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

  秦洵摸不清孤舟這話是對自己說還是對齊璟說,更不知曉自己或者齊璟為何是“有求而來”,他不想亂猜孤舟的心思,幹脆直接問:“怎麽討先生歡心?”


  孤舟也沒刻意刁難,聽他問了,將兩隻魚簍往他麵前一擱,自己站起身扶了扶頭上鬥笠,抬眼直視他:“揀揀簍子裏的魚,三條大的放空簍子裏,其他還留原來的裏頭,手腳麻利點。年紀大了,懶得自個兒折騰。”


  他這一起身抬頭,秦洵便看清了他的模樣,見過他手臂傷疤,秦洵多少有心理準備。


  孤舟身形高大,上了年紀背卻不佝僂,秦洵需要抬起頭仰視他,入目便是大半張臉上猙獰布滿的燒傷傷疤,連帶著還瞎了一隻左眼,原本是眼睛的地方與傷疤皮肉糊成一團,哪還有半絲眼睛的原樣,形容可怖。


  不知是否因一隻眼盲,孤舟完好的右眼極為銳亮,仿佛本該分於雙眼的冷淡與敏銳都被濃縮進了僅餘的右眼裏,目光似有實質,簡直能把人盯疼,不怒自威。


  他看著紅衣少年一張俊美麵容,盯著那一雙異域的深藍眸子,眉峰一壓,僅餘的銳亮眼眸多了幾分冷意,看起來有些凶狠。


  秦洵縱然有心理準備,詫異也是難免的,不過僅從臉上一掠,他便收斂成自若神情。


  “不怕我?”孤舟問得故意。


  “眾生百相,少見才會多怪。”秦洵笑笑,抖抖廣袖讓寬大袖口勾在手肘處,蹲下身戳了戳簍口的魚尾巴。


  孤舟沒理他,拎起地上酒葫蘆坐回了釣魚的石頭上,小口飲酒。


  齊璟當然不會任秦洵一個人折騰,也蹲下跟他一起翻翻揀揀。


  秦洵揪著最後釣上來那條魚的尾巴,倒拎到麵前晃晃,跟孤舟搭話:“先生釣魚怎不去渡口那處?那裏魚市,釣得快魚又大,無趣了還有人嘮嗑兩句,好的差不多都被他們釣完了,剩到這裏的個頭都不怎麽樣了。”


  “人太多。”孤舟淡淡道,說完又往嘴裏灌了口酒。


  看來孤舟先生喜歡清靜,秦洵了然地點點頭。


  手裏倒拎的這條魚被釣上來不久,還在十分有勁地撲騰掙紮,被秦洵晃了幾下突然猛打了個挺掙脫他的手,尾巴一甩濺了幾滴水珠到他和齊璟的臉上,把秦洵驚得一瑟縮。


  齊璟眼疾手快,把尾巴拍地的魚抓回,看了看大小,扔進了挑揀大魚的簍裏。因為擔心那魚再有動作,他一手抓魚另一隻手順勢橫在秦洵麵前護著,把魚扔回去之後又十分自然地用手背給秦洵抹去了臉上被濺到的水珠:“這些野生魚有的性子還挺凶,別給傷著,放著我來。”


  秦洵聽話地停了手,彎著笑眼摸了摸被齊璟手背碰過的那塊皮膚,起身去河邊清洗雙手。


  孤舟正坐在水邊喝酒,見他過來便嘲:“連個魚都弄不好,少年人養得這麽嬌。”


  秦洵不生氣也不羞愧,笑著回:“是嬌了些,先生見笑了。”看了眼孤舟手中酒葫蘆,出於醫者本能,他又道,“先生有傷在身,即便是舊傷也不容小覷,還是不宜過度飲酒的好。”


  “多事。”孤舟嘴上不領情,手裏卻不自覺將酒葫蘆晃兩下,放下了,“養得這麽嬌,看來是隻知道吃不知道弄,會辨魚種嗎?”


  “又讓先生見笑了,魚種我還真不大會辨,估計就認得鯽魚吧。”秦洵輕甩著手上水珠,初見時心存警惕,交談幾句他不再忌憚孤舟,話多起來,“不過我不愛吃鯽魚——也不是不愛吃,就是不愛剔刺,少刺的魚我是喜歡的。”


  孤舟哼了聲,大約又是覺得他嬌了,見他甩著手沒事幹,便又使喚他:“他忙活你也別閑著,籃子裏有鋤頭,去挖點蘆根來。”


  秦洵眼睛一亮,取來那隻比鏟子大些的短柄鋤頭,放手裏掂量幾下,像是有些驚喜:“先生也挖蘆根?”


  “酒喝完了嘴裏沒味兒,就會弄幾根咂咂。”孤舟見他嫻熟地挖蘆根,不知是諷是笑,“喲,幹這事你倒是麻利。”


  齊璟聞言抬頭,笑道:“有意思的事他一向很熟練。”


  “山莊後頭有湖,我在湖邊挖過的。”秦洵很快挑揀著挖了一小把,帶著蘆根和鋤頭去到水邊,先將鋤頭蕩了蕩水放回竹籃裏,又換了處幹淨水區仔細清洗起蘆根,“我每天就看看醫書辨辨藥材沒有旁的事做,閑著也是無趣,到季節就會去湖邊挖點蘆根,洗幹淨帶去校場分給同門。我跟你說,蘆根也是有講究的,太嫩的不甜,太老的嚼不動,不老不嫩的才剛剛好,甜絲絲的還不用吐渣,比甘蔗好。我有時候會揀著裏頭最好的幾根,專門留給幾個生得好看的師姐師妹。”


  “是嗎?想來你那幾位生得好看的師姐師妹對你很是歡喜了。”齊璟已經揀好了魚,也到水邊來清洗雙手,不鹹不淡地丟出這句。


  秦洵一時不察說岔,忙打著哈哈否認:“沒有沒有,她們也沒有很喜歡我,其實我平日不怎麽跟女弟子往來的,都不怎麽熟。”他將一把蘆根洗得根根白嫩,從中揀了根出來遞到齊璟嘴邊,“嚐嚐看?信我,這根肯定甜的。”


  “不了,你去給先生。”


  “真不要?不要拉倒。”秦洵收回手自己往蘆根一頭吮了吮,而後趁齊璟不察塞進他嘴裏,“沒騙你,真的甜。”


  齊璟叼著他方才含過的蘆根哭笑不得,吮了吮,果真是涼絲絲的甜意。


  秦洵自己也取了一根叼著,把餘下的一把全給了孤舟。


  孤舟邊嚼邊說他:“那小子有潔癖的毛病,指不定是嫌棄不潔,你倒好,還把自己吃過的再給人家。”


  秦洵叼著蘆根笑眯眯的,口齒不大清明:“先生有所不知,他這人怪得很,原本他嫌棄不潔的,我吃過一口給他,他反倒就不嫌棄了,怪也不怪?”


  孤舟未置可否,冷哼一聲將一把蘆根揣進兜裏,起身去翻查齊璟揀好的魚。


  齊璟麵上薄紅一掠,別過頭去兀自吮著手裏蘆根,他越不搭理秦洵越想鬧他,在水邊逗得不亦樂乎,一個勁問齊璟甜不甜。


  他正起勁,耳中忽聞嘩啦幾下重物入水聲響,一回頭見孤舟拎著那隻裝滿小魚的簍,全倒回了河裏,小魚們劫後逢生,驚慌地遊竄進河水深處,幾下便沒影了。


  “先生這是?”秦洵詫異。


  “怎麽?”孤舟瞟了他一眼,對著倒過來的魚簍底部拍了兩下,確認裏頭的魚都倒幹淨了,把魚簍在清澈河水裏來回晃蕩幾下清洗,“吃不了不就放了,少見多怪。”


  “那何不隻釣三條,取得所需,也就不必在此耗去整日了。”


  “需?耗?”孤舟洗好魚簍撐著膝蓋站起,偏頭望來,竟朝秦洵笑了一下,隻可惜傷疤妨礙,笑得說不上慈愛,但也不會讓人覺得有攻擊性。


  孤舟拎著魚簍回去,把空魚簍疊在了裝著三條大魚的簍下麵:“少年人不懂,到了這個年紀,沒多少能消遣的了,幹什麽都能得趣,不能叫耗。手邊不留著幾條魚,怎知下一條釣上來定比簍子裏個頭大?釣上更大的換掉簍裏小的,釣上小的簍裏還有大的,這才叫需。”


  孤舟望過來:“有道理沒有?”


  秦洵點頭:“很有道理。”


  孤舟反倒沒怎麽高興,又一聲冷哼:“道理是我的道理,樂意聽就聽兩句便罷,自個兒也得有自個兒的道理,別事事都聽旁人說道理。”


  好也不是,壞也不是,脾氣這麽古怪。秦洵有點碰灰,摸摸鼻子覷了眼齊璟,齊璟也正朝他看過來,唇邊依舊噙著波瀾不驚的笑,沒出言打擾二人的一來一往。


  孤舟清點著自己的行頭自語:“從渡口那塊地方溜掉的,不是機靈就是運氣好,這些個小東西死裏逃生不知珍惜,瞧著餌就咬了上來,總得長長記性,小魚咬餌是不懂事嘴饞,大魚犯蠢,就活該送死了。”


  言罷他從兜裏掏出根蘆根叼在口中,把酒葫蘆往腰間一別,一手拎起竹籃並疊在一起的兩隻魚簍,一手把魚竿往肩上一扛,連句道別也吝嗇留與他們,徑自朝南邊走了。


  齊璟朝他離去的背影揖了禮。


  待孤舟背影沒入葦叢,秦洵茫然問齊璟:“這樣就行了?”大老遠過來就是為了給這位長輩挑魚?


  “行了。”齊璟掏出帕子,給他把手上的水擦盡,“回去吧,遲了趕不上晚膳。”


  “趕哪的晚膳?”


  “你覺得?”


  秦洵忽而福至心靈,指指孤舟離去的方向拿目光詢問,果見齊璟點了頭。


  “那我們不與孤舟先生一起走嗎?”


  “先生自有道歸家,你我原道回去,集市上挑點東西帶著。登門做客,空著手多不像話。”


  二人往北回走,夕陽已沉入山頭不見蹤影,唯天邊餘霞供予這一日最後光亮,河麵上氤氳了薄薄一層水氣,連帶著空氣也變得濕涼。


  秦洵吸了口微帶濕意的空氣,沒忘記問起最在意的問題:“孤舟先生曾在長安時,是何身份?”


  “我以為你猜得到,他身上……那樣明顯。”


  “燒傷?”秦洵蹙眉,“我記不起見過有燒傷的王公貴胄,還這麽嚴重。”


  齊璟屈指輕輕一敲他額頭:“或許是你沒見過的呢。”


  他這一提醒縮小了範圍,秦洵腦中很快搜尋出個人名,不可置信地停了步。


  齊璟隨他停步,兩隻廣袖尚在隨慣性輕晃。


  秦洵低眸瞧著齊璟白裳的袖口,看金線繡花在餘霞中泛著溫澤的光,說不上什麽滋味地苦笑一聲:“你未免高看我了,若非你提醒,我想不起他來。”


  齊璟莞爾:“可是阿洵很聰明。”


  饒是秦洵常常天馬行空胡思亂想,也並不會輕易想到那位故去了有二十多年、隻從長輩們口中聽聞過名諱的尊貴親王,有朝一日會與自己如此光景相見。


  秦洵從小就知道,他的父母是朝政聯姻,母親林初曾是皇帝年輕時的白月光,而母親心裏藏了幾十年的人,是當年縱馬長笑的平親王。


  他們腳下這塊地方,地境不廣卻相當富饒的江南平州,論起來該是孤舟先生的封地。


  或者說,是當年活在世上的平親王封地。


  人常言世事無常,秦洵這會兒心下一歎,那可真是太無常了。


  太陽一隱沒山頭,天色便會很快昏暗下來,餘霞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散,天邊月亮的輪廓緩緩清晰,星點稀疏。


  七夕剛過幾日,臨近中旬月圓時,下月又逢一年一度的中秋,月亮這陣子是愈發明亮了,星子自然愈少見。


  秦洵抬頭望著那輪還不甚清明的月亮,怕自己走路不看腳下會絆著什麽,伸手握住齊璟手腕。齊璟被他碰上時垂眸看了眼,任他握著,將步子放得稍緩。


  “在看什麽?”他問秦洵。


  “看月亮啊。”秦洵笑道,“我來江南好幾年了,除了每年中秋,也就在剛來的那陣子夜夜對著月亮望,我那時候就想看啊,長安的月亮和江南的月亮,到底哪個更圓。”


  “看出哪個更圓了?”暮色中齊璟將嗓音放得更輕了些,伴著初秋傍晚隱隱的蟲鳴,很是溫柔。


  “長安的。”秦洵不假思索,想了想又補道,“而且我那時候還會想,我在江南這裏看月亮,長安的家人、友人、還有你,是不是也在看月亮,我們看的到底是不是同一個月亮。”他說完自嘲幼稚般笑起來,“實際上月亮還不都是一樣的月亮,隻不過那時我很想家,念起長安的什麽都是最好的,長安的月亮當然也是最圓的。”


  長安到江南正常來說是近二十日的路程,若是著急趕路馬不停蹄,堪堪能擠在十日內,齊璟此番以督巡之名從長安而來,官道快馬,卻也不算急趕,差不多用了半個月,聽聞皇帝希望秦洵能趕上中秋朝宴,秦洵再估摸著自己回京後得睡個幾天幾夜治水土不服,看來是過幾日便要啟程,在江南待不了多久了。


  雖說他一直念叨著想要回長安,畢竟也在江南生活了六年,不舍是難免的,此番歸去,就不知何日能故地重遊了。


  秦洵忽然一陣低落,齊璟察覺他情緒變化,關心道:“怎麽了?”


  “我在想……”秦洵本欲說“平王”,一頓,還是改口,“在想孤舟先生。”他瞥了齊璟一眼,“陛下知道他在這裏嗎?”


  齊璟笑了聲,竟讓秦洵聽出嘲弄意味:“父皇一直不相信他過世了,卻也從未親眼見著他還在世。”半晌又道,“如今這世上真真切切見過‘平王’的人有三,你母親威騎將軍,還有你我。”


  提起“平親王”這號人物,長輩們提起的往往是他縱馬時瀟灑恣意的模樣,可惜英年早逝,令人唏噓。


  他是高祖齊棟和原配皇後沈氏的養子。齊棟還在前朝大殷為將時,妻子沈氏不能生育又喜愛孩子,齊棟便央求著從堂兄膝下過繼了剛出生的二兒子,與沈氏疼其如親子,起名舸,起字行舟,本是順風順水的美好希冀,可惜平王齊舸的下場半點說不上美好,他“身故”於平王府走水之禍。


  那些盤根錯雜的往事在平王逝後人人避忌不談,二十多年過去,長安已鮮有人會提起他。那位馬背上飲酒談笑的青年親王,從此死在了故人舊憶裏,山海羈旅,行舟不複,而今隱居舊時封地一隅,已然泊作孤舟。


  當年章華侯府也隨平王的過世而遭禍,皇帝就是皇帝,輕飄飄一句“忤逆謀反”,便祭上了章華侯府上百條人命,過個十來年再輕飄飄一句“沉冤得雪”,賜章華侯府唯一幸存的公子承襲封爵,好似便能將當初血淋淋的仇債一筆勾銷。


  秦洵握在齊璟腕上的手驟然收緊。


  齊璟腳步一滯,默契地猜中他都想到些什麽,抬起空著的手往他柔軟發頂揉了揉:“沒事。”


  從小齊璟就很喜歡揉他頭發,秦洵也喜歡被他摸頭。


  秦洵小時候長得慢,原本他還沒意識到自己個子矮,旁人也沒意識到他個子矮,哪知一日他在淑妃姨娘那裏正碰上皇帝來看昭陽公主齊瑤,小公主比秦洵小兩歲,皇帝把她和秦洵排一起比比,疑了一句:“微之這孩子個頭怎麽不見長,這麽大了還跟瑤兒一般高。”


  淑妃白絳見秦洵小臉上大驚失色,連忙安撫:“微之還小,男孩子家等到十來歲的年紀,就會開始竄個子了。”


  齊瑤倒是很高興,驕傲自己居然能長得和微之哥哥一樣高,牛氣轟轟地去跟禦書館的官家小姐妹分享,很快就在整個禦書館津津樂道。


  先是“昭陽公主長到秦微之一樣高了真厲害”、逐漸傳成“秦微之才跟昭陽公主一樣高”、再到“秦微之個頭都沒姑娘高”、最後就成了“秦微之好矮”。


  秦洵撲進齊璟懷裏,張著換牙期漏風的小嘴嚎啕大哭,齊璟費了老半天的勁才哄好他,把他頭發揉得亂蓬蓬,胡編說種苗鬆土能長高,那以後自己經常往阿洵頭上摸摸揉揉,阿洵也能長高了。


  秦洵抽噎:“摸摸頭真的能長高嗎?能跟你一樣高嗎?”


  齊璟閉眼瞎扯:“能!肯定能!”


  秦洵到江南之後個頭蹭蹭蹭往上長,也不知真是經常被齊璟摸頭,還是本就到了該長個的年紀,如今他的個頭在男子裏也算偏上,卻還是沒能如願長到跟齊璟一樣高。


  齊璟身形頎長,高了他大半個頭,經年習慣成自然,依舊喜歡沒事往他頭頂揉兩下。


  秦洵心緒再是煩亂低落,一被他摸頭,聽他道聲“沒事”,總能平複大半。


  齊璟絕不會成為第二個平王,秦洵也絕不會成為第二個章華侯。


  秦洵如是想著,吐了口濁氣,後知後覺自己把齊璟的手腕攥得死緊,連忙鬆開,心疼地看著這手腕上在昏暗暮色裏都很明顯的一圈紅痕,齊璟竟一聲沒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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