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六章 撚滅
巍峨的宮殿,空寂的長道。
白色的大理石在夜間有了淡淡的反光,那柱子的雕刻的盤雲龍若隱若現,一片片的龍麟清晰無比。
用手觸摸上去時,還有冰冷的紋理。
卓一帆已經有很久都沒有踏入皇宮了。
他矗立在高高的宮殿上,周圍醒目的飛龍簷角,隱匿在他翻飛的衣袍下。
他俯覽著,寬敞又冷清的宮道和寂靜的大殿。
微微打量一會以後,他如風一般的身影,徹底容在黑夜中。
周乾並未就寢,自從慧嫻皇後的棺槨失竊以後,他便再也沒有睡過一個好覺。
張金辰查了,襄王查了,轉了一圈,竟然在吳王的身上察覺端倪。
可這時,線索又斷了。
吳王是他的兒子,急功近利,心胸狹窄。
若非有巨大的誘惑力,絕不會對自己下狠手。
整個京城,能讓他這個兒子低頭斬尾巴的,他隻能想到蕭家。
蕭庭江與他.……多年的情分了。
他實在是不願意,去懷疑蕭家。
可偏偏,在查探這件事的時候,他明顯感覺蕭庭江對他有所隱瞞。
周乾覺得自己大概是做帝王做得久了,心也跟著涼薄。
換了二十年前,他不會去懷疑蕭家,但若有人敢動她的陵寢,那人即便是他的兒子,他也不會放過。
可是現在,他在乎的,是怕別人算計他的江山。
周乾扯了扯嘴角,想要自嘲地笑一笑。
可就在這時,他的笑容突然凝住。
空曠的寢殿內,幾盞宮燈明亮地照耀著。
不遠處,撩起的帷幔下,漸漸走出一道人影。
悄無聲息,麵如鬼魅。
一身黑色的直裰,顯眼的白發,若不是那一雙冷寒如鷹的眼眸,周乾估計都已經叫來暗衛,大喊刺客了。
來人沒有上前的心思,隔著不遠的距離,清清冷冷地站著。
周乾的眼眸微閃,盯著來人的身形,毀去的容貌,以及那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
不一會,隻見他麵色驟然一變,眼眸瞬間斂聚意外複雜的光芒。
“是你!”
周乾出聲,覺得眼前的場景,比夢還要不真實。
當初撐起大周半邊天的卓一帆,竟然變成了如今這一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
周乾剛剛在朝堂站穩腳跟的時候,雖然是一位王爺,但也忌憚卓一帆三分。
先帝自幼體弱多病,然而胸有乾坤,不論是謀略還是權術,盡顯帝王之風。
他還記得,父皇晚年昏聵,那個時候,大周因為韃靼騷擾邊境,黃河決堤等等,才剛剛穩定下來的大周,風雨飄搖。
這個時候,是先帝以雷霆手段,登上了皇位。
也扶起了,屬於大周最鋒利的鍘刀。
先帝將皇位傳給他的那一天,告訴他,卓一帆要走。
走了也好,大周差不多也肅清了烏瘴之氣。先帝輕歎,不過卻繼續跟他說,他掌控不了卓一帆。
這麽多年了,卓一帆一走便是二十年,音訊全無,朝堂上的勢力,交付得一幹二淨。
他隱隱明白,為何當初先帝如此放心卓一帆,絲毫不害怕,養虎為患。
在用人和克己上麵,他始終比不上先帝的大氣和坦然。
不過先帝有卓一帆,他有蕭庭江。
他們兄弟二人,雖然並非同母,可卻也相互扶持,從未有過猜忌之心。
“周乾,皇上?”
“我心裏的主子永遠隻有一位。”
“知道當年為什麽我走得那麽幹脆嗎?”
幽幽的聲音,粗啞漠然。
周乾的眉頭微微挑動,直覺告訴他,卓一帆接下來的話與先帝有關。
果不其然,隻聽卓一帆繼續道:“先帝臨終他的妻子托付與我,讓我做她的暗衛。”
“我應了,頭兩年的時候,我日夜不離,所以她並未遭到暗算。”
“第三年的時候.……因為你.……我與她發生爭執,我一氣之下離開,所以在承平三年的冬天,她被人下毒了。”
“什麽?”周乾不敢置信地往後退去。
因為步伐太慌亂,他的後背撞在案桌上。
可他來不及穩住身形,眸光便直直地鎖在卓一帆的身上。
“她中了毒,朕.……我.……怎麽不知道?”
“哼!”
“後宮那麽多女人和孩子,你顧得過來嗎?”卓一帆冷冷地嘲諷。
周乾的臉,忽然白了白。
他的身體有些發顫,眸光帶著悔意和痛苦。
他望著卓一帆,祈求可以知道更多。
卓一帆最厭惡他這種神色,當年,其實朝政也不是很混亂。
可是周乾,一次次地在她的麵前訴苦,仿佛做皇帝跟受刑法一樣。
她本就心軟,時常不是燉湯送水,便是貼心地打聽朝政,為他解憂。
長此以往,周乾便越來越得寸進尺,後宮的流言蜚語也越來越多。
他跟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漸漸有了深深的罅隙。
“還記得這串佛珠嗎?”
卓一帆將自己貼身珍藏的佛珠拿了出來,在燈影下,晃了晃。
周乾眸光一震,驚訝道:“怎麽會在你的身上。”
卓一帆收回佛珠,放在心口的位置,漠然道:“搶來的。”
周乾的眼眸微閃,他知道卓一帆有這個能力。
不過他還是覺得奇怪,這串佛珠之前一直在蕭夫人的手中。
這麽多年,都不曾見卓一帆有所動作。
“當年你以為是你求來的,孤山之林迷霧叢叢,你一爬就上去了。”
“了緣大師神出鬼沒,你一去就見了。”
“這串佛珠耗盡幾十位高僧的心血,你一求便得到了。”
周乾的臉,一點一點地熱了起來。
他瞪大眼眸,赧然又羞燥地望著卓一帆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卓一帆冷冷地勾起了嘴角,嗤笑道:“我不過是想跟你說,這串佛珠之所以帶在她的手上,讓她在中毒的時候,沒有痛苦死去,這些都與你無關。”
“不過,即便如此,最後她還是被你們逼上了一條絕路。”
周乾感覺心裏那個不能觸碰的地方,又被撕裂了。
那種愧疚到想死的疼,沒有人能夠體會。
血淋淋的,閉上眼睛窺探到,也嚇得連忙睜開。
曾經夜不能寐的那種驚悸和恐懼,再一次如潮水般蔓延而來。
像牢籠一樣的皇宮,沒有人會喜歡。
可是她能陪著先帝那麽多年,舉案齊眉,溫柔以待,為什麽就不能繼續陪著他呢?
身邊的人充滿了算計,他去嬪妃的宮殿裏,坐著坐著,熱燥難耐,仿佛生飲了鹿血。
他在路上走著走著,不是哭聲就是琴聲,他有心想寵幾天的女人,不是橫死就是自盡。
他那個時候,就會在想。
先帝當年……為什麽就能心平靜氣地麵對那些算計他的人?
一開始他不明白的,後來他明白了。
因為先帝有慧嫻皇後,一個一心一意,陪伴他,照顧他,體貼他的好女人。
冊封太後的旨意,一再推遲,她想要移居別宮,他一次次地懇求。
別人說他軟弱,那隻是在她的麵前。
可是那一份軟弱,卻在三年以後,強硬得讓她選擇了自盡。
將她的身體,從白綾上抱下來的那一刻,他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幾個耳光。
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便不敢在心裏稱呼先帝為大哥了。
因為他知道,自己不配。
“都是我的錯。”
“我沒有想過會這樣,我隻是想,留住她。”
“那些日子,她每天都在收拾東西。”
“一箱一箱地往別宮抬去,你不會明白的,那種驟然所失的感覺,足以撚滅所有的理智。”
……
氣氛一時沉靜。
卓一帆自嘲地勾起了嘴角,撚滅所有的理智?
誰說他不懂,他之所以沒有狠狠地報複周乾。
不正是因為,他很清楚地知道,是他自己造成她的死。
這麽多年,藏得再深又怎麽樣呢?
他終究還是.……出現在周乾的麵前,冷冷地質問他,也質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