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燭

  未籠燈罩的蠟盞置於桌案一角,是這間屋裏唯一的光源。


  沒關嚴實的窗縫透進絲絲初秋夜晚的涼風,燭火輕微跳動著,忽閃著照出案上黑白錯落的圍棋盤,也將案邊人的影子顫顫巍巍投射在他身側牆麵上,燒融的蠟淚順著燭身滴落,在燭腳盞托上凝結小坨。


  孤舟的屋子進門並不直接是床臥,而是個方便做事和接待客人的小廳。孤舟坐在桌案旁,被燭光映亮了完好的半張臉,有燒傷的那半邊恰好背光隱沒在黑暗中,這叫他一眼看去像是個容貌無損的人。


  他手中握著枚黑子反複摩挲,垂眸望著麵前的圍棋盤,入了神。


  圍棋盤很舊了,細看邊緣還有受過焚燒的焦黑痕跡,是年輕時林初送給他的,送了他一張,林初自己留了同樣的一張。


  當日平王府火海中,他拚命護住,卻還是叫火燎著了部分,留下這些沒法去掉的焦痕,隻不知林初的那張,如今可是也同樣老舊,舊到不忍取出一觀。


  那時孤舟還非孤舟,他是順風順水的齊行舟,當朝太子,春風得意,林初還是十四歲的小姑娘,尚未及笄,受封將軍,官高眾多朝臣,同樣春風得意。領了封賞的第一時間,林初便差人特製了兩張一模一樣的圍棋盤,贈了她的“行舟哥哥”其中一張。


  她打馬而來,將棋盤拋給齊舸,齊舸一手握韁繩,一手接住,笑問:“給我這個幹什麽?”


  林初也笑,聲若黃鸝:“齊叔父封我做了威騎將軍,人逢喜事,贈你個玩意同樂。”


  那時齊棟已然從殷家手中奪得帝位,被幾家長輩寵大的林初無甚顧忌,仍敢將其喚作叔父。


  齊舸打趣她:“圍棋將軍?父皇是想讓你整日去下棋,在棋盤上排兵布陣?”


  “是威騎!威騎!威風的威,騎射的騎。”林初糾正他,坐馬背上笑如春花,“齊叔父說是他新設的,獨我一人的軍職,與鎮海哥哥的驃騎將軍同級呢!你看,我就覺得與‘圍棋’念起來很像,所以贈圍棋盤給你,你一見著這個,不就想起我來了!”


  齊舸心知是自己父皇疼林家丫頭,特意增設個軍職多半是為哄她玩,卻也大笑稱好,邊驅馬前行邊捧她的場:“我們阿初現在可厲害啊,大將軍女巾幗,名頭放出去能叫人抖三抖,也不知誰家的好兒郎才配得上。”


  林初驅馬跟在他身後:“齊家的好兒郎不想娶嗎?”


  齊舸兀自笑著,故意不回答她,待她急眼了,大笑道:“娶,當然娶,不娶還不得被我們威騎將軍打趴下。”


  奈何情深,奈何緣淺,當年她想嫁他也想娶的姑娘,如今為人妻、為人母,那揚著一臉狐狸笑的少年模樣很像他母親,算起來今歲開春便已過了十六歲,他與林初十七個年頭未見了。


  十七年前差不多這個時節,烈陽暖風,流水潺潺,他與今日一般無二的行頭,在洵水岸邊垂釣,素衣女子立於身後,一張略帶異域眼眸湛藍的麵容,不甚常見的茶棕色秀發挽了個尋常婦人的發髻,神色沉靜,絲毫沒有攜來經年出入戰場的殺伐之氣。


  當初高祖本意哄她玩的名頭,到底實實在在被她打拚得家喻戶曉。


  “舊傷複發了夠你受的,莫要飲酒過甚。”她道。


  那紅衣少年脾性不大像他母親,卻說得出與他母親當日差不多的言語。


  林初是來向他道別的。她朝政聯姻嫁與秦鎮海後,與其默契地相敬如賓,偶會離京與齊舸相見於洵水之岸,卻也分寸有度,直到與秦鎮海有了夫妻之實,便是連僅餘的分寸也再留不得,世俗禮度總是不能罔顧,此生與齊舸終是斷了緣分。


  酒這種東西本就狡猾得很,何況是加了料的,成年人也難免被它算計得手。林初與秦鎮海成婚多年分房異夢,貌不合神亦離,終於有人坐不住了。


  孤舟身子未動,僅有的那隻眼睛被粼粼波光刺得生疼,口中卻道:“其實如此也是好的,你嫁作人婦多年,早不該時時掛念我,我如今孑然一身,來去皆如塵,從今往後,便是無牽無掛打發餘生了。”


  二人間沉默許久,久到孤舟以為林初已經離去,忽聞身後重物墜地聲響,驚愕回頭,見女子雙目緊閉暈倒在地,慘白的臉上冷汗涔涔,他慌忙扔掉釣具,將林初一把抱起,一路跌跌撞撞送去最近的醫館。


  醫館的老大夫絮絮叨叨責備他:“令夫人已懷身孕近兩月,你這是怎麽當孩子爹的,都不護著你妻兒些,怎能叫女人家在日頭下昏倒過去……”


  孤舟壓低了鬥笠將臉遮住,心下五味雜陳,口中卻平靜回道:“並非我夫人,我隻是渡口那一個普通魚販,這位不知是誰家的夫人,來我攤上買魚昏倒過去,我不敢叫人在我麵前出事,才將這位夫人送了來。”


  老大夫疑慮地打量了一番孤舟,心道也是,這昏迷的年輕女子與眼前男子的衣著打扮顯然不是一個層次,是他方才見這男子焦急擔憂得不似尋常,這才有了如此錯覺,想來約莫是這魚販生怕這位懷孕的女子出了什麽事,會被她家裏找麻煩吧。


  孤舟掏出身上全部銀兩,放在林初昏睡的榻邊:“我一個魚販,做著小本生意養家糊口,身上沒多少錢,這些銀兩墊付夫人此番的藥錢,勞大夫好生照顧她,她既沒有大礙,想必很快便會醒來,待她醒來自有歸處。我攤子還在那,不便久離,先行告辭了。”


  行至門口,孤舟回過頭,鬥笠遮掩下的目光不舍地望向床榻上女子睡容,卻狀似意為同老大夫交代,“對了大夫,我一介草民身份低微,從來謹慎過活,很怕招惹麻煩,往後若有人向大夫問起今日之事,還望大夫行個方便,莫要過多提起我來。”


  從此後會無期,餘生各自珍重。


  林初到底還是不夠果決,何必給這孩子起名洵。


  孤舟歎了一聲,半闔起目,又思忖起秦洵的表字。


  這孩子父為鎮國公嫡子,母為定國公嫡女,生來天之驕子,林初卻喚他字作微之,是怕他太過嬌矜,木秀風摧,想要掩而微之,蔽其於眾嗎?

  曾經那樣意氣風發的少年女將,竟也早早生出諸多戰兢惕厲的心思,朝堂之上,真是半點不由人。


  長安真不是個好地方。


  齊璟進門時帶了一小陣風,燭光歡快地跳躍了一下,孤舟聞聲睜眼,還留有幾分未從回憶抽離的惘色。


  是了,方才孫伯來收拾碗筷時,他讓其喚了這少年來。


  孤舟抬眼看向麵前身形頎長挺拔的少年,燭火映眸,平添了幾分迫人。


  “坐。”他複又垂下目光,沙啞著聲音開口。


  齊璟見了禮,在他對麵坐下,抬手便要拿棋。


  “今日不下棋。”孤舟聲音裏帶了點困倦。


  齊璟聞言收回手:“叨擾先生。”


  孤舟家裏一直休息得很早,這個時辰若不是他們二人來此,他應該已經休息了。


  孤舟疲懶地冷笑一聲,將手中黑子扔回棋盤,黑子落盤碰亂周圍幾顆棋,發出清脆聲響。


  “客套話就不必說了,你回回踏我這門檻,何曾不帶著事。”


  他這樣說了,齊璟噙著笑,開門見山:“先生以為,微之如何?”


  “你打的什麽主意?”孤舟臉色不大好看,冷冷盯住他。


  誰都知道平王齊舸與林家阿初的過往,齊璟把林初的兒子帶來見孤舟,孤舟不得不防他是想與自己加這感情籌碼,或是以此威脅自己。


  齊璟直視他眼,沉默半晌,誠懇地喚了一聲:“伯父。”


  孤舟一怔,冷笑出聲:“真是奇了,兩年多,今日還是第一回聽你叫我這個。”


  “猜想伯父不喜,便從未稱過。”


  “既知我不喜,又何必叫出口。”


  自然是不喜的,從昔日的平親王淪為如今的孤舟先生,他哪裏會喜歡被齊璟喚作伯父。


  孤舟早知道這個侄子野心很大,從來衝的都是九五之尊的位子,當日他尋得孤舟請求指點,孤舟自認一個藏居巷中的廢人,齊璟也自有信得過孤舟的理,之後二人便從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有事說事。


  孤舟對他不冷不熱,齊璟也從不在意他的態度,這兩年齊璟派親信暗衛隨身護他們周全,這處彎彎繞繞少有人家的巷子裏就住了幾戶,偽作普通百姓的模樣,甚至還來“巷子淺”借過兩回醬油,孤舟裝瞎,任孫嬸笑嗬嗬地拿醬油給人家,懶得管這些個敬業暗衛裝得跟真的一樣。


  雖說孤舟自己壓根不惜命,但孫伯夫妻、他們的兒子兒媳小孫子,還有……驚鴻醫館的沈家孩子,個個戳中孤舟軟肋,孤舟在時不時罵齊璟“小兔崽子年紀輕輕就會抓人七寸”的同時,總歸會因著齊璟維護他們的人情擺在那,多少賣齊璟些麵子。


  原本也就齊璟護一護他們,孤舟賣一賣麵子,齊璟一直客客氣氣將孤舟稱作“先生”,今日喚聲“伯父”,齊璟給出了不小的承諾,定然是有要事相求。


  新帝的親伯父,這樣的身份,真是好大的誘惑與海口。


  罷了,伯父就伯父吧,反正本就是這小子的親伯父,他愛孝敬隨他去。


  “有話就說。”孤舟道。


  “伯父雖經年不問長安事,可我相信,當今大齊的朝堂,伯父心中定還是有掂量的。”齊璟低眸掃了眼棋盤上錯落的黑白棋子,排布無甚機妙,大概隻是孤舟隨意丟的,“林秦與我共進退,微之自然也是。不過,皇權之爭,變數良多,我並不敢說十足把握,微之與我走得太近,日後若我有不測,他定會受牽連。他自小被好生護著,沒吃過苦,也吃不得苦,我若成,自會護他一世安平,我若無用,請求伯父護他一護,帶他從這些爭鬥中抽離,從此與長安諸事再無瓜葛,我一力當之。”


  孤舟冷笑:“沒吃過苦,吃不得苦,那小子被你們養得這麽嬌,對他有什麽好處?你還能嬌慣他一輩子?”


  齊璟一雙眼在燭光下沉了沉:“我想。”


  他不像在開玩笑,孤舟愕然,繼而頗覺有趣地勾起笑:“你既這麽想那小子無災無難,何必費這麽大勁來求我,你早早與他撇清,別讓他摻和進你的事,不是最能護他周全。”


  齊璟低輕地一笑,搖了搖頭。


  孤舟盯緊了他的神情,良久,他一舒氣,歎道:“年輕人啊,可別後悔。”


  “不會。”齊璟斬釘截鐵。


  孤舟活了這麽大把年紀,死都死過了一回,什麽樣的世事沒見過,眼光不知有多毒辣,怎會看不出這兩個小子之間的曖昧不清。也正是看透世事,他並沒有過多驚詫,隻望小兔崽子們不是年少意氣,往後別為自己今日的選擇後悔。


  齊璟如何聽不出,又如何不知秦洵與自己撇得越清越好,可是他不舍得,當他自負也好,自私也罷,在他還有本事將秦洵好生護著時,他絕不會放秦洵離開自己身邊,能貪一晌是一晌。


  但他也並不想因自己這些私心讓秦洵被他牽連,便又要做最壞的打算,假若到了最糟的地步為秦洵劃出個歸處,若他齊璟成,他自然就是秦洵的歸處,若他齊璟敗,也能讓秦洵安然脫身。


  平王齊舸,孤舟先生,齊璟不懷疑他有保下秦洵的本事。


  “我看先生挺喜歡微之的。”齊璟道。


  孤舟不愛與人交談,往回跟齊璟說話都愛搭不理,今日能跟秦洵說那麽多,還記著秦洵的喜好特意供食少刺的鱖魚,秦洵的性子十之八九是對他胃口。


  孤舟冷哼:“那小子被你們慣得一身臭毛病,根本不討喜。”


  齊璟莞爾,沒拆穿長輩難得的嘴硬。


  “我離長安甚早,齊端的幾個兒子,從前我一個都沒印象,不清楚各個都是什麽德行,也就近些年見著了你。”孤舟直呼當朝皇帝的名諱,當著人家兒子的麵,半點沒有敬畏之意。


  齊璟沒說話,知道他還有下文。


  孤舟閑敲著棋盤,像挑揀白菜一樣點評著當朝皇子們:“如今皇子有六,一個殘疾一個年幼姑且不談,餘下四個,除了你,他們三個都是皇後所出,包括嫡長的那個。”孤舟瞟了對麵少年一眼,見對方麵上波瀾不驚,“歸城,非嫡非長,卻抱著這樣的野心,你的擔子可要比他們三個重得多。”


  “先生以為,除我之外,其餘三子如何?”該求的事情求過了,齊璟也沒濫用這份親緣人情,對孤舟的稱呼又換了回來。


  “如何?”孤舟從隱在黑暗的桌角處摸了酒葫蘆上手,剛習慣性送至嘴邊,不知想起什麽手上一頓,晃了晃又放回桌角,“這些年我距長安甚遠,聽到的風聲多是市井之言。長子齊孟宣中規中矩,平庸無奇,次子齊若愚耽於酒色,爛泥扶不上牆,曲折芳生了三個兒子,我看能指望的隻有最小的那個,今年才十四吧?聽聞很有些機靈。看樣子,曲折芳是勝在多,白絳卻勝在精。”


  孤舟說到最後一句已含調侃之意。淑妃白絳隻育一子一女,兒子齊璟卻是六位皇子中最得皇帝器重的那個,確是在精不在多。


  孤舟說起朝堂憑的是早年閱曆,說起他沒見過的幾個皇子侄兒們,則是多聽的市井閑談,難免有誤,齊璟既向他請教,有時免不了替他糾些錯:“先生誤會,齊若愚其人,其實心思剔透,他才是皇後三子中最能指望的那個,隻是若愚皇兄誌不在此,故而常作耽於酒色之態,不涉紛爭。”


  孤舟低低笑出聲來,竟含了些幸災樂禍的味道:“這般,曲伯庸那老匹夫沒給氣出病來?”


  齊璟含笑輕輕搖頭:“曲家家事,我等外人自是不宜過問。”


  “你啊,腦子很夠用。”孤舟往椅背上一靠,聲音疲了幾分,“很聰明,但也別太聰明,精明過頭不一定是個好事。齊端既然看重你,自然也存了同等的戒心,偶爾在他跟前裝裝傻,別讓他防你過甚。你老子喜歡聰明的,卻更喜歡識趣的,白絳就很識趣,還有以前那個丫頭,曲佩蘭,她也識趣。”


  曲佩蘭是今上的第一任皇後,右丞相曲伯庸的嫡長女,可惜紅顏薄命,當年生第一胎時不幸難產而薨,諡號孝惠皇後。如今的繼任皇後曲折芳是她的庶妹,孝惠皇後三年孝期滿後,皇帝道是思念非常,越過了當時後宮位分最高的白淑妃,將孝惠皇後之妹曲折芳直接從賢妃位晉了皇後。


  “還有。”孤舟又道,“老匹夫身子骨健朗,還有的是活頭,聽說他挑中的是他大外孫齊孟宣,齊孟宣自己是個草包,但有曲伯庸在,你想動他也不容易,自個兒琢磨,我不與你多費口舌。”


  齊璟輕輕頷首。


  孤舟忽而歎息:“歸城,你看著我。”他端過蠟盞將自己傷殘的麵容映得分明,“你自己心裏頭清楚,那個位子不是好爭的,你非嫡非長,日後難免遭人說名不正言不順,況且儲君非君,你若要爭,爭的便不是太子之位,而是那把龍椅,必須為君,而非儲君。曆來從儲君之位跌下來的人,輕則遍體鱗傷,重則屍骨無存。你麵前就有個前車之鑒,你可要掂量好了。”


  這段話後二人陷入了良久的沉默,齊璟知道今日的一番談話將要收尾,含笑道:“多謝先生提點。”


  他起身,揖禮道了聲告辭,不在意孤舟作不作回應,轉身打算推門離開。


  剛碰上門,背後的孤舟忽又出聲問他:“我心中有一疑問,尋思著還是問一問你。”


  齊璟手上動作頓住:“先生請講。”


  “以你的本事,若是依照常理受封個普通親王,食一塊封地,你與齊孟宣也從未有過不和,安度此生絕非難事,為何偏要去爭這位子?”


  齊璟低垂著頭,麵容隱沒在黑暗中瞧不分明:“這位子本應是我的。”


  “你模樣不像白絳。”孤舟突然折了個彎。


  齊璟一默:“先生以為呢?”


  “你自己以為呢?”


  齊璟唇角似乎勾了勾:“皇城皆道,三皇子肖似聖上。”


  “興許吧。”孤舟含混笑了聲。


  齊璟推門而出,回身給孤舟帶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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