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叢霽腳步慌亂地出了丹泉殿,雙足定於丹泉殿前,仰首望著丹泉殿上的匾額,頓覺自己的行為簡直是莫名其妙。
溫祈不過是一尾鮫人罷了,他一開始便打算將其拆骨入腹,如今既不要其性命,還為其醫治舊傷,將其好生飼養著,已是天大的恩典了。
即便他現下的形容將其嚇著了又如何?
夜風將他的衣衫吹得獵獵作響,恰逢一侍女經過,被嚇得尖聲叫道:“有鬼!”
他掃了侍女一眼,侍女足下踉蹌,未及站穩,已然拔足狂奔。
他忍不住想:溫祈若有雙足,是否會與這侍女一般?
他身形一動,眨眼間,已攔住了侍女的去路。
侍女麵色煞白,隱約從他染血的眉眼,辨出了他的身份,即刻跪於地上,哭求道:“陛下,陛下,莫要殺奴婢,奴婢知錯了。”
眼下萬籟俱寂,侍女哭聲淒厲,宛若女鬼的哀號。
他端望著侍女,慢條斯理地問道:“你錯在何處?”
“奴婢……”侍女絞盡腦汁,卻不知如何措辭方能逃過一劫。
叢霽陡然發現“十步”尚在自己掌中,劍尖的血液未及徹底幹涸。
距離他殺上一個凶徒早已過了十步,僅僅是一小小的侍女罷了,如此聒噪,不若也殺了罷?
殺!殺!殺!
煞氣充斥著他的身體,他直覺得自己便是“十步”本身,須得飲血方能舒坦些。
上月十五,他親手殺了三個死囚,才消解了一身的煞氣。
今日乃是七月十五,他身中劇毒足足九載。
昨年七月十五,他統共親手殺了十個死囚,方才控製住了自己的煞氣。
而今日,他才親手殺了兩個死囚,全然不足夠。
侍女見暴君直如修羅,並無要饒過她的跡象,連連磕頭。
不可,縱然是一小小的侍女,亦是無辜生靈。
朕乃是當朝天子,皇土之上,所有生靈,無論其無辜與否,皆可為朕所戮。
朕殺侍女作甚麽?該當殺死囚才是,死囚死不足惜,多活一日,便是浪費吃食。
天人交戰間,叢霽提起“十步”,“十步”斬斷侍女的碎發,直逼其細軟的後頸。
緊接著,“十步”頓了頓,停留於那後頸一寸開外,略略後撤。
再接著,叢霽聽得了一把“咿咿呀呀”的聲響。
霎時間,原本與人性僵持不下的煞氣一潰千裏。
叢霽循聲望去,隻見溫祈伏於丹泉殿門口,一身狼狽。
“你且退下罷。”他居高臨下地掃了侍女一眼,繼而足尖一點,直抵溫祈身畔。
溫祈見那侍女逃出升天,甚感歡喜,見這暴君近在眼前,又感忐忑。
他恐是開罪這暴君了,罷了,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死便死了。
叢霽低下身來,拂開溫祈麵上的發絲,瞧著視死如歸的溫祈,柔聲笑道:“莫怕,朕不殺你。”
溫祈還以為叢霽下一句會是:“但朕會令你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豈料,叢霽竟是道:“這鐵鏈太長了些,容得你爬了這般遠。”
溫祈見叢霽神態溫和,自己或許當真尚有生機,遂故作乖巧地道:陛下,溫祈知錯了。
叢霽將“十步”遞予一旁的侍衛,繼而將溫祈打橫抱起,失笑道:“你又錯在何處?”
溫祈靈機一動:陛下認為溫祈錯在何處,溫祈便錯在何處。
叢霽將溫祈放於軟榻之上,他本是要為溫祈擦身,竟然瞧見溫祈身上滿是擦傷。
他急令內侍去傳太醫來,而後歎了口氣:“你便錯在不該傷了自己。”
溫祈頷首道:陛下所言極是。
這時候,“十步”已被侍衛擦拭幹淨,且被送入了劍鞘。
叢霽示意侍衛將“十步”放於一旁,自己則坐於軟榻邊上。
未多久,值夜的劉太醫便到了丹泉殿。
他早已聽聞陛下得了一尾幼鮫,卻不知這尾幼鮫居然貌美如斯。
也是,若是這幼鮫其貌不揚,恐怕被送入宮中的第一日,便被大卸八塊了罷。
叢霽肅然道:“劉太醫,你且瞧瞧他除卻擦傷,是否尚有何處不妥?”
不知何故,他並不願意將溫祈之名告知於這劉太醫。
劉太醫不敢怠慢,細細檢查了一番,才稟報道:“這鮫人除卻擦傷,尚有些微傷痕,旁的並無不妥。”
叢霽鬆了口氣:“你速去配藥來,定要讓他恢複原貌。”
見劉太醫領命而去,叢霽用池水沾濕了錦帕,方要為溫祈擦拭,突然意識到這池水乃是海水,當即發問道:“你受了擦傷,如若用海水擦拭,是否會疼?”
溫祈搖首道:我乃是鮫人,與凡人不同。
叢霽一麵將錦帕輕輕壓下,一麵觀察著溫祈的神情,確定溫祈並無不適,才放下心來。
溫祈忽覺自己與暴君之間的氣氛極為融洽,甚至算得上溫情,應當是錯覺罷?
他有些恍惚,不及製止,暴君的指尖已然觸及那些鱗片了。
他登時雙頰發紅,與此同時,鱗片猝然掀起,探出一物。
叢霽愕然,不覺厭惡,隻覺新奇,毫不猶豫地伸手覆上。
溫祈被抓住了軟肋,“咿咿呀呀”地求饒,哭得可憐,卻依然無法引起叢霽的注意。
良久,叢霽盯著自己的手掌怔了怔,垂目又見溫祈正失神地吐息著。
溫祈回過神來,乍見叢霽的手掌,頓覺無地自容。
生前,他長年纏綿病榻,自己不曾做過,亦不曾讓別人做過。
卻未料,不久前,暴君竟是對他……
暴君乃是高高在上的君主,為何要做這孌寵之事?
且暴君不覺得肮髒麽?
他轉念一想,縱然再肮髒,亦不及暴君血淋淋的雙手。
叢霽取了張錦帕來,將自己的手掌擦拭幹淨後,方才鄭重其事地問溫祈:“如何?舒服麽?”
他一向淡泊,不曾對自己做過,頗為好奇是何滋味。
他隻是猜測應當是舒服的,才這般問。
溫祈無法判斷算不算舒服,他僅知曉任憑自己哭得如何淒慘,暴君都未鬆手。
叢霽見溫祈沉默不言,提議道:“你莫不是忘記了罷?不若再來一回?”
溫祈猛然搖首,繼而撒謊道:舒服,很是舒服。
“很是舒服便好。”原來果真是舒服的。
叢霽輕笑:“既然很是舒服,可要再來一回?”
溫祈拒絕道:不必了,溫祈不敢再髒了陛下的手。
“髒了朕的手?”叢霽否認道,“朕並不認為你髒了朕的手。”
溫祈堅持道:當真不必了。
叢霽並不為難溫祈,當即作罷了,然而,那物似是食髓知味,竟不自覺些回到鱗片內裏。
溫祈既羞恥且驚慌,這五日,他努力地適應了這副身體,但他尚且不知該如何應對這樣的窘境。
全數是這暴君的過錯,改日,他定要將這暴君千刀萬剮。
他背過身去,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方才閉合了鱗片。
即使如此,他卻能感受到那物什正躲於鱗片背後蠢蠢欲動。
叢霽捉了溫祈的手,正色道:“溫祈,你該當禮尚往來。”
溫祈一驚,咬住了唇瓣,未經思索,已本能地將手抽了出來。
他的手僵在半空,猶豫不決。
他並非斷袖,不願為之,但他又怕惹怒了叢霽。
叢霽欲要親身體驗,遭到拒絕後,並不勉強。
他端詳著溫祈哭紅的臉龐,尤其是那鼻尖,暗道:朕假若如同溫祈一般哭出來,實在太過失態了,還是不做為好。
而後,他換了一張錦帕,沾濕後,為溫祈淨麵。
溫祈生得出眾,倘若落難,怕是會與他一般,為人所覬覦罷?
他將錦帕丟棄後,心道:這溫祈落於朕手中,便是落難罷?
一人一鮫一時間相對無言。
平靜下來後,溫祈直覺得這暴君身上的血腥味過於濃烈了,教他腹內翻騰。
他從未嗅到過如此濃烈的血腥味,不知這暴君今日殺了幾人?
若不是他及時阻止,之前那侍女亦是這暴君的劍下亡魂。
又過了半盞茶,那劉太醫終是將治療擦傷的藥膏調配好了。
劉太醫蹲下身來,正要為溫祈上藥,卻被叢霽製止了:“你且退下罷,由朕來為他上藥便可。”
叢霽從劉太醫手中搶過藥膏,低首見溫祈可憐兮兮的,想了想,便將藥膏遞予溫祈了。
溫祈再度背過了身去,他的擦傷大多位於胸口、腰腹,盡是敏感之處。
他為自己上過藥,藥香將血腥味掩去了些。
或許是由於這暴君又變作了溫柔模樣,使得他膽大包天地問道:陛下,你今日殺了幾人?
叢霽坦誠地道:“倆人。”
這暴君昨日殺了一人,今日又殺了倆人,當真是嗜殺如命。
適才的融洽與溫情不複存在,溫祈又起了殺心。
叢霽發現溫祈半掩著口鼻,登地站起身來,歉然道:“朕身上的血腥味教你難受了罷?”
溫祈不及作答,卻聞得叢霽道:“朕倒是早已習慣了。”
叢霽為了登上皇位,趁著先皇駕崩,策反了鎮國將軍,領兵誅殺了繼他之後成為太子的兄長。
但叢霽並非縱橫沙場的將領,能這般習慣於血腥味,著實是令人驚恐。
怕是將叢霽困於屍山血海之中,叢霽亦能安然入夢罷?
如若不能安然入夢,便是因為叢霽夢到其殺人之時的快意了。
他凝視著叢霽溫柔的雙目,不禁想:你若不是暴君該多好?
可叢霽的的確確是暴君,既是暴君,便難以向善。
他心中百轉千回,抿了抿唇,一言不發。
叢霽問道:“你有何要言?”
溫祈大著膽子道:陛下不該習慣。
叢霽淡淡地道:“但是朕早已習慣了。”
言罷,他旋過身去,背對著溫祈道:“寐善。”
溫祈如何能寐善?一闔上雙目,他便想起了那暴君提劍殺侍女的場景。
叢霽回了寢宮,沐浴更衣,一身的血腥味被洗去後,他上了禦榻。
禦榻空虛,獨他一人。
他素來不喜與人親近,不設後宮,無需溫香軟玉。
他素來不懼寂寞,伴他入眠的一向是枕下的“十步”,以及身下禦榻當中的機關。
但今夜卻是不同。
一番輾轉反側後,他終是沉沉睡去。
卯時一刻,他睡了不過一個半時辰,便須得起身了。
他麵無表情,由著近侍伺候他換上朝服。
他放眼望去,東方已有一線魚肚白,少頃,雄雞唱曉,天光大亮。
他踩著晨曦,步入金鑾殿,越過眾臣,踏過玉階,高坐於禦座之上。
今日尚是七月十五,他聽著眾臣的稟報,原以為自己好容易被壓下的煞氣又會卷土重來,眼尾餘光掃過自己的右手,卻突地想起了因他之故而淚水漣漣的幼鮫。
今日子時,他走得匆忙,忘記將那幼鮫送回池水當中了,那幼鮫身上本就有擦傷,自行爬入水池,定會加重擦傷。
正在稟報的中書令乍然窺見叢霽蹙眉,心下一緊,上一回,他被下了獄,僅僅一日,便被叢霽釋放了。
不知自己這回得罪叢霽,是否會有上一回那般幸運?
叢霽發覺中書令的聲調愈來愈低,打斷道:“陶愛卿,你尚未用早膳麽?如此中氣不足。”
眾臣齊齊望向中書令,目中不是同情憐憫,便是幸災樂禍。
中書令心驚膽戰,尋了個由子:“臣業已年邁,才如此中氣不足。”
“是麽?”叢霽溫和地道,“陶愛卿,你且繼續。”
中書令尚未張口,忽有一侍女焦急地奔至殿前。
這侍女乃是叢露的貼身侍女,叢霽自然識得,遂揚聲道:“進來罷。”
侍女行至叢霽身側,低聲稟報道:“公主自盡了。”
叢露的情緒不穩定已久,容貌又遲遲無法複原,叢霽料想叢露定有一日會自尋短見,暗令其五名貼身侍女將其看牢了。
故而,聽得此言,他並不吃驚,立刻問道:“救回來了麽?”
侍女唯恐被責罰,吞吞吐吐地道:“救回來了,但公主的情況不好。”
叢霽先是令朝臣散去,後又出了金鑾殿,直奔白露殿。
白露殿內擠滿了叢露的聲音,他循聲衝到叢露麵前,叢露發絲淩亂,衣衫不整,又哭又笑,一如瘋子。
叢露頸上有一圈紅痕,顯然其不久前曾企圖自縊。
叢露自毀容貌後,燒了整整五日,應是燒壞了腦子,但叢露從來不曾鬧得這樣厲害。
叢霽伸手抱住叢露,並令其他人出去。
然而,叢露卻是從叢霽懷裏掙紮了出來,隨即摔碎了一隻祥雲描金茶盞。
叢霽再度將叢露擁入懷中,柔聲道:“露珠兒,別怕,哥哥在。”
——叢露的乳名乃是露珠,叢霽一向喚叢露為“露珠兒”。
折騰了許久後,叢露才朝著叢霽張開了雙手:“哥哥,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