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3

  第三章


  ……


  薑嬈平日裏養尊處優,十日裏有九日隻做鹹魚,懶散慣了,一去一回兩程路,還沒回到家,她就腳腕泛酸了。


  回了家,第一件事就是回榻上歇會兒,小臉兒埋在枕裏,沒骨頭一樣慵懶,像一株夏日裏被暴雨壓塌的荷葉,一點力氣都抬不起來了。


  她身邊伺候的丫鬟明芍替她脫下了沾滿雪泥的棉緞鞋,瞧著她這幅懶惓的樣子,憐惜又不解。


  “瞧姑娘累的。剛剛叫個隨從去送便是,何苦勞累自個兒?姑娘這親力親為的程度,未免對那人太上心了些。”


  薑嬈想著少年那張冷漠的臉,埋在枕頭裏的腦袋卻輕輕搖了搖。


  才做了這一點事,哪叫太上心了?

  她還想著明日繼續再去找他呢。


  他現在是冷得像塊冰,可若是她一日一日地待他好,冰塊也總有融化的那天的。


  薑嬈越發困了,眼皮漸漸合了起來,將要睡著了卻忽的睜開眼,抱著毯子坐起身來,一臉懊悔。


  她就說自己總感覺有什麽事情沒做。


  她忘記把少年的荷包還給他了。


  她這丟三落四的毛病!


  這一下睡意全無,薑嬈從榻上滑了下來,苦著一張小臉,重新穿戴好,帶上荷包出了門。


  ……


  天上又飄落起了雪花,雪勢不大,像一層淺淺的霾。


  雪花降落枝頭的撲簌聲和孩童嬉鬧的聲音,摻雜著,一同傳到了薑嬈耳裏。


  越往西走,孩童們歡悅的笑聲越清晰。


  聽他們交談的聲音,像是在打雪仗。


  “我手裏的雪球最大!”


  “大算什麽本事,明明是我扔得最多最準!”


  “哼,那我們再扔一次,看看這次誰扔得準。”


  薑嬈聽著這些童稚的話語,忍不住勾起了笑。


  隻是等她拐過一個彎去,看到了那些玩雪的孩童投擲雪球的方向後,笑容卻凝固在了唇角。


  那群小孩的雪球,瞄準的方向,是那個少年。


  他的輪椅陷在雪裏,兩手牢牢抓著輪子,正艱難地轉著輪椅往前走,可門檻攔住了他的路,輪椅車輪顫顫,似乎一不留神,就要歪倒在地。


  從她離開到回來,他的位置似乎就沒變過。


  他手臂的肌肉因為用力而繃緊,袖子被撐起了隱約的線條,肩頭一肩雪,背後更是,深一塊兒,淺一塊兒,沾著碎開的雪球,背影挺拔卻倍顯寂寥。


  薑嬈忙跑上前扶住了他的輪椅,拂走他肩頭的雪,她越想越氣,水潤的杏眼睜圓了,氣鼓鼓對雪地裏的那群孩童喊道:“哪有你們這樣欺負人的!”


  那些孩子反而嬉笑著不以為意,臉上絲毫不見愧色,一齊起哄道:“那就是個殘廢!比瘸子還不如,殘廢!殘廢!有本事就讓這個廢物扔回來啊!”


  薑嬈腦子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嗡的一聲炸開了。


  她低頭看了一眼容渟。


  他陰鬱沉默,雙眼如潭,兩汪死水,沒有反應。


  就像是……就像是習慣了一樣。


  薑嬈無由來地替他感到心頭酸澀,被這些小孩的可惡行徑氣到身體發抖。


  她難以宣泄自己的怒氣,迅速團了好幾個雪球,朝那群小孩扔了過去,以牙還牙。


  頓時石打雀飛,那群小孩一窩蜂散開了,消失在了牆角屋後。


  但薑嬈扔出去的雪球並不遠,她的力氣太小了,一個都沒打中。


  那些小孩又紛紛鑽出頭來,做著各種鬼臉,“略略略,你和那個殘廢一樣,也是個廢物,廢物!”


  薑嬈氣悶,眼底浮紅。


  容渟掃了她一眼。


  可笑的觀感更甚。


  她既然已經得到她想要的東西了,為什麽還要回來。


  還要假惺惺地幫他,做出一副情真意切的模樣。


  除了玉符,他還剩的,也就一條命了。


  他的雙拳落在膝上,死死攥著,隱現青筋,抬眸掃了她一眼,眼底是不加修飾的厭惡。


  薑嬈迎上了他的目光,卻是一怔。


  他的眼睛烏黑漂亮,但凡有點情緒在裏頭,就會使目光變得很亮。


  這也讓她將他視線裏裏的反感、厭惡,看得清清楚楚。


  她隻是離開了才一會兒,他的態度明顯就變得不一樣了。


  薑嬈欲哭無淚,她這是又在哪兒得罪他了嗎?

  看著自己觸碰到他肩頭的手指,薑嬈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忽的把手指縮回來了。


  她猜是她是碰到了他,惹他不快了。


  意識到了這點以後,薑嬈把他往屋裏搬動時,簡直廢了九牛二虎的力氣。


  又怕傷到他,又不敢碰到他。


  整個過程中,容渟忍著自己雙腿的痛,不發一言地暗暗打量猜測,想猜透她到底想做什麽。


  進了柴門,踏進四方小院,這裏比薑嬈想象中的要冷清狹窄。


  整個院子被雪花覆蓋,無人清掃。


  院裏空無一物,隻在西牆角落邊,豎著幾根發黴的木柴。門扉與窗欞結滿蛛網,打開房門後,光禿禿的四麵白牆,風聲穿過時,顯得這個空曠的屋子,像一間巨大的墳。


  整個屋子充滿了陰暗濕冷的氣息,不像是人住的地方。


  他一個少爺住的地方,竟然比她家下人住的地方還不如。


  這算哪門子少爺?

  剛才的那個叫汪周的仆從不見蹤影,薑嬈左看右看,癟了癟嘴,“你的仆人呢?他明明答應我把你送回屋的。”


  容渟終於在這時消磨掉了所有的耐性。


  他的手指收攏攥緊,青筋暴起,盯著她細細的、像是一手就能折斷的脖頸,眼底有一絲若有若無的嗜血氣息浮動了上來。


  “你來,到底是為了做什麽?”他沉聲問。


  薑嬈還在轉著腦袋四處找汪周,聽到他的問話,緩慢把腦袋偏了回來,想了一想,才驚訝地敲了一下自己的腦殼,“差點又忘了……”


  她懊惱地在懷裏找了找,將荷包遞給他,“我見你的荷包髒了,便叫丫鬟拿去洗了,裂開的地方給補了針線,裏頭的玉佩也還在,隻是剛才送你回來,忘了給你,現在還你。”


  容渟愣了一愣。


  手背上的青筋漸漸淡去。


  嗜血的眼神濺熄。


  麵前張開的那隻小手裏,臥著的就是他裝玉符的荷包。


  她的手心因為剛剛抓過雪團的緣故,皮膚被雪凍得通紅。


  而她的神情,坦坦蕩蕩的很,並無異常。


  是他誤會她了。


  容渟鬆開了緊握的拳頭。


  再回想她剛才那些被他以為是偽善的舉動,心情一時有些複雜。


  隻是他看向她的目光,依舊冷冽如刃,沒有情緒,沒有感情,更沒有信任,充滿了冷漠的審視。


  她鼻頭眼角也都有點紅,連呼吸聲都輕輕的。漂亮的眼睛像水洗過,帶著怯,像極了見到獵人的小動物又慫又怕的表情。


  怕他?容渟難解地皺了一下眉。


  薑嬈來時打了一路腹稿,想好了各種套近乎的話,可真見到了他,像一隻送自己進狼窩的兔子一樣緊張,想好的話一句都說不出。


  被他冷刃一般的眼神一看,她更是一下子就想起了夢裏被他報複被他虐待的場景,膝蓋情不自禁開始打顫。


  她不想再在這裏待下去了。


  薑嬈壓著心底對他的怕,小聲朝他說道:“荷包……既已還你了,那我便走了。”


  說完步子飛快逃命到門邊,手迅速握到門把手。


  這時,卻聽到身後傳來了一聲謝。


  薑嬈一愣,腳步一停。


  而後反應過來,雙眸明亮地回轉過身去。


  卻看到少年背對著她,清瘦孤徇的背影沉在房間幽暗的陰影裏。


  還是那副不理不睬、冷漠至極的樣子。


  她還以為他說了謝謝,兩人的關係近了……


  是她自作多情了。


  薑嬈懨懨低下了腦袋,轉身離開。


  容渟垂著雙眸,視線始終停在自己手裏的那個荷包上,耳朵卻在聽她的腳步聲。


  她人很小,步子也很小很輕,但是走得很快,踩在雪上有咯吱咯吱的聲音,腳步聲漸漸減弱。


  直到,再也聽不見了。


  容渟低頭看著手裏的荷包,修長的五指緩緩收攏,將它緊緊握在了手心。


  從沒有人幫他縫製過一個荷包。


  這個舊荷包,自打他撿來的那一天就是髒的。


  可現在,卻是前所未有過的簇新幹淨。


  ……


  夜裏,北風肆虐。


  破舊的木窗根本抵禦不住寒風,被風吹得吱呀作響,屋內的溫度如室外一般濕冷,一麵白牆形同虛設。


  黑暗裏,容渟疼得麵上冷汗涔涔。


  隔壁仆人的鼾聲如雷,他瑟縮著身子裹在被子裏。


  不小心滾到床下,想扶著床站起來卻沒有這個力氣,隻得認命地躺在地上。


  地麵刺骨冰冷,他身上蓋著的衾被單薄,被絮幾近於無,沒有半點禦寒的作用,叫人根本無法入睡。


  黑沉沉的目光凝睇這漫漫長夜,混沌一片黑,他仿佛又回到了幼年時的寒夜。


  那時他經常被他那幾個皇兄皇弟關進冷宮裏最偏僻的那間房間。


  那裏吊死、病死過不知道多少個妃嬪,他們鎖了門,不放他出來。


  鬼哭一樣的風聲,穿過窗戶上的破洞,呼嘯灌入。四五歲的小孩兒,把身體縮到桌子底下,才能抵擋一點寒風。


  黑暗裏有老鼠吱吱啃食的聲音,他蜷在桌子底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門看,一刻不停地盼著,盼著有人開門。


  等來的卻是一整晚的黑暗濕冷。


  這種奄奄一息、吊著一口氣苟活的夜晚,一夜複一夜的沒有盡頭,結束了還會再來,像是要將人的希望消磨殆盡一般,永不止休。


  皇宮。


  錦繡宮內,四麵與中央都燒著暖爐,擺設無一不奢華貴氣。桌上燙著薄酒,酒食飄香。


  昭武帝、嘉和皇後和十二歲的十七皇子圍坐在一起吃著夜宵,其樂融融。


  嘉和皇後見這會兒氣氛很好,笑意盈盈同昭武帝說道:“小十七近日在箭術上勤加練習,已是精進了不少,皇上可要看看?”


  昭武帝頗喜箭術,聞言立刻生出幾分興致,叫太監送來了箭與靶子。


  皇後想著兒子若是能在箭術上露上一手,定然能得皇帝偏愛,一時心底悅然,笑著勾起唇來。


  十七皇子摩拳擦掌,興衝衝上前,一箭出手,卻脫了靶,射到了牆上。


  隻是一箭而已,昭武帝倒還沒說什麽,隻是皇後的臉色立刻難堪起來。


  之後十七皇子又是一箭射空,皇後愈發臉色如霜。


  最後十箭裏頭當中,僅有一箭臨近靶心。


  看得皇後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替兒子上前試試。


  叫他好好練習,怎麽練成了這個樣子?

  昭武帝臉上期待的笑意一點點收了起來,不滿之情可見一斑。


  皇後難堪地笑了笑,替兒子開脫道:“小十七近日課業繁忙,他又頗為認真努力,想來是有些疲倦了。”


  昭武帝蹙眉,“習箭也看天資,並非用上功夫便能練出來的,小十七興許有別的長處,不必執著於此。”


  他的手指不悅地在案上一點一點,突然轉了話鋒,問道:“小九近來如何了?朕記得,他的箭術極好。”


  皇後怔然一愣。


  昭武帝子嗣眾多,膝下共有十七個兒女,除去早夭的,還有十二個活在世上。


  容渟在十七個皇子皇女中排行第九,他的生母隻是個宮女,身份低微,卻因美貌出眾,引起了昭武帝的注意,承了帝寵,有了身孕,可惜福薄,在生產時難產而亡。


  容渟出生喪母,之後一直被養在嘉和皇後那兒。


  世人都說嘉和皇後溫柔知禮,對待他人的孩子都能視如己出,卻不知她是個表麵溫柔、內裏蛇蠍的。


  她雖然收養下了容渟,卻隻是想讓昭武帝、讓世人讚她一句大度,卻沒有一日真正把他當親生孩子看待,甚至處處提防。


  容渟即便被養在她那兒,也像是沒有母親一般,缺衣短食,備受冷落,在宮裏無依無靠,卑微得像株野草。


  他自小身體孱弱,性情孤僻寡言,隱在人群後頭,很不起眼。十三歲那年外族來朝進貢時,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連贏了三場與外族成年男子的比試,一鳴驚人。


  射獵時少年挽弓,百發百中,意氣風發。


  引得昭武帝龍顏大悅,讚譽他“像年輕時的朕!”。


  這使得嘉和皇後萬分忌憚。


  大昭不似前朝將嫡子立為太子,大昭的皇位傳賢不傳嫡。昭武帝一直沒有立下太子,要是最後,她自己的兒子小十七被一個下賤宮女所生的兒子比了下去,她如何能忍得下這口氣?

  於是去年秋獵之時,她派人暗地裏射傷了容渟的雙腿,又以鄉下安靜適合養傷為由,將容渟送到了鄉下。


  這一年來,昭武帝始終沒有過問過一句,今日突然的問話,令嘉和皇後措手不及,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她到底在深宮中磨煉多年,早就練就了非同小可的定力與心性,很快壓住了心頭驚懼,麵色平定下來,答道:“小九那邊,妾身每月都會派人去問,這次回來的人說,小九的腿恢複得不錯,隻是想要大好,還要等些時日。”


  昭武帝疑竇頓生,“小九已去了一年,如此久了,為何還要等些時日?”


  皇後掐住自己的掌心強裝鎮定,眼色黯了黯,“那次秋獵時,小九被刺客傷得厲害,傷口最深處甚至見了筋骨,連太醫都說好起來沒那麽容易,多些日子讓他修養,對他身體也有益處。”


  昭武帝聞言,臉上顯現出一兩分憾色,叮囑道:“下次派人給他送月錢時,從太醫院多挑些好的草藥,一並送去。鄉下雖然安靜,合適靜養,可藥材的質量上,想來是不如宮裏的。”


  皇後垂著雙眸,一副極為溫順體貼、解語花的模樣,“皇上愛子心切,妾身自會為皇上分憂,這就去吩咐太醫院送些草藥過來,下次叫人去看小九時,一並帶著。”


  昭武帝滿意頷首,用了點宵夜以後,便離開了錦繡宮。


  嘉和皇後溫柔目送他離開,直到他拐過拐角,臉色驟變。


  她回想著剛才叫兒子在昭武帝麵前好好表現,卻落了個被嫌棄天資的收場,還令昭武帝回憶起了容渟,一時又悔又恨,目光泛冷,像是淬了毒一般陰狠。


  她罰十七皇子麵壁半個時辰,又叫了侍女過來,命侍女將剛才從太醫院取回來的草藥盡數扔到了宮外的陰溝裏,喂那些無家可歸的野狗。


  ……


  冷風一夜未停,直到曦光微明。


  容渟的雙腿貼在冰冷的地上一整夜,持續的疼痛讓他片刻不得安穩,一夜無眠。


  及至天明,他垂眸看著自己孱弱的兩條傷腿,眼底一片鴉青,目光陰冷似水。


  他的腿傷,又加劇了。


  怕是要徹底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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