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伯倫樓才子行雅令 買考題試官暗留心
孫嘉淦渾身是理,在雍正麵前卻碰了個硬釘子,從養心殿拂袖而出,隻氣得頭暈身軟,腳步像灌了鉛似的,踽踽出了永巷。太監們耳報神是最快的,聽一個六品主事和尚書議事不和,扭結廝打到隆宗門,鬧到皇上親自處置,這是開國來都沒有的稀罕事,誰不要瞧瞧這人物兒?有事沒事的都在街[1]
轉悠。眼見孫嘉淦補服也沒穿,領扣散著,摘了頂的大帽子下一張冬瓜臉上滿是淚痕,嘴歪眼斜踉踉蹌蹌出來,宮女們用手帕子捂著嘴格兒格兒笑得前仰後合,太監們壓著公鴨嗓指指戳戳,時而竊竊私語,時而嗬嗬大笑。
出了永巷,看熱鬧的人更多了,但這裏是有規矩的地方,人們不敢聚攏,隻遠遠的站著都把目光掃向他,像是看一個怪物。孫嘉淦站住了腳,臉色蒼白得一絲血色也沒,一個念頭突然湧向心頭:以今日之辱,不能苟活人世!就在這裏屍諫,一了百了!他睨了一眼乾清門前八口碩大無朋的鎦金大銅缸,略一沉吟便昂首走了過去。
“年兄!”一個年輕官員正在乾清門前等候上書房接見,眼見孫嘉淦直趨金缸,知道他要輕生,疾步迎過來,雙手一揖道,“孫夢竹,別來無恙?”孫嘉淦瘟頭瘟腦,端詳了半日才認出來,是自己的鄉舉同年楊名時,當年在京候選時相與得最好的。因見楊名時穿著九蟒五爪袍,套著孔雀補服,藍寶石頂子晶瑩生光,雪白的馬蹄袖翻著,齊整修潔風度翩翩,雪光下看去越發風雅飄逸。孫嘉淦心中真是百味俱全,恍恍惚惚道:“啊……是鬆韻呐……今日一見即是永別,倒也好……托你一件事,若肯辦我心領神知,若不肯,我也不怪你……可肯?我家中堂上——”
楊名時不等他完,一把拖了他低聲道:“你這人我知道,你的事我也知道,我做藩台,管著湖廣財政,不清楚你有理沒理?皇上雖刻薄些,並不傻,你不能等等瞧瞧?這裏不是話地方,下晚你在家等我,我們作徹夜長談。你萬萬不可輕生,你看看這起子混賬,他們巴不得你死呢!”著,便見十幾個太監僚屬,還有孫嘉淦的死對頭葛達渾簇擁著八阿哥廉親王允禩,一頭笑一頭從乾清門徐步出來,楊名時便鬆了手,含笑迎上去向允禩打千兒行禮,彬彬有禮地道:“臣楊名時給王爺請安!”
“是鬆韻啊!”允禩滿臉是笑,不經意地瞥一眼仰首望的孫嘉淦,幾步上前,雙手扶起楊名時,親切地道,“幾時進京的?見著皇上了?”楊名時一躬身,不緊不慢道:“臣前日進京,皇上忙得抽不出身來,旨意叫臣今兒先和隆科多大人見見,明兒遞牌子請見。”允禩含笑點頭,道:“我知道,大約是開恩科。張廷玉的哥子廷璐是正主考,你為副,見了皇上就知道了——那位是誰?你們談得好親熱!”
楊名時回頭望了一眼孫嘉淦,未及招呼,孫嘉淦哼了一聲,已經揚著臉徑自走了。八王府太監頭兒何柱兒賠笑湊趣兒,道:“王爺,他就是和葛大人犯混的孫嘉淦,聖人蛋二五眼,最不識趣的,奴才原來想著是個孫行者,誰曉得長得像個豬八戒——”他夾七夾八得正得意,不防允禩揚手“啪”地一聲,賞了他一記清脆的耳光!
“你混賬!”允禩登時勃然大怒,“士可殺而不可辱,你懂麽?!孫嘉淦乃是朝廷命官,是是非非自有朝廷公斷,輪到你這下三濫奴才三道四?”何柱兒滿心思討好允禩和葛達渾,不防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頓時嚇得麵如土色,縮了幾步退到後頭,一聲兒再不敢言語。允禩這才轉臉,笑道:“人心性真是愚不可及,要為他們,生氣都生不過來——鬆韻,道乏罷,京裏薪桂米珠,你又清得一汪水似的,要缺什麽,到我府去。”
楊名時淡淡一笑,又是一個躬身抬起頭來不軟不硬地道:“王爺,名時不敢忘朝廷功令!”他抬臉看著允禩笑容可掬的臉,沒有半點畏縮羞懼之態,嘴角微微上翹,似乎總在笑,又似乎帶著譏諷,葛達渾直到此時,才看出此人風骨挺硬,是個比孫嘉淦還要難打發的角色。
“是啊,文武官員不得結交阿哥,這是祖宗家法。”允禩讚賞地看著楊名時,“不過時下沒幾個記得的了。本王從不屈人之誌,隨你吧!”著便帶著眾人一徑去了。葛達渾邊走邊道:“此人氣度不俗。”允禩臉上毫無表情,隻兩個字:“國士”。
孫嘉淦經這麽一攪和,尋死的心是沒了,但心情依然鬱鬱難暢。離開西華門,他叫了一乘暖轎,趕回戶部雲貴司,自己動手將文卷整理齊整,把雲貴司的官印和預備送呈的鑄錢模子壓在上頭,脫掉了零亂的袍服搭在椅背上,沉思著望著窗外堅冰封凍的大地。屬員們見堂官這個樣子,都垂手侍立著啜泣,沒人言聲。半晌,孫嘉淦方自失地一笑,道:“你們都看見了,想必也都猜到了,我的事到此為止,該交待的公事都放在桌上,先由馬筆帖式暫時掌管。誰來接印,你們就交給誰,有不明白的,隻管到我府問去。”
“孫主政,”馬筆帖式兩眼噙著淚花,一躬身道:“大人……大人……就這麽去……去了?”
“嗯。”孫嘉淦靜靜道,“誰叫爹娘沒有生一個貌若子都潘安的孫嘉淦呢?這個地方在戶部是頭一份肥缺,我是兩袖清風來,一杯清水去——平素待你們太嚴,誤了你們發財,很覺過意不去。來,杯水當酒,我與諸君相別!”著,從茶吊子裏倒了幾杯水,每人遞了一杯,又道,“目下我隻摘了頂子,不是官了,還沒有別的處分。威不測,再加上有些人恨得我牙癢癢的,後頭的事誰料的定?葛達渾又是咱們的‘大司徒’,你們更犯不著得罪他。所以,你們誰也不要去看我。”罷,仰起頭將那杯水一吸而盡,因見眾人都喝了,孫嘉淦將杯一擲,“當”地一聲摜得稀碎——束了束腰間絳紅腰帶大步跨出了戶部雲貴司,在院中立定,突然仰大笑道:“大丈夫上書北闕,拂袖南山,此亦人生一大快事!”罷頭也不回去了,西北風颼溜溜的,吹得他灰布棉袍前後擺撩起老高。
孫嘉淦在京城沒有家眷,隻在皇城西北隅貢院街一個胡同裏租了三間民宅。他的俸銀每年僅八十兩銀子,因是低品京官,外官孝敬京官的“冰炭敬”銀子沒有他的份,平日自視清高,又從不為捐官同鄉出具“印結”,一點多餘的收項也沒,連個傭人也雇不起,隻好叫了家鄉一個遠房侄子——隻十四五歲的孩子——同處一室,照料茶飯洗刷的事。現在既然罷了官,用不著擺“官體”,也圖省錢,孫嘉淦索性步行回到下處。踅過胡同早見侄兒孫金貴已等在門首,見他回來,孫金貴遠遠便叫:“五叔,有客來拜!”孫嘉淦不禁一怔,這個時候來的哪門子客?一邊快步走來,口中道:“是哪位仁兄?”
“不是‘仁兄’,是‘賢弟’。”楊名時笑著挑簾出來,將手一讓,請孫嘉淦進來,一邊道:“我等你有一頓飯時辰了,你再不回來,我還以為你又在戶部出事了呢!”孫嘉淦勉強笑道:“你也忒瞧我了,我是得了理才不肯讓人的。葛達渾不先動手,我才懶得和他鬧呢——你怎麽下來得這麽快?”楊名時笑嘻嘻的,十分輕鬆活躍,一邊坐了炭火盆前,道:“這都是例行公事,有多少話的?隆科多問了幾句地方上的事,就端茶送客了。倒是出來見了張衡臣(張廷玉),拉著手了幾句話,他還問你住在哪裏,看樣子皇上並不真的惱你。”
孫嘉淦用火筷子漫不經心地撥著炭,冷笑道:“你才不知道這些宰相呢,明兒殺你的頭,今兒仍拉著你手噓寒問暖——我不承他這份情。還有什麽消息?”楊名時也冷靜下來半晌一笑道:“別的我也沒聽,明兒遞牌子見了皇上我自有道理。哦,去陝西給年羹堯傳旨的田文鏡你認識不?”孫嘉淦抬頭盯一眼楊名時,道:“有過一麵之交。他在戶部跟著十三爺清理過官員積分公款的差使。薑宸英一個老名士,狀元出身,因借二兩公銀,姓田的硬是把他寫進參本,最是刻薄,分斤掰兩的一個人,你問他做什麽?”
“他傳旨回程,和你一樣,在太原和山西巡撫諾敏也大鬧一場。”楊名時看著孫嘉淦笑道:“萬歲傳旨,叫田某暫不必回京,革去頂戴候旨——你這次總算有個伴兒,不是單絲孤掌了。”著孫金貴掌上燈來,一邊安置燈台,一邊道:“五叔,要不要打點酒來?”
“什麽飯?”
“老樣子,白米飯,醃蘿卜絲兒。”
楊名時大笑起來,道:“空相和尚請蘇東坡吃‘皛’飯,蘇東坡欣然前往,原來是白米白蘿卜用白鹽醃,巧煞了叫我也碰上。窮酸,走吧,一道兒出去,我請客!”孫嘉淦也覺得用這“皛”飯待客太過寒酸,楊名時富豪世宦之家,雖清,卻不窮,遂也笑著起身道:“還有下半截呢,蘇東坡請空相吃‘毳’飯,空相興頭趕來,卻是飯也沒(毛),菜也沒(毛),酒也沒(毛)。你可不能跟我來這一套!”
兩人相跟而出,已是酉正時牌。冬日晝短,色已經完全暗下來,胡同口外貢院街上從東到西,擺滿了吃擔子,餛飩、水餃、燒賣油餅、水煎包子、鍋盔……一盞盞羊角燈“氣死風”布滿沿街兩行,連綿蜿蜒足有半裏地長。街衢上熙熙攘攘人流穿行,熱氣騰騰的吃攤上油煙白霧繚繞,散發出誘人的蔥薑香味,夾著販們尖著嗓門,一個賽一個地高聲叫賣聲,主顧討價還價聲,煞是嘈雜。楊名時笑道:“上次我是白來,很冷清的,沒想到這裏是夜市,竟這麽熱鬧!”孫嘉淦似乎仍是心事重重,皺眉道:“這還不是衝你來的?恩科快開了嘛,這裏的店鋪早就住滿了外省孝廉——圖的就是離貢院近——鬆韻兄,方才忘了問你,田文鏡是革職待勘,還是留在山西聽候部議?”楊名時站住了腳,詫異地問道:“這事關你什麽疼癢?聽皇上派一個叫圖什麽的去太原,會同諾敏,查實庫存無缺,再處分田文鏡。”
“我倒不是和田文鏡‘同病相憐’,此人有市儈氣,我素來不同他交往。”孫嘉淦沉吟道,“但田文鏡也有一條長處,很有心計,辦事極認真,也不可一概抹倒……我是想,他一個四品京官,無緣無故怎麽敢招惹諾敏這樣炙手可熱的封疆大吏?諾敏可不是等閑之輩啊!”楊名時怔了一下沒有吱聲,諾敏是何等樣人,他當然十分清楚。原在安慶府任知府時,諾敏奉旨到金陵,曾經接待路過的諾敏,極隨和的一個人,不知怎麽去了山西,下車半年,竟將山西官員虧欠國庫二百三十萬兩銀子一舉清畢;而且將原任官與現任官分別處理,既不饒過貪官汙吏,又不累及現任無辜官員——這一份精明強幹,這一份雷厲風行也實在叫人瞠目。但孫嘉淦問這個做什麽呢?思量半晌,楊名時一笑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明兒見了皇上我相機行事吧!你如今自己的事還未必撕擄得開呢,國家事,且往後放放——急什麽?皇上清明,遲早會水落石出;皇上不清明,也沒用。你可真算是身在江湖,心懸魏闕了!”一席話得孫嘉淦也笑了,“可不是,我也糊塗了,以為自己還在戶部呢,我們枵腹論政,真是笑話。走,吃飯去!”
兩個人鼓起興頭,挨擦著人群又往前走了半箭之地,見一座酒肆高高矗立在街北,下頭朱楹青階一排兒六間門麵,上頭是歇山式頂子,出簷木廊臨著街麵,掛著四盞紅紗西瓜燈,泥金黑匾上寫著四個字:
伯倫不歸
“劉伶到此要醉死。”楊名時笑道,“這老板好大口氣,隻這筆字風骨不俗,倒像是哪裏見過似的。”孫嘉淦道:“這是去年才開張的,窮京官無力問津,我從沒來過,隻聽老板也姓劉,叫劉叔倫,倒難為他思量這名字。今兒跟了你這闊東兒,我可要大快朵頤了。”兩個人一頭一頭拾級上階,裏頭跑堂的已經迎了出來,一手甩了一下毛巾搭在肩上,一手挑簾,唱歌似的高聲吆喝:“來兩位,裏頭請——要雅座?”
楊名時看時,樓下散坐著幾十個人,三五成群,都是舉人打扮,有的吆五喝六拇戰正酣,有的醉眼迷離仰首望出神,有的搖頭晃腦吟詩作詞,還有的吃醉了,強拉著別人聽自己的八股時藝,亂哄哄的熱鬧不堪,他自己占著副主考的身份,更不便與應試舉人攀話。看了看樓下用紗屏隔起的雅座,楊名時道:“我想清靜,樓上有好地方兒麽?”夥計打量一眼楊名時,見他穿一身醬色湖綢灰鼠棉袍,上麵套一件玫瑰紫猞猁猴風毛坎肩,簇新的六合一統氈帽上打著絳紅絨結,一望可知是個應試的貴介子弟。孫嘉淦其貌不揚,卻也幹淨利索氣度軒昂,略一遲疑,笑道:“爺台是頭一回來吧?上去瞧瞧就知道了,新裝的紅鬆木雅座單間,大玻璃隔柵,走遍京華,咱們伯倫樓是頭一份兒!”楊名時點頭一笑和孫嘉淦拾級登樓上來,果見靠北一溜兒六間雅座,都是蛤色油漆一新,南邊卻是打通了的,看樣子是專作包席堂會所用,桐油地板擦得鋥明淨光纖塵不染,西南角還設著一個大卷案,筆墨紙硯一應俱全,牆上專供題寫詩詞的水牌旁邊,還有一座當時民間極為罕見的鍍金自鳴鍾。楊名時見西邊的雅座空著,一邊推開玻璃柵門進去,笑道:“這裏甚好!”
“的怎麽敢誆爺!”跑堂的隨著進來擦桌抹椅賠笑道:“既然這地方入爺的法眼,回頭多賞的幾個就有了!——請問爺,用什麽酒菜?”
“菜隨便,兩個葷的兩個素的。”楊名時適意地坐了,將一根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向椅後一甩,“不知你們有什麽酒?”
“回爺的話,要什麽酒有什麽酒!”
楊名時見他如此吹牛,成心要難一難他,取出五兩一錠銀子往桌上一放,道:“我要——玉泉露春!”玉泉露春是用京西玉泉水所釀,因玉泉水專供大內使用,所以民間極其難得用來釀酒,不料話剛出口,夥計便答道:“有!不知爺的口味有多重?要單煞、雙煞,還是三煞、四煞?”孫嘉淦也吃一驚,他是在戶部為大內設筵,隨部陪宴,才嚐過一次四煞的玉泉露春。正要張口問,楊名時笑道:“玉泉酒雖好,是這幾年才釀,太暴,有沒有入貢的陳年茅台?”
“有。”夥計略一遲疑了一下,道,“不瞞二位,入貢的酒是從老公兒[]
們那兒弄來的。貨真是地道貨,隻您老明鑒,偷來的鑼鼓打不得。爺不傳言,就是體恤的這份草料了。”楊名時心下吃驚,越發不知這家老板來頭,看了一眼孫嘉淦,道:“這個自然。打一斤半來吧!”
跑堂的退下去了,這種場合楊名時和孫嘉淦都不便話,兀坐在雅室裏呆呆出神,隔板房間壁七八個舉人正在用酒籌行令,兩個人倒漸漸聽住了。
“輪到在下抽了,”一個人道:“孔聖人在之靈保佑,抽一支好的,每人罰你們一杯!”著便聽掣簽聲,那人抽出簽來,念道:
我悄悄問你,你便低聲應。
“耳語者各一杯!”那人嚷道:“方才沈起元唐繼祖兩位仁兄交頭接耳,大家都瞧見了的。馬維倫,老兄給他們斟上!”
接著便聽淅淅瀝瀝的倒酒聲,大約是馬維倫,一邊倒酒一邊:“給你們滿上!”一個聲音道:“我和繼祖量最淺,別倒了!你看,都撒出來了!”唐繼祖笑道:“有一還必有一報,我來抽一支!”著提手掣簽,大聲念道:
影兒似不離身——同伴來者飲!
眾人立時大嘩,倒酒聲、啜吸聲、笑聲不絕於耳,原來這些人都是同時來的,因此每人都飲一大杯。孫嘉淦見菜酒上來,卻是一盤涼拌海蜇、一盤青芹石花,還有兩個葷的卻是宮爆鹿肚和黃燜辣雞,遂用箸點著菜道:“就我們兩個,熱鬧不起來,隻好享享口福了。”楊名時微笑道:“隔壁行得確是雅令,用的是《西廂》集句——我們酌酒聽令,不亦樂乎?”罷舉杯一飲,道:“果然是陳年貢的老茅台!這家店鋪真不含糊!”正著,隔壁又傳來哄笑聲,原來有人抽的簽兒是“先嚇破膽——懼內者飲”,一群人都紛紛替自家辯護,怎樣道學,怎樣不怕老婆,吵嚷半日,公推一個叫餘甸的強灌了。餘甸大約不善飲,嗬著酒氣抽了一根簽,舌頭打著結讀道:
對別人花言巧語,背地裏淚眼愁眉。
“——怕人自家懼內者飲!好!真真好簽——方才你們都表白不怕老婆,請君入甕!”
於是眾人又複哄堂大笑,各自飲了。卻聽一個油腔滑調的聲音道:“鳳簫象板,錦瑟鸞笙——善絲竹者飲……倒黴!”隻聽“咣”地一聲那人將酒籌撂在一邊,便聽桌椅一片亂響,幾個人過來,七嘴八舌道:“論起詩詞曲賦,誰能比得起你劉墨林?喝!不要看他喬裝,提耳灌酒!”
“罷罷,我實在不能了,各位賢弟饒命!”劉墨林討饒道:“我個笑話給大家解酒可好?”眾人大約也知道他量淺,便住了手。孫嘉淦和楊名時酌了酒,側耳聽劉墨林道:“我中舉人,房師是浙江通政使李衛大人。赴過鹿鳴筵我去拜謁他,他正在吃茶。我們師生正話,他困倦上來,叫人取鼻煙壺來。
“那個長隨聽了,遲疑半晌才答應著出去,過了半晌,懷裏揣著個鼓鼓囊囊的物件來了。
“李大人那脾氣下通都曉得的,最是暴躁的,見他來得遲,就罵‘你這狗日的,怎麽就去了這麽大工夫?’
“‘回方伯爺的話,’那奴才苦著臉道:‘早就拿來了,隻這物件當著客人怎麽用呢?’著雙手從懷裏捧了出來。我當時笑得岔了氣——原來這狗才以為李大人要‘便壺’,竟揣著個夜壺來了!”
隔壁立時一片鼓掌大笑,楊名時素來矜持,隻莞爾一笑,孫嘉淦禁不住“撲”地一口酒全噴在地下。卻聽那群人吵嚷道:“不好不好!我們吃酒,他便壺撒尿,著了他罵了!罰他另換一個!”
“嗯……”劉墨林沉吟片刻,道,“我今兒街上走,被一個綹賊抓走了帽子,以這為題,套《黃鶴樓》作一首詩,為諸仁兄佐酒,如何?”罷,怪腔怪調吟道:
昔人已偷帽兒去,此地空餘戴帽頭。
帽兒一去不複返,此頭千載空悠悠。
詩未吟完,眾人已笑倒了。楊名時也掌不住扶著椅背前仰後合,孫嘉淦揉著肚子,笑得眼中噙著淚花。半晌,回過神來,楊名時笑著對孫嘉淦道:“我就是要請你出來,排排心中鬱結之氣。怎麽樣,不虛此行吧?來,再飲兩杯!”話間,一個中年男子推開玻璃柵門進來,穿一身紅綢棉袍,套著黑緞子馬褂,腳下千層底布鞋,頭上戴著黑緞瓜皮帽,白淨麵皮上微有幾顆麻子,鼻下兩綹濃濃的八字髭須,手裏舉著一張太極八卦圖,斯斯文文舉手一揖道:“二位先生是應試的吧?可要相一麵?”
“不要不要!”孫嘉淦正聽得興頭,擺手道:“你到別處去吧!”
那人格格一笑,道:“到這樓上吃酒的客人,哪個沒有經在下算過?你們既吃入貢酒,難道不要考個貢生?我送功名給二位足下呀!”
“敢問貴姓,台甫?”楊名時心中一動,問道:“這恩科是朝廷掄才大典,生死有命富貴在,你怎麽就敢誇海口‘送功名’?”那人一哂,道:“成事在,謀事在人!我若沒有實學,焉敢在這個地方賣弄?我的姓名足下不必問,這無關緊要,但足下要取功名,經我一相,十拿九穩!”楊名時一笑,從袖中取出二錢重一個銀角子,正色道:“請吧!”
那人看了,突然拊掌而笑:“你們是頭一次入闈吧?二錢銀要買兩個貢生?不才一把鐵算盤算盡下才士,從來沒碰到過這麽結實的鐵公雞!”孫嘉淦卻知道:專有一等江湖術士,開恩科前以算命卜相作幌子,指著京師官場紛亂繁雜的頭緒,出賣考題詐財,因急著還想聽那邊有什麽新笑話,便道:“指山賣柴,這種事我見得多了,到別處誆人去吧!”那人也不分辯,回身便走,喟歎一聲道:“癡!癡!不知此地是何處啊!”
“慢著!”楊名時突然道:“你是賣考題的?我買!多少銀子?”
“七十兩!”那人看了看孫嘉淦,“你們是兩個人,本該賣一百兩。我的是實價,童叟無欺!”正著,那酒保端著個瓷盤子進來,盤子裏沒有菜,端正地放著兩份大紅帖子,隻看了那人一眼,不言聲退了下去。那人笑道:“這就是考題。若出的題不符,憑帖子到這店取回原銀。至於考上考不上,可就是方才先生講的——生死有命,富貴在了。”
楊名時是副主考,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皇帝出什麽考題,原來不過是好奇,見此人賣考題賣得如此篤定,而且居然有這麽大產業做保,心下愈覺詫異。他點了點頭,從靴頁子裏抽出幾張銀票,揀了一張就案推給那人,道:“若沒有這鋪子作保,我豈肯信你?這是一百兩龍頭銀票,果真考得就是這題,我還有‘賞’!”罷取過題帖子,拈了一份遞給孫嘉淦,打開看時,上麵端正寫著:
利者,義之和也
日月得而能久照
帝乙歸妹,其君之袂,不如其娣之袂良
下頭端楷書“伯倫舉酒恭祝京報連登黃甲”。孫嘉淦不禁問道:“這都是《易經》上的,難道出三道題不成?”那人卷起幌子,笑道:“客人明鑒,三場考試各取其一嘛!我這也是揣摩出來的,難道隻出一題?次序我不敢保,我也怕順府的人來拿我呀!”
“好,就是這樣!”楊名時收起帖子,立起身來對孫嘉淦道:“好晚的了,咱們也該去了。”於是二人前後出店,孫嘉淦直送楊名時出了貢院街口,看著他上轎遠去,才蹣跚著回到自己宅裏。不料剛進屋裏便大吃一驚:內閣大學士、上書房大臣、領侍衛內大臣,漢臣首輔張廷玉竟在自己房中啜茶坐等!孫嘉淦酒也醒了一半,愕然道:
“張中堂,是來拿卑職的麽?”
[1]
三大殿與乾清門之間的廣場,俗謂之“街”。
[]
老公:即太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