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內侍聞言,乖覺地去取了一把匕首來,奉於叢霽。


  叢霽接過匕首,一麵把玩著,一麵端詳著幼鮫。


  他正思忖著是否要先割塊鮫肉下來,嚐嚐滋味,卻未想,匕首尚未觸及幼鮫的肌膚,他居然心軟了。


  經過一係列的變故,他早已失去了原先的那副柔軟心腸,如今的他分明心如鐵石,為何會對這幼鮫心軟?

  他猜不透自己的心思,懶得再想,左右這幼鮫已然是他的囊中之物,他若心軟,先養著便是了,且他年不過二十七,離駕崩尚早,不急著食用鮫肉。


  他將匕首往地上一擲,又用指腹沾了藥膏,繼續為幼鮫塗抹。


  不知為何,他直覺得幼鮫這一身的傷痕甚是礙眼,必須快些養好才是。


  溫祈原以為自己將要見血,見叢霽丟了匕首,才小心翼翼地舒了一口氣。


  這時候,他方有餘力感到羞恥,遂慌忙伸手捂住了肚臍下方的鱗片,這些鱗片裏頭藏著他作為雄鮫的象征。


  叢霽見狀,心下了然,並不為難。


  他將幼鮫其餘的傷痕悉數上過藥後,便將藥膏遞予了幼鮫。


  溫祈自叢霽手中接過藥膏,背過身去,自己上了藥膏後,又將藥膏還予叢霽。


  叢霽並未接藥膏,而是柔聲道:“這藥膏一日須得上三回,你莫要忘了。”


  溫祈一怔,忽聞叢霽叮囑道:“藥膏徹底吸收前不得下水,切記。”


  這暴君為了登上皇位機關算盡,足下白骨累累,全無惻隱之心,卻為何多次關心於他?

  ——用海水為他擦身,用香脂為他潤唇,問他疼不疼,而今為他上藥膏,又叮囑於他。


  溫祈滿腹疑竇,但仍是乖巧地頷了頷首。


  叢霽已將所有的奏折批閱完畢,左右無事,遂於幼鮫身側坐下了。


  溫祈全然不知叢霽究竟意欲何為,靜默地等待著自己身上的藥膏徹底吸收。


  片晌後,他怯生生地望向叢霽,又指了指水池。


  “你若是難受了,便回池水中去罷。”叢霽手下酷吏不少,他亦親自動過手,可被這幼鮫怯生生的雙目一望,他竟然再度心軟了。


  溫祈生怕池水濺到叢霽身上,致使叢霽震怒,因而緩緩地順著池緣滑入了池中。


  叢霽見幼鮫霎時消失無蹤,登時騰起了折磨幼鮫的心思。


  奇的是,幼鮫一從池水中探出首來,他這心思立即消散了。


  難不成這幼鮫能將他變回那個心腸柔軟的自己?


  “過來。”他向著幼鮫招了招手。


  溫祈不敢違背叢霽的命令,快速地遊到了叢霽麵前。


  叢霽不由自主地伸過手去,手指一觸及幼鮫的發絲,他整副身體驟然平靜了下來,浸透了他的骨髓的暴虐似乎從未出現過。


  自小他便被教導明君之道,但他其實並不如何在意自己是否能繼位,他更在意這天下是否河清海晏,偃武修文。


  然而,自從十八歲那年身中劇毒,僥幸未死之後,他便立誌要教所有人俯首帖耳,為了達成目標,他計策百出,其中不乏陰損的計策。


  他終是如願以償地登上了皇位,繼而被迫成為了一個暴君——他控製不住自己的暴虐,嗜血之欲一旦上來,他便不得不命內侍提了作奸犯科的死囚來,供他折磨。


  起初,他很是厭惡自己,甚至為此自殘過,可惜自殘並不能讓他恢複理智。


  時日一長,他終是逐漸麻木了,反正死囚本就該死,死於他手又如何?


  眼前的幼鮫卻讓他尋回了久違的平靜,他當即決定不食用這幼鮫。


  相較於長生不老,這份平靜更為珍貴。


  溫祈見叢霽神態溫和,討好地以額頭蹭了蹭叢霽的掌心。


  叢霽掃了兩名內侍一眼,示意他們離開,其後又問幼鮫:“你姓甚名何?”


  話本中並未提及原身之名,是以,溫祈答道:“我姓溫,單名一個祈字。”


  叢霽不解其意:“你可識字?”


  見溫祈頷首,他即刻攤開了掌心。


  溫祈用右手食指於叢霽掌心寫下了自己的姓名。


  叢霽真心實意地道:“溫祈,是個好名字。”


  為何這暴君與話本所述截然不同,難道與他一般並非原身?

  但他無從考證,若是旁敲側擊唯恐驚動了這暴君,且這暴君若是並非原身,定然會掩飾身份,被這暴君知曉他有所懷疑,顯是徒增危險。


  他不再想,又於叢霽掌心寫道:這名字是我母親為我取的。


  叢霽笑道:“你母親何在?接進宮來,與你團圓如何?”


  這叢霽雖然語調溫柔,但溫祈並不認為叢霽的提議當真是為了讓他與母親團圓。


  這叢霽想必認為隻他一尾鮫人或許不足以令其長生不老,想用他引出更多的鮫人罷?

  他並不知曉原身的母親身在何處,原身幼時被困於籠中,做那產珠的器具,不是與母親失散了,便是母親早已身故。


  而他自己的母親必然已入了地府,誅九族的皇令之下,母親根本不可能活命。


  他陡然想起母親被官兵押走前,同他所說的最後一席話:“祈兒,阿娘這一世最大之幸事便是成為了你的娘親,你且走好,阿娘會在殘餘的辰光中為你祈福,望你來世能有一副強健的體魄,能建功立業,子孫滿堂。”


  他顯然辜負了母親的祈福,成為這幼鮫後,他既無強健的體魄,亦不能建功立業,更不會子孫滿堂。


  阿娘,對不住。


  叢霽遲遲得不到溫祈的答複,並不動怒,反是耐心地等待著。


  溫祈定了定神:我母親早已過世了。


  “節哀。”叢霽雙目一黯,“朕的母後亦早已過世了,她自從產下朕的皇妹後,身子骨便一日不如一日,皇妹未及周歲,她便撒手人寰了,那一年,朕不過一十二歲,這之後,朕沒了母親的庇佑,與皇妹相依為命,日漸艱難……”


  母親故去四年後,他這個太子毫不意外地被廢了,廢太子的日子並不好過,連小小的內侍都能欺淩於他。


  他不想被活活餓死,且他尚有年幼的皇妹要養活,故而不得不四處尋找吃食,甚至還同一寵妃所飼養的貓兒搶過吃食。


  他下意識地撫了撫自己的右頰,這右頰曾被那貓兒抓破過。


  他素來不愛訴苦,他不明白自己為何會對溫祈訴苦,遂抿了抿薄唇,不再言語。


  叢霽的話音戛然而止,溫祈因此疑惑地凝視著叢霽。


  緊接著,溫祈倏然低下了首去,叢霽本不該對他講這些,叢霽不想再往下講更是理所當然。


  叢霽時常思念母親,其實更多的是在思念那個看似少年老成,憂國憂民,實則天真爛漫的自己。


  一人一鮫相對無言,半晌後,由叢霽打破了沉默:“現下已是晚膳時分,你可要用晚膳?”


  溫祈撫摸著自己的小腹,其中空空如也。


  生前,他從不挑食,但被叢霽一問,他腦中浮現出來的卻是魚、蝦以及海草,應是這具身體的緣故罷?


  他抬指寫道:魚、蝦、海草皆可。


  叢霽歉然地道:“這宮中恐怕並無海草,朕命人去取海草來,要費些時日,委屈你先吃魚、蝦罷。”


  溫祈受寵若驚:多謝陛下。


  叢霽揚聲喚來內侍,細細吩咐。


  半個時辰後,內侍搬了花梨木所製的圓桌來,隨後滿滿當當地擺上了禦膳。


  溫祈聞著香氣,愈加覺得饑腸轆轆。


  有一內侍端著一張食案行至池畔,放下了。


  溫祈遊至食案邊,正要大快朵頤,卻因叢霽並未發話,而不敢動竹箸,隻能眼巴巴地望著叢霽。


  叢霽的心髒更為柔軟了些,他注視著溫祈道:“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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