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叢霽正欲睡去,忽有一侍女來報:“陛下,公主殿下發噩夢了,哭著嚷著要見陛下。”


  他當即隨侍女去了白露殿,白露殿內,燈火通明,叢露的嗚咽聲清晰可聞。


  他踏聲入了臥房,見叢露縮於錦被之中,並不掀開錦被,而是直接將其連人帶被地擁入了懷中。


  “露珠兒,哥哥來了。”他放軟了嗓子,“莫怕,哥哥陪著你。”


  叢露聞聲,戰戰兢兢地從錦被中探出首來:“哥哥,我夢見那白衣女鬼了。”


  “有哥哥在此,那白衣女鬼奈何不了你,睡罷。”叢霽為叢露拭去淚痕,又讓叢露躺下,自己則坐於床榻邊。


  叢露小心翼翼地問叢霽:“哥哥,我是否打擾你好眠了?”


  “無妨。”叢霽含笑道,“於朕而言,你乃是朕惟一的妹妹,亦是朕最為緊要之人。”


  叢露仍是致歉道:“對不住,哥哥還是快些去歇息罷。”


  “哥哥不走,哥哥今夜便在此陪著你。”叢霽抬手覆上叢露的雙目,“睡罷。”


  叢露催促道:“不必了,哥哥還是快些回寢宮去罷。”


  “好罷。”叢霽頷首,出於對叢露的擔憂,並未回寢宮,而是在白露殿睡下了,僅與叢露一牆之隔。


  他堪堪闔上雙目,腦中陡然跳出了一個念頭:那白衣女鬼當真僅僅是露珠兒的臆想?


  倘使並非臆想,那白衣女鬼究竟是何人?

  他困倦至極,無力再想。


  卯時一刻,無人提醒,他已然轉醒了。


  他凝了凝神,起身去看望叢露,叢露吐息均勻,神態舒展,應當並未再陷入夢魘。


  他鬆了口氣,方才出了白露殿。


  他回到寢宮,未及換好朝服,雁州知州的急報到了。


  他展開一看,兩萬餘人的起義軍已於四日前被施將軍成功剿滅了,隻剩殘兵敗將尚在逃竄。


  起義軍不過烏合之眾,但善後事宜卻是繁雜。


  他眉尖一蹙,忽而思及昨夜溫祈所求。


  當時,溫祈的雙目略有閃爍,顯然對他有所隱瞞,其目的應當不止是那戚永善。


  或許溫祈那般乖順,一則是為了活命;二則便是為了利用他抓到戚永善,以達到目的。


  他最恨被人利用,本該追根究底,但昨夜卻猶豫了。


  罷了,隻要無害於他,無害於叢露,無害於百姓,無論溫祈懷揣著怎樣的心思,滿足溫祈便是了。


  今日氣溫驟降,他踏出寢宮,當即被寒風包圍了。


  他再度想起了溫祈,溫祈身處於海水之中,是否會受寒?


  下一瞬,他頓覺自己定然是被那溫祈蠱惑了,不然他為何再再想起溫祈?且溫祈又非凡人,怎會受寒?


  思忖間,他抬足踏入了金鑾殿。


  由於他近日罷免了不少與賣官鬻爵之案有牽連的官員,朝堂上下風聲鶴唳,見得他,除卻少數行得正坐得端,人品毫無瑕疵的清官,其餘官員俱是噤若寒蟬。


  他慢條斯理地踩著金磚玉階上了禦座,繼而揚聲道:“吏部尚書王覃已被朕親自賜死,而今吏部尚書之位空虛,諸位愛卿認為誰人能擔此重任?”


  吏部尚書王大人失蹤多日,知情者寥寥,眾說紛紜,其中八成的朝臣猜測其人或已遭逢不測。


  但吏部尚書乃是正三品,如若犯了事,理當交由大理寺公開審理,未料想,竟已被這暴君處死了。


  王大人向來左右逢源,與朝臣皆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且他的叔父乃是王國公。


  眾臣齊齊向王國公望去,王國公剛正不阿地道:“那孽畜死有餘辜,陛下聖明。”


  叢霽俯視著眾臣,勾唇笑道:“王覃賣官鬻爵,得利萬兩,你們當中若有人有何不滿,不如與他作伴去罷。”


  ——王覃得利的萬兩紋銀已悉數充公,送往雁州,用於救濟災民了。


  此言一出,眾臣皆做驚詫狀。


  叢霽細細觀察著眾臣的神情,隨即點名道:“淩愛卿,你可要為王覃伸冤?”


  被點名的淩大人乃是吏部侍郎,堪稱前吏部尚書王覃的左膀右臂。


  淩大人麵色一白,“咚”地跪下了,緊張地道:“陛下,王覃死有餘辜,微臣怎會為王覃伸冤?”


  “是麽?”叢霽轉而將視線定於禦史大夫陳大人麵上,“陳愛卿又如何?可是認為朕錯殺了王覃?”


  陳大人亦跪下了:“陛下,王覃賣官鬻爵,中飽私囊,該當碎屍萬段……”


  叢霽打斷道:“碎屍萬段倒是個好主意,王覃的屍身現下正在亂葬崗,朕著人去尋回來,便勞煩陳大人將其碎屍萬段罷。”


  陳大人年過半百,乃是文官,非武官,更非刑官,何曾做過這等事?

  但他不敢違抗叢霽,隻得道:“老臣領旨謝恩。”


  叢霽淡淡地道:“你作為禦史大夫,理當行監察百官之職,你卻玩忽職守,對於王覃一事全然不知,朕甚感失望。”


  陳大人雙股戰戰:“老臣知罪了,望陛下降罪。”


  叢霽不言,金鑾殿內寂靜無聲。


  良久,叢霽才道:“罷了,朕便饒過你這一回。”


  他尚是太子之時,跟著父皇上朝,這陳大人曾幫過他,他念及舊情,才決定饒其一回。


  那廂,溫祈正認真地聽喻正陽講《論語》,喻正陽講得妙趣橫生,但喻正陽一有停頓,那暴君便會闖入他腦中。


  那暴君昨夜匆匆離開,到底是去臨幸哪一位妃嬪了?


  那暴君是否有子嗣了?

  那暴君若是有子嗣了,子嗣是男是女?是何模樣?

  喻正陽見溫祈正神遊天外,放下《論語》,發問道:“溫祈,你可是懷有心事?”


  溫祈半遮半掩地答道:我在想一個人。


  喻正陽追問道:“想?是想念麽?”


  溫祈搖首道:並非想念。


  喻正陽笑問道:“是男子,亦或是女子?”


  溫祈了然,否認道:是男子,並非我的心上人。


  “我聽聞鮫人百歲便可繁衍生息,你應當快滿百歲了罷?若有心上人亦是尋常之事。”喻正陽沉吟著道,“隻是你乃是鮫人,這京城內恐怕並無第二尾鮫人,你若有心愛的鮫人,可求陛下為你尋來,陛下既然打算栽培你,區區小事,必定不會拒絕。”


  溫祈眉眼生紅:我並無心上人,更莫要提繁衍生息了。


  “你不必為此感到羞恥,繁衍生息理所應當。”喻正陽憐憫地道,“你原該活於你的族群之中,陛下將你抓了來,不知於你而言,幸是不幸?”


  鮫人根據族群不同,容貌與語言亦略有不同。


  溫祈這具身體對於族群並無印象,所識得的鮫人僅僅父親與妹妹。


  父親已為了保護原身與妹妹而死,至於妹妹更是不知去向。


  話本中,鮫人性子傲,不願被豢養,那暴君為了抓捕鮫人,致使鮫人死傷無數。


  但那暴君明顯與話本所述不同,不知真實的情況如何?

  他若能順利刺殺那暴君,逃出宮去,是否該當回到族群之中,尋一合意的雌性鮫人生兒育女?

  刺殺……


  他不覺心軟,他當真要刺殺那暴君?

  他吸了口氣,打住思緒,對喻正陽道:還請先生接著講《論語》罷。


  喻正陽頷首,接著講《論語·述而》。


  《論語》統共二十篇,不過第二日,喻正陽已講至第十六篇《論語·季氏》。


  喻正陽離開後,溫祈將喻正陽所講於腦中過了一遍,方才用晚膳。


  用罷晚膳,他從架幾案上拿起了《中庸》,學罷《論語》後,便是《中庸》。


  《中庸》他早已學過,但為了將來能更好地理解喻正陽所講,他須得將《中庸》再細細地研讀一番,溫故而知新。


  然而,他堪堪看了十頁,卻忍不住向丹泉殿門口望去。


  那暴君今夜不過來麽?

  一個時辰後,那暴君仍未現身。


  他直覺得自己猶如深閨怨婦,正癡癡地等待著良人的歸期。


  這個念頭教他生出一陣惡寒:我才不是深閨怨婦,那暴君更不是我的良人。


  他磨了磨牙:那暴君倘若現身,我定要將他咬死。


  思及此,足音乍然響起,由遠及近。


  他循聲望去,來者正是那暴君,那暴君披著一身的清輝,發絲僅以一段茶白色發帶束著,眉眼間盡是倦意。


  他下意識地向著那暴君遊去,遊至池緣,又向著那暴君張開了雙手。


  叢霽見狀,莞爾道:“溫祈,你想朕了麽?”


  想……想念……


  我才不會想念你,你乃是暴君,作惡多端,死不足惜。


  溫祈未及作答,已然被叢霽從池中撈了出來。


  他本能地伸手圈住叢霽的腰身,緊接著,卻嗅到了叢霽身上刺鼻的脂粉香,亦發現了叢霽的發絲微濕著。


  這暴君大抵是臨幸了妃嬪,又沐浴了一番後,才出現於他眼前的。


  他陡生厭惡,從這暴君的懷裏掙了出來,躍入了池中。


  叢霽猝不及防,凝視著溫祈隱約的輪廓,無奈地道:“朕何處惹你不悅了?”


  他委實太過縱容這溫祈了,以致於這溫祈目無天子,鬧起了脾氣。


  溫祈適才並未細思,如今生恐被這暴君責罰,即刻浮出水麵,扯謊道:溫祈倦了,陛下勿要怪罪。


  “你既是倦了便睡罷。”叢霽不願勉強溫祈,轉身離開。


  溫祈瞪著叢霽的背影,囂張地心道:你若有膽量,盡管放馬過來,我定要將你咬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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