手,絕非有意行刺!懇請父皇念其無心之失,網開一麵,兒臣回去定會自行重罰他!”


  “薑軻”這個名字秦洵還是有印象的,卻對不上眼前侍從的這張臉。


  宮中每殿配一侍衛統領,齊琅殿上的侍衛統領為薑姓,恰巧幼時他們念書得知刺秦的荊軻亦為薑姓,這小子回去就給自己的侍衛統領改了名叫薑軻。至於齊琅意有所指刺的這個“秦”是誰,不言而喻。


  當年齊琅放蛇咬傷秦洵一事,那個薑軻亦能被秦洵記上替齊琅捉蛇的一筆。


  算算看如今真薑軻年紀應該不小了,宮中有隔幾年放人出宮的製度,不知他是年紀到了被放出宮,還是這些年間犯了什麽錯被處理掉了,齊琅殿上新換了這麽個侍衛統領,竟還堅持沿用了“薑軻”之名,真是執著。


  “一時失手?”皇帝冷笑,“一時失手便傷及世家公子?那他再失手些,是不是直接就傷了性命?再失手,是不是還要來行刺朕?”


  齊琅惶然跪伏於地,不敢吱聲。


  皇帝愈怒:“微之離京六載剛歸,見朕第一回便叫你手底下奴才傷著,你叫朕如何向林秦二將交代!”


  “不妨事,陛下。”秦洵接過宮女遞來的帕子,捂住脖頸上劃傷流血處,平靜道,“來此便觀薑統領教導四殿下射箭,想來確是失手,無怨無仇,他不至於有意傷人。左右並無大礙,四殿下身邊剛換新侍,懇請陛下網開一麵。”


  說著他用餘光一瞥皇帝,眉眼間掠過微不可察的厭煩。


  因此意外,皇子公主們自是散去各回住處,秦洵跟著皇帝去了宣室殿,皇帝喚太醫來給他處理了脖頸傷口,稟退左右,連吳公公都退下,空曠的外殿僅餘皇帝與秦洵二人。


  “臣並不敢欺君。”秦洵淡淡開口,向皇帝自稱了臣。


  “微之一向聰慧。”皇帝語氣聽不出情緒。


  真抱著行刺的想法,不可能這麽赤/裸裸地亮明身份還在皇帝麵前動手,何況隻憑秦洵不精的武藝,都能看得出那長箭朝自己破空而來時,方向本就是偏了的,說白了就算他沒躲,也不會有大礙。


  秦洵在外六年,江南遠長安千裏,就是皇帝也難全然掌握他的動向,明麵上秦洵習醫,誰知道他有沒有暗地搗鼓些什麽,皇帝不免要試探一二,或者說是在召回京想要委任之前,先給這出身貴門年少輕狂的少年郎一個下馬威,挫挫他嬌生慣養的銳氣。


  而秦洵的反應顯然是讓皇帝滿意了的。


  “可埋怨朕?”皇帝問。


  “不敢。”


  皇帝眉一挑:“是不敢,而非不是?”


  “陛下聖明,若臣道不是,陛下難信,臣亦不願虛言諂媚陛下,不妨與陛下坦誠,確有埋怨。”


  “說說看,埋怨朕什麽?”


  秦洵悄悄深吸一口氣:“臣埋怨陛下,待臣待子,未免皆疑慮過甚。”


  皇帝眯了眯眼,語氣倏然冷沉:“你這是在說朕為君多疑?”


  秦洵抬眸,直視帝王那張雖至中年卻依舊儒雅俊逸的麵容。


  齊璟長得很像皇帝,他是皇子當中模樣最像皇帝的那個,這大約也是皇帝最偏愛這個兒子的原因。而眼前這張與齊璟七八分相像的冷穆麵容,卻遠不如常年唇邊噙笑的齊璟那樣令秦洵願意親近。


  秦洵盡量讓自己神情語氣都往誠懇上靠:“陛下,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無知小輩自是不敢妄議,然陛下明心鑒德,自陛下登基以來二十幾載,林秦究竟臣心如何,陛下心中當真未做掂量?”他頓了一頓,“若陛下準許,今時臣歸,願以林秦之名,與陛下結君聖臣賢之誓。”


  皇帝並未回應此言,話鋒一轉:“秦微之,你以為朕會不會殺你?”


  秦洵篤定:“陛下不會。”


  皇帝頗有幾分戲謔:“朕不會?微之啊,你就當真不懷疑,當年上林秋狩一事,那些刺客背後的主使,是朕?你不會以為,朕忌憚林秦之勢不敢動你,亦或,你是林初的兒子,朕會舍不得你?”


  “臣從不認為陛下不敢或不舍,隻會是陛下會與不會。若是平日,臣不敢妄言,今日陛下問起,臣鬥膽,言陛下不會。”秦洵拿捏好分寸,稍稍將唇角勾起一個恰當的弧度,“陛下九五之尊,當世無懼,一國之君,不囿私情,不過是陛下念江山社稷,留臣與殺臣,自是前者為良選。”


  話確然是實話,隻不過秦洵自認多少摻進了些嘴甜的意思,他雖作坦然誠懇之態,對方畢竟是皇帝,他萬萬不能全然想什麽說什麽,左右說兩句好聽話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哄這九五之尊耳根子舒服又不是什麽難事。


  皇帝上前兩步,肅著臉盯住少年一張酷肖其母的精致容貌,似要從那一雙深藍眸中讀出些虛偽膽怯的意味來,然少年款款含笑一派坦蕩,無半絲奸惶之色。


  良久,皇帝總算緩下神情,甚至淺淡地笑了一笑:“你這孩子本就聰穎過人,如今又懂事不少,朕看啊,日後能成大器。”


  秦洵一揖:“陛下謬讚。”能不能成大器,不也得看你臉色嗎。


  “坐下吧,陪朕說說話。”皇帝隨意指了個位子,自己往尊位去,“此番朕令歸城督巡江南,他還未歸,不知情形如何,微之既居江南六載,想來對江南之地官風民情多有耳聞,可否先與朕說說看?”


  “幸能與陛下分憂。”


  一直到皇帝又與秦洵閑話了些家常放其離去,秦洵走出宣室殿,抬手輕輕一觸自己頸邊傷口,心有些墜沉地想,方才他說願結君聖臣賢之誓,皇帝並沒有應。


  罷了,他也並不指望憑自己一個十幾歲少年人的三言兩語,就完全打消一個生性多疑的帝王心中的沉屙舊慮。皇帝最憂慮什麽,方才他二人心照不宣,絕口不提,那麽一個說來僭越的東西,最好還是作禁忌之言,莫輕易出口吧。


  淩駕於現今帝權之上的禦祖詔,這麽個至今未現過世的聖物,究竟是否存世?當初的平王,如今的林家,誰都不出來明明白白地解釋清楚,就這麽讓君王既猜疑著,又忌憚著,秦洵也難輕易定論這東西到底是存在好,還是不存在好。


  “齊宇殷啁燕,堂下複沉吟。楚地橫槊曲,酎旌遺林秦。”


  這是大齊初建的幾年間,世人耳熟能詳的一首小詩,不知起於何人之口,也並無過甚文采。


  在屋宇上殷殷啁啾的燕子,飛落殿堂階下又沉沉吟鳴。奏起荊楚之地習武練兵時的戰歌,將美酒和彰賞都贈與林秦二位大將。


  表麵上看仿佛隻是簡單描述了和樂慶喜場景,屋外燕傍簷飛頻頻啾啼,屋內玉盤珍饈歌舞升平,卻是在短短四句內,將那段年歲裏大齊的幾大世家都囊括其中,即齊、殷、燕、堂、沈(沉)、楚、曲、林、秦。


  齊氏為皇族不必多言,殷氏為舊朝皇族,亦是因晉陽郡王一脈,成為新朝大齊的皇親。


  燕氏和曲氏是文臣,分任大齊的左右相,以右相為尊,恰好曲家又是兩任曲皇後的娘家,現今在朝中的權勢更是壓了燕氏一頭。


  林、秦、楚三家則是武臣,在那個老一輩們還在當家的年代,以林為首,秦次之,楚再次。故而如今雖秦鎮海軍職高了林初一品,世人還是習慣以先林後秦的順序稱大齊將門。


  林秦兩家是齊高祖還在舊殷為臣時的老部下,因此改朝換代後皆有封爵,楚家則是後起之秀,在齊高祖稱帝後才追隨麾下,勝在當時還年輕的楚正弓資質好,勢頭極猛,後來居上地壓過了軍中眾將,數年間勢力便僅次於林秦,劣勢則是少了像林秦那樣能坐鎮家門的老一輩。


  沈氏與堂氏則是兩家大外戚,沈氏為齊高祖原配沈皇後的娘家,高祖齊棟上無雙親,與發妻沈氏感情極好,便尊了嶽母即沈氏的母親劉氏為己親母,發妻沈氏早早病故,齊棟也始終將劉氏作生母侍奉,後齊棟稱帝,自然尊劉氏為太後,追封早故的發妻沈氏為孝德皇後。


  即便齊棟與已故的孝德沈皇後感情深厚,後位卻是不能空缺,於是唯一的側房堂氏,即當今聖上齊端的生母,便在齊棟稱帝之時母儀天下,為堂皇後,齊棟駕崩後齊端登基為帝,堂皇後成為如今的堂太後,原本的劉太後則為劉太皇太後。


  “禦祖詔”一物,追根溯源就跟這兩大外戚有關,真要刨根,能一直溯到大殷末期,齊棟的發妻沈氏還在世的時候,真真叫一個剪不斷理還亂。


  齊棟有兩個兒子,一是從堂兄齊梁家裏過繼來的大兒子齊舸,名義上為發妻沈氏所養嫡子,二是側房堂氏所出庶子齊端。


  小時候的齊端不爭氣,空有一副酷似堂氏的好容貌,才情能力卻處處不出彩,性子還閉內到幾近陰鬱。反倒是過繼來的大兒子齊舸,隨父四處征戰,鋒芒奪目人情練達,又在名義上是沈氏的兒子,因此很招齊棟喜歡,也很招其祖母劉氏喜歡,齊棟稱帝自然封其為太子。


  然齊棟到底還是有他的顧慮,當初被稱帝的喜悅衝昏了頭腦,一時衝動直接封了太子,做皇帝的幾年裏閑來思忖卻愈發不安心,齊舸到底是過繼來的兒子,不是親生,他生父齊梁還好好活在這世上,若往後齊舸真繼位為帝,那堂兄這個生父算什麽?自己這個養父又算什麽?

  若他隻齊舸這麽一個養子便也罷了,可他又不是沒有自己的親生兒子,齊端雖不如齊舸那樣才能出眾,卻也並不是呆傻殘障不能坐那皇位的料。


  齊棟思來想去,一想便直想到了病重時期,終於拿了最後的抉擇,忽然發難,以太子長久僭越為由,廢太子位封平親王,改立二皇子齊端為太子。這之後不久,齊棟便病重駕崩,齊端繼位為新帝,便是當今聖上。


  太皇太後劉氏是很喜歡大孫子齊舸的,女兒沈氏早逝後她始終疼寵著齊舸,對小孫子齊端則不甚親近。


  堂太後與新帝齊端母子也與劉氏鮮少往來,若非是高祖親尊劉氏為母,他們打心底裏看不上這個與齊氏皇族沒有半分血緣關係的所謂太皇太後。


  心底裏看不上歸看不上,明麵上他們沒法不忌憚劉太皇太後,劉氏前朝官家女出身,後又嫁進官家為官夫人,極有政見,雷霆手段,肆意幹政,齊端初登基幾年處處受她製肘,很難放開手腳。


  偏偏齊端和劉太皇太後政見相差甚遠,又敵不過太皇太後的強勢,每每被迫妥協的都是齊端,眼見著太皇太後一手扶起自己的夫家沈氏,幫扶齊舸,在齊端看來心中不免警覺,猜測她是想待到時機成熟,逼自己退位再扶齊舸上位的意思。


  齊端與堂太後母子心中經久積怨,所以在劉太皇太後逝後,齊端卸去桎梏反撲起來,平王齊舸與太皇太後一手扶起的沈家便不幸首當其衝。


  皇帝始終有一件心事如鯁在喉,便是不知從何時起悄悄流傳開的隱秘傳聞,道高祖廢太子改立後臨終還是後悔,既怕齊端當不好這個皇帝,又怕齊端當好了皇帝卻容不下自小不合的兄長齊舸,便秘製了一塊刻有自己名諱的虎符。


  虎符其物,為皇帝調兵遣將用的兵符,用青銅或者黃金做成伏虎形狀的令牌,劈為兩半,其中一半交給將帥,另一半由皇帝保存。隻有兩半虎符合並為完整的一塊,持符將領才可獲得調兵遣將的權力。


  說這是虎符也不恰當,傳聞中此並非傳統虎符形態,而是一塊上乘白玉所製令牌,正中以金嵌勾勒了虎形,虎形再中,則是金嵌筆劃的高祖名諱。


  說虎符不像虎符,說令牌不像令牌,世人便稱之“禦祖詔”。傳聞持禦祖詔者,可淩駕於當前帝權之上,以高祖名義號令三軍,權力極大,一旦到了緊要關頭祭出,便是連當今在位的皇帝也奪不回受高祖名義號令的軍權。


  簡單粗暴地說,拿著禦祖詔是可以率兵逼宮篡位的。


  好巧不巧,傳聞當年禦祖詔製成後被高祖一分為二,半塊在林家手裏,另半塊給了平王齊舸,是因高祖對大兒子有愧,臨終前留給大兒子的一道護身符。


  雖說這麽多亂七八糟的皆為傳聞,高祖故去都二十多年了,這所謂的什麽禦祖詔誰也沒見過影,但既然聽說這麽一個會威脅自己帝位的東西可能存世,即便隻是可能,也不能叫生性多疑的齊端安心。


  這麽多年林家雖然深受倚重,卻也難免遭帝王猜忌不休。


  秦鎮海看見兒子回來後脖頸比去時多了一道細長劃傷,已經止血塗藥,無需多問便知出自何人手筆。


  “這幾日沐浴當心莫沾了水。”他叮囑。


  “知道。”


  “原以為你還要在宮裏多待些時候的。”見兒子坐穩,秦鎮海吩咐車夫駕車回府。


  “原本還打算去一趟昭陽殿看望姨娘,不過……”秦洵拈了拈自己衣領,今日麵聖穿的素色衣裳,受傷時領口處被鮮血浸濕,現在已經幹涸發暗,瞧著有幾分怵人,“過幾日吧,不急這一時,姨娘懷著身孕,聽說就在這陣子臨產,不能驚著了她。”


  秦鎮海伸出手在兒子肩頭重重摁住。


  “他是皇帝。”


  秦洵嗓音微沉:“嗯,我知道。”


  帝王薄情,今上齊端尤甚,他在這世上存活,不作為父親,不作為兒子,不作為丈夫,不作為友人,他是皇帝。


  真正的、孤家寡人的皇帝。


  秦鎮海將秦洵送至將府門口,道自己去一趟他祖父那裏,叫家中不用等自己一道用午膳,便腳都沒沾地緊接著又離去了。


  秦洵一腳剛踏進大門,便被個風風火火滾過來的粉團子撲了個滿懷。


  “堂哥堂哥!你看我有沒有長漂亮!”粉團子嚷嚷。


  秦洵揪著她後領把她從自己身上扒下來,望著不疾不徐跟上來的另一個小姑娘,笑眯眯道:“變醜了,緋緋比你漂亮。”


  粉裙子小姑娘嘟起臉:“你討厭!明明長得一樣,緋緋漂亮不就是我漂亮,你就是不想誇我!”


  兩個小姑娘是叔父秦鎮川家的雙胞胎堂妹,比秦洵小四歲,年方十二,穿紫裙子的是姐姐,叫秦緋瀾,粉裙子這個是妹妹,叫秦綰虞,小名喚作緋緋與綰綰。


  也就是當初把廣陵先生“竹化仙”說給秦洵聽的小堂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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