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回 孤孀皇姊深宮染恙 芥蒂兄弟禦園交心
允禩允兩兄弟在書房又密密計議了半個時辰,耳聽自鳴鍾正打一點,已是未初時牌。允禩起身笑道:“就是這樣吧,我還要去給‘雍正爺’繳旨。你明個進去給他辭行,後日他就要到河南去了。”允也起身來,伸欠著大聲道:“引娣,給爺侍候袍褂!我和廉王爺一道兒走!”允禩忙道:“急什麽?我先去回話,看皇上還有什麽旨意,你明個兒進去不遲。再,一道走也太紮眼。”
“不一道兒走,我就不是‘八爺’黨的了?”允由引娣擺弄著穿戴,嬉笑道,“你今兒不來,我也要去。十七老格格病了,我得見見請安兒。轎走轎路,馬走馬路,有什麽妨礙?”一頭,一頭出來,一腳跐著台階大聲道:“錢蘊鬥,叫蔡家的備轎,引娣陪著爺進宮!”
於是兄弟二人前後兩乘大轎,卻不順允禩來路,徑自神武門繞道西華門,允禩遞牌子請見,允自帶著引娣穿隆宗門過街,迤邐沿東永巷向北至齋戒宮偏殿來看十七皇姑,迎頭見允祥帶大起子太監踅日精門進大內,允遠遠便站住腳,隻裝提鞋別轉了臉,直到允祥的人全都過去,“鞋”才提起來。
十七皇姑滿麵潮紅,一長一短喘籲籲地半躺在大迎枕上,閉著眼,不時發出“咳咳”的聲音,卻一口痰也吐不出來。她雙手緊緊抓著胸前衣襟,憋得不時翻身,痛苦地抽搐著,時而一陣痙攣仿佛才清醒一點。允帶著引娣進來,見一大群宮女捧著巾幘嗽盂站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隻聽十七皇姑風箱似的喘息**和隔壁紗屜子後頭幾個太醫商計湯頭的竊竊私語。一個貼身宮女見允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當地,便向十七皇姑耳畔聲道:“老格格,十四爺給您請安來了。您隻管閉眼歇著,別動。”
“是允,”十七皇姑吭了兩聲,慢慢翻轉身來,忽然睜開了眼睛,吃力地招手道,“過……過來……”
看著平素明爽簡捷的老皇姑一下子病到這份兒上,允鼻子一酸,淚水已模糊了眼睛,急走幾步一個千兒打下去,哽咽著嗓子道:“弟允……給十七姐請安了!才幾日功夫,您就病到這份兒上,叫人瞧著……”著便拭淚。十七皇姑盯著允,身子劇烈抽動一下,咳了兩聲,竟吐出兩口痰來,胸中頓時暢快了許多,卻依舊是那副火暴暴的脾性,含笑道:“佛祖還沒收我,你就給我哭喪來了?還不把眼淚給我收了!你往前些兒,我有話跟你。”允起身,至榻前躬身道:“皇姑的病我瞧著不相幹的。你有話隻管,要什麽東西隻管吩咐。”
“我的病自己心裏有數,不成了。”十七皇姑閃動了一下眼睛,隻這一刹那間,允覺得這十七姐當年一定是一位明豔奪目的絕色佳人。正怔間,十七皇姑又喘息一聲,歎道:“算來咱們愛新覺羅家的格格,打太祖爺起,活過五十歲的隻有兩個。我是個壽數最長的,已經六十三歲了,知足了。趁著這口氣,我勸你幾句,你可肯聽?”
“嗯,十四弟聽著呢!”
“我是個女人,”十七皇姑幹咳一聲,聲音變得有些澀滯,“本不該管你們宮外那些烏七八糟的事,隻有一句古話‘兄弟同心,其利斷金’,難道你不懂?過去的事早過去了,不要總那麽絞不斷撕不爛的,不但後世人瞧著笑話,就叫那些漢人看看,你們算怎麽回事?罷了吧罷了吧,別跟皇上過不去,他有他的難處,到就裏是你四哥,他不是壞人……”允沒想到她把話頭點得這麽透,不禁驚得身上一顫,忙道:“十七姐,您安心靜養,沒有的事!我跟皇上一母同胞,有什麽過不去?再君臣分際,也不敢有什麽過不去的。”“算了吧。”十七皇姑拍拍允後腦勺,撫著他那條又粗又長油光水滑的辮子,似笑不笑地道,“女人頭發長,你們男人辮子短麽?姐姐跟你,我起看你們長大,哪個猢猻上哪棵樹,姐姐都曉得!就這些侄子裏頭,我最疼的是你和老十三,打跟著姐姐在禦花園裏摘石榴、偷梨!眼瞧著你們生分,姐姐心裏不好過,可一句也不敢!如今……如今生死大限到了,不得的也得了。真話對你講,下這麽大,能扳著肩頭跟你四哥幾句硬氣體己話的,除了我沒有第二個!我去了,你們再鬧,誰能像姐姐那樣給你們討情兒?”著,豆大的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允望著這位奄奄一息的十七姐,心裏一陣淒楚,不覺也落下淚來,溫聲道:“姐姐您放心,別想東想西的了,您壽數長著呢!我……聽您的就是了。”還要往下,聽見院外一陣腳步聲漸漸近來,回頭看時不禁怔住了,自己專門躲著雍正走,偏偏雍正也來了。偏殿裏外幾十號宮女太監見皇帝進來,“呼”地跪了下去。允兀自淚眼迷離,悵望了雍正一眼,就榻邊跪了下去,道:“罪臣允叩見皇上。”
“自己兄弟嘛,起來吧!”雍正著,湊近了十七皇姑,見十七皇姑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一欠身便坐了榻邊,輕聲道:“十七姐……這會兒身上可略覺好些?”十七皇姑在枕上點點頭,“除了老大老二,都來見過了,我心裏安寧不少。唉……姐姐沒幾好活的了,就是前頭先帝爺,待我也不同別的和碩公主,有時我搗著他額頭數落他,他也隻是笑。姐姐想了,論起國法,我這身份兒,一文不值,可姐姐總是想自己是個女人,是個老寡婦,平素在你們跟前,也沒怎麽想著你是一國之君,你怪姐姐不怪?”雍正含淚笑道:“自古皇帝沒倫之樂,下外人瞧著似乎我要什麽有什麽,要怎樣就怎樣,其實那都是戲裏頭看的。就是有話也不得暢快。你都知道了,哈慶生死了,您的兒子平平安安,進封阿恩哈喇番,可當初也隻能那樣對姐姐和母後講,我難不難?到寂寞孤獨,四鄰不靠,六親難認,皇帝也是頭一份。也就是姐姐,咱們姐弟還能拉拉家常,體己,所以你病,我心裏這份急,不亞於老佛爺欠安——偏生這些日子七事八事,忙得發昏,竟不能過來瞧你——這起子太醫、下人,有侍候不到的沒有?”
十七皇姑猛烈地咳嗽一陣,又吐出一口痰,一手撫著心口,喘息一陣子,轉臉對眾人道:“你們都退出去!——以我的身份地步兒,下人們怎麽敢怠慢?——這一條你皇上放心。你這弟弟我曉得,麵兒上冷,心裏頭經緯分明。先頭蘇嘛喇姑,還有孔四貞在,她們常起你,我那時候雖,也都聽在心裏。你精明強幹,善惡分明,做事不拖泥帶水,為人修邊幅,阿哥裏頭哪個也比不了你,先帝爺晚年精力不濟,這朝局其實是靠你和老十三支撐的,地良心都在這,姐姐不假話,先帝爺選你來掌這下,眼力不差。”著看了看側身垂目不語的允,接著道:“但姐姐也確實有句心裏話,你太清了,曉得麽?”
“十七姐!”
“你聽我,”十七皇姑咳嗽一聲,“你用膳花的銀子不及先帝十停裏一停,也沒聽哪個嬪妃你最寵愛,酒也不大吃,整日除了做事還是做事,論起勤政,先帝年輕時也不及你,這原是極好。人有一善,你記在心裏還好;人有一過,你也不肯放過,這就有不足處。做皇帝一言九鼎,不能沒威望,要叫下頭辦事人又怕又敬又愛又離不開,這一條,你不及先帝!”
雍正心裏泛上一股熱浪,但覺又甜又苦又帶著酸澀。他望著病骨支離的十七皇姑,很想一古腦兒把心思傾訴一下,但帝王的尊嚴和驕傲止住了他,心裏隻是歎息:你哪裏知道,樹欲靜風不止!別人不安於臣位,我怎麽敢安於君位不加警惕?心裏想著,辭氣溫和地道:“姐姐,你的朕都曉得了。水至清則無魚,能包容的,朕盡力包容就是了。你且靜養,等你病好,咱們好好拉拉家常!”
“姐姐是好不了了。”十七皇姑閉上了眼,喃喃道,“我心裏安慰的,老爺有眼,哈慶生犯了軍法,我的侄不必嫁給那個兔子……咱們皇族的姑奶奶,都命苦哇……都見了,都見了,隻有老大、老二,唉……”她咂了咂嘴,不再話了。
“老大”是康熙的大兒子允禔,康熙四十七年在承德因用魘鎮妖法整治太子“老二”,事發被囚。“老二”便是原太子允礽,康熙五十一年被廢黜禁,囚在離此不遠的鹹安宮——國法體製所限,十七皇姑再想,雍正也無法答應。思量著,雍正含笑道:“允禔是個衣冠禽獸,十七姐見他何益?二哥嘛……昨日鹹安宮叫內務府傳過話,他如今也病著。這樣,我和十四弟一道兒代你去看望他,等你病好了,讓理藩院再議一下他的事,瞧罷了,但有一線之明,我再不會難為二哥的。”因見十七皇姑無話,雍正便朝允示意。允會意出殿,轉臉對引娣道:“你就在這裏等著,我陪皇上走走,回來一道走。”
雍正正走,聽允話,回頭看時,正與引娣四目相對,引娣忙向雍正蹲身施禮。不料雍正乍見引娣,猶如夜半突然碰到鬼魅,嚇得連退兩步,踉蹌了一下才站定,又揉了揉眼仔細打量,一時木立如癡,雷擊了似的僵立在地!允從沒有見過雍正這樣驚慌失措的麵孔,也不禁愕然。引娣見皇上這樣盯著自己,倒覺不好意思的,頓時臊紅了臉,隻垂頭不語。半晌允才道:“皇上,您這是怎的了?臉白得沒點血色?”
“唔?唔……”雍正憬悟過來,又看了引娣一眼,把目光移開,款步走開,慢慢地,已是恢複了平靜,一邊走,道:“沒什麽,今時朕常犯頭暈病兒,一時就好了——這個丫頭是你房裏的?”
允稍後半步跟雍正漫步踱著,出宮徑往鹹安宮,口中回:“是我的丫頭。”
“買來的?”
“不是。她是山西諾敏案中人,當人證送北京的。我見她無家可歸,收留了她。”
“她……是山西人?”
“山西代州的,”允心裏陡起驚覺,生怕雍正提出要引娣,因款款進辭,“當日聖祖賓,皇上召我回京,在娘子關我與她有一麵之緣,她也割舍不得我……”當下就將山神廟營救引娣的情形一長一短了,末了又道:“皇上曉得,我施恩並不望報,就取她這份真情,索性就給她開了臉。怎麽,皇上……您?”
雍正默默地聽著,回頭看了看尾隨的一大群太監侍衛,良久,才粗重地透了一口氣,道:“沒什麽,你不要多心。朕看她很像前頭過世了的……鄭宮人,所以吃了一嚇。”罷低垂著頭背著手隻是沉吟。允見他一臉的心事,仿佛不勝淒楚,不知什麽緣故,又不好多問,隻得一笑勸道:“世上相貌相近的多著呢!尹繼善和楊名時,見過多少麵,有時我還叫錯名字——皇上,這裏就是鹹安宮了,二哥就……囚在這裏頭。”
“哦!”
雍正站住了腳,這才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鹹安宮門口。這是坐落在紫禁城東北角的一座荒涼的偏宮,高高的宮牆上,黃琉璃蓋瓦縫間蓬生著茸茸的竹節草,宮牆上的紅顏色剝落得東一塊西一塊,沿牆根半人高的青蒿也無人清理,冷清荒漠得活似廢棄了多少年的一座古廟,幾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守在垂花門前,見皇帝和十四阿哥迤邐過來,慌得一齊下階跪下,扯著幹癟澀滯的公鴨嗓叩頭道:“奴才們給萬歲爺請安了!”雍正沒言聲,隻抬頭看看藍底鑲黃滿漢合璧的“鹹安宮”匾額,也是多年沒有裝修,漆片脫落得字跡都模糊不清了。他皺了皺眉頭,吩咐道:“把門打開。”
“紮!”幾個太監齊聲答道。
鎖閉得緊緊的宮門“吱呀”一聲**,慢慢地被推開了。這扇門自康熙五十一年到如今,整整十二個年頭,冬送柴炭,夏送冰水,平日傳遞菜蔬米麵,千篇一律隻開一條縫,從來沒有這樣嘩然洞開的。裏頭幾個白頭老公和陪伴允礽的廢黜嬪妃,不知出了什麽事,驚惶地麵麵相覷。廢太子允礽正在書房臨帖,隔玻璃窗一眼瞧見皇帝和十四阿哥廝跟著進來,頓時驚得麵色雪白,手中的筆都掉在地下,顫著腿艱難地跨出書房,就門口雙膝跪下,顫聲道:“罪……罪臣允礽……恭叩萬歲金安!”他伏下身去叩頭,一時間雙手竟支撐不起身子!
“二哥,”雍正忙上前雙手扶起允礽,拉著手走進書房。他覺得允礽渾身都在顫抖,手涼得冰水裏泡過似的,不禁泛起一陣陰森森的冷意,口中卻道:“你坐,坐下話。”
允也在驚訝錯愕地打量允礽,見大熱允礽還穿著絲綿灰府綢袍子,半新不舊的起明檢鞋子裏露著厚厚的白布襪子,臉色又青又灰,死人一樣難看,不禁心中也是一聲歎息。他和允礽是幾十年的死對頭,允礽太子位置一廢再廢,允不知在其中絞了多少心血,做了多少手腳。但眼見一個當了四十年皇太子的“之驕子”變得跼蹐不安,張皇顧盼,像一個受驚的孩子似的,神經質地擺動著枯瘦的身軀,羞縮地望著雍正,允也不禁萬分感慨。又瞟了一眼泰然自若的雍正,心想:“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有今日?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允,”雍正的話打斷了允的思路,“今兒行家禮。你代朕給二哥請個安吧。”允忙應一聲,正要打千兒,慌得允礽忙雙手扶住,結結巴巴語不成聲地道:“這斷斷……使不得!皇上,您……別折死罪臣……”“往日的話不用再提了。”雍正悵惘地望著門外,慢吞吞斟酌著字句道,“雖你囚在這裏,朕著實惦記著。王法是王法,人情是人情,你還是朕的二哥嘛。”
允礽在杌子上僵硬地深深一躬,道:“皇上,論起我的罪過,早該下十八層地獄的了,如今已是枯木死灰一般。承蒙皇上雨露之恩,得以苟活榮養,於願已足。隻求佛保佑皇上龍體康泰,就是下百姓之福,也是罪臣之福。”
“早想進來看看你的,”雍正見他這樣,也覺心酸,忙斂了心神,從容道,“事關國家體製,朕也身不由己。朕常叫人送東西進來,又吩咐不許是朕送的,為的不願讓你給朕行君臣禮,謝朕的‘恩’。朕這點子苦心,二哥還要體諒。”允礽目光與雍正一碰,立刻躲閃開來,眼前這個皇帝當年在自己手下辦了十幾年差事,日日行君臣禮,如今在記憶中已渺如煙雲,想人間世事顛倒迷離,電光火石如同夢幻,一邊沉思,道:“這是皇上如聖德,我是罪餘之臣,但有一日之生,即皇上雨露之賜。這些年來潛心佛學,頗有心得。曉得皇上為大羅漢金身普救眾生而來。左右閑暇無事,罪臣恭抄了《楞嚴經》、《法華經》、《金剛經》三部,願獻為皇上壽。”罷起身,抖抖索索從櫃頂上取下幾大本厚厚一疊經本。
允見允礽遲鈍僵板得像個吊線木偶,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忙上前幫著捧過來放在案上。雍正打開看時,一色的鍾王蠅頭楷,從頭到尾沒一筆苟且隨意的,有些驚世名句,旁邊還有刺血圈點的斑痕,抄經他見得多了,不是虔誠到了十二分,斷然不會齊整到這個份上。允礽見雍正臉上帶著滿意的笑容,遂指著櫃子道:“這幾大櫃都是罪臣抄的佛經典籍,不過都不及這幾本,往後罪臣更用心點,再給皇上抄幾部呈送,為皇上納福。”
“二哥今年五十二歲了吧?”雍正突然覺得一陣鼻酸,“囚在這裏已經十多年了,總不是個常法兒,朕想給你挪動挪動。你原在通州置的那座花園子,償還給你。這宮裏太陰沉,你也難以活泛身子。放你出去呢,朕也有這個心,隻是怕違了先帝聖意,有駭物聽。還是給你親王名義,隻不要與人來往,你就算體了朕的苦心了。”
“不不不不……噢,罪臣不敢承這個福澤……”允礽如逢蛇蠍,雙手搖著道,“就……就是這樣,罪臣很安心,什麽都不缺,什麽也不要,這樣就最好!”
雍正站起身來,道:“二哥,你安生養息讀書,隨後朕就有旨意給你。要什麽東西用,叫內務府報到朕那裏,總不叫你落空的。唉……允,咱們走吧……”著,拽著灌了鉛似的步履出來,允礽送出書房,和幾個太監一齊跪下,高聲道:“恭送萬歲爺!”
“萬歲爺?哈哈哈!哈哈哈哈……”
隔院突然傳來鬼嚎似的大叫聲,似乎一個瘋子在院中一邊跑一邊大叫,“皇上!你在哪裏?你過來,叫我瞧瞧你什麽模樣?你是一國之君,我是一院之王。君主君王……本來就是一個詞兒一回事嘛,啊?啊……哈哈哈哈……”一邊叫著,一邊去遠了,耳邊兀自傳來森人的狂叫:“過來呀,過來呀!你能過來,我出不去呀!嗬嗬嗚——”
允知道,那邊就是上駟院,是康熙皇帝養馬的廄院,大阿哥允禔在裏頭呆了十五個年頭了。猛然間思悟到:自己也將去遵化守靈,為什麽皇上偏偏叫自己獨個兒跟著到這個鬼地方,見這些人,知道這些事呢?他打心底起了個寒顫,偷眼看了看雍正。雍正卻毫不動情,徐步向前走著,招手叫過上駟院門口的太監問道:“允禔病了多久了?”那太監忙叩頭道:“一年半了。”
“大呼叫的,成什麽體統?”雍正厲聲道,“去!先關空房子給他敗敗火,叫個太醫進來瞧瞧,該吃什麽藥,不要委屈了他。”
罷拔腳便走,允忙跟了過來。二人從禦花園東北角門進園,因見劉鐵成、德楞泰幾個侍衛帶一群布庫少年在練功夫,雍正便命身後太監都退出園子,招手叫過劉鐵成、德楞泰道:“老德,你去叫上書房臣子還有廉親王允禩到養心殿等著見朕。順便告訴張五哥,後他和你隨朕出京。今下晌和明日各自回府料理一下,不必進來侍候了。鐵成你就這裏守著,朕和十四弟幾句話,你隨朕過去。”
“是,奴才省得。”
草樹花卉茂密蔥蘢的禦花園中隻剩下了雍正允兄弟二人,偌大的禦花園中盛開著豔麗的西番蓮,在陽光的照射下寶石一樣晶瑩光彩,濃綠得似乎要流淌下來的薔薇和玫瑰叢中,點綴著血紅的花朵,蝴蝶花中的紡織娘無休止地嚶嚶歌吟,除此之外闃無人聲。
“皇上,今日在此就算別過了。”允看著怔怔出神的雍正道,“後日皇上也要動身南下,臣弟要不要送了皇上再走?”
雍正沒有話,點了點頭算是聽見。
“皇上,您有沒有要吩咐的話?”
雍正臉上毫無表情,漫不經心地瀏覽著禦苑中的景致,良久,道:“記得五年前給母後祝壽那嗎?”允搖了搖頭,道:“記不得了,這幾年在山西帶兵,事情雜得很。”
“有些事不能忘,也不應該忘的。”大約因陽光刺目,雍正眯縫著眼,看不出他眼中隱藏著什麽神氣。口氣卻平淡得一泓秋池似的:“今日見了二哥,也聽到大哥話,朕心裏很有感觸。那次也是我們兩個,不過那次是在城外的荒郊野墳前,這次卻是在家禦園中。這次是春景已去,那次是秋景已老。那荒墳、野草、寒風和眼前光景真是壤之別。”
允想起來了,那是康熙五十六年,德妃(即雍正和允生母)壽誕,兄弟二人在膝前拜壽承歡。德妃盡了母親一切慈愛心,委婉勸一對成了政敵的冤家兄弟。當時雍正和允放馬出城,在蒼涼昏暗的野墳前駐馬談心,卻因各自心胸政見分歧太大而分道揚鑣。今日一個勝利者在即將懲罰失敗者時,二人卻在禦花園重溫舊話!
“朕削你的王爵,又派你遵化守陵。”不知過了多久,雍正方咬著細碎的白牙,盯了一眼允,“你有什麽想頭,這裏就我們二人,不妨直。”
允低著頭跟著雍正在茸茸的“規矩草”上踱著,思量移時,終覺與其與這個心細如發挑剔刻薄的皇帝哥子兜圈子,不如直。因道:“這是理所當然,勢在必行。打平涼歸來,臣弟就預備著了。如今這樣處置,臣弟很知恩,——真的,臣弟很知恩。”
“咹?”雍正突然轉臉,眼中閃爍著似驚訝似狐疑的光,卻也並不生氣,似笑非笑道:“你怎麽會這樣想?”允也盯視著雍正,臉上毫無怯色,四目相對移時,允將目光轉向上的白雲,道:“皇上一登極,禦筆親書《朋黨論》,既然皇上叫直言,臣弟就直。臣弟在皇上心裏,是‘八爺黨’黨羽嘛!”雍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允,見他打住了不再言語,便道:“下去,朕過,今日言者無罪。”
允淡然一笑,道:“其實也沒多的話,逐鹿多年,皇上捷足先登,但八哥勢力猶存,皇上不放心,自然要一個個地清理。所以剝我的兵權,調臣弟回京。所以叫九哥去年羹堯處,十哥去張家口。皇上要解散這個‘黨’,臣弟自然就得去守陵。守陵前皇上也沒忘了帶臣弟看看幽居宮裏兩個哥哥景況,那是不言而喻的。臣弟在遵化不老實,就得預備著變成二哥那樣的癡子,或者大哥那樣的瘋子。這不能不是慈悲心,所以臣弟,臣弟真的覺得‘皇恩浩蕩’——因為‘臣罪當誅’嘛!”
“痛快!”雍正點頭笑道。他的這種笑容帶著孩子氣的真率直,隻微微下吊的嘴角,帶著不容置疑的冷峻和傲岸:“這裏頭許多話,正是朕想囑咐你的,你既知道了,也就不必多,不過你隻對了一半,《朋黨論》並不針對八弟,是衝著漢人科甲習氣來的,同年、師生恩連情結,一人有事八方呼應,一人得道雞犬升,朕要刷新吏治就談不上!
“至於你,自認‘八爺黨’,朕看倒也不盡然。就是允禩,隻要安分,也還是朕的兄弟。但誰要阻擋朕當個好皇帝,兄弟也罷,父子也罷,君臣也罷,朕就難以顧及私情。朕受命於,自要對得起皇後土,列祖列宗!
“剝你的王爵,叫你守陵讀書,並不為什麽‘八爺黨’。就算老九老十和你都在北京,朕就拿不掉你們?就殺不掉你們麽?
“所以不要胡思亂想,去遵化,好生讀書。既然在遵化,就在‘遵化’二字上下功夫。就這點子意思,你猜朕的慈悲心,也還算地道。”
雍正長篇大論侃侃而言,剜筋剔骨剖析道理,允聽著裏頭綿裏藏針肉裏包骨,雖有假的,但倒是真的居多。想著,歎道:“您不必了。臣弟明日就上道。必定閉門思過好生讀書,不辜負皇上一片苦心。”
“就這樣,”雍正也不再多,陰鬱地盯著園門口,道:“人不負地,地必不負人。你好自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