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9章 一葉
在洪水沒過雨秋平的膝蓋不久後,水勢停止了增長。雨秋平熱淚盈眶地看著長堤上常磐備士兵的英勇舉動,大腦卻沒有半刻停下運算。雖然洪水仍然在源源不斷地流出,但是此刻他的水深和流速已經逐漸減弱了。本陣固然已經變成一片狼藉,但是也有了足夠的時間讓輔兵們撤出,其他十個備隊的戰兵們大多數馬上就可以成功撤到了足守川對岸,隻不過驚蟄備的火炮全部被拋棄在了營地裏。如果沒有常磐備舍身堵住豁口爭取時間的話,此時此刻紅葉軍全軍估計都已經陷於洪水之中了。
??“安成…常磐備的弟兄們…還有救。”雨秋平的雙眸死死地盯著被常磐備以肉身填上的那個豁口,“立刻安排人去運送沙土填補豁口,同時搜救常磐備那些困在豁口裏和已經被衝下去的士兵!然後…”
??然而,雨秋平的話還沒說完,霹靂聲卻再次破空而至,緊接著那洪水奔騰的悶雷聲便再次響起。雨秋平嚇了一跳後定睛望去,隻見在長堤的另一處——距離常磐備旗幟一百米開外的位置,居然再次崩裂了一大個豁口。而且那個豁口的崩裂還在繼續,碎石土塊不斷飛濺,最後居然裂開了一個五米深的大口子,裏麵的大水開閘泄洪一般朝著紅葉軍的營地撲來。那豁口裏湧出的水流,就仿佛一條巨大的水龍一般興風作浪,將做擋在他麵前的一切吞沒衝飛。
??雨秋平隻覺得被人當頭一棒,愣在了原地,常磐備的士兵該如何營救?大軍還來得及轉移嗎?現在該怎麽辦?……在他頭腦清醒過來之前,好不容易找到了他的森長可和、朝比奈泰平和森蘭丸等侍衛們已經不由分說地架著他上了馬,向著西南逃去。隱約間,可以看到驚蟄備陣地的炮台上附近似乎騰起了求援的狼煙。
??等到雨秋平終於回過神來時,他已經逃到了足守川邊,無數的輔兵和民夫正擠在橋邊想要過河。可是那幾座橋雖然寬,但是也無法供應這麽多人的通過。不少輔兵和民夫情急之下已經跳入足守川中——因為剛才的洪水,足守川的水位已經恢複到了近一人高,且水流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入,讓足守川的水位不斷上升。無數的求救聲和嘈雜聲震天動地,但還是會被洪水奔騰的悶雷聲不斷掩蓋過去。雨秋平回頭向後看,隻見長堤邊已經形成了一道一人多高的水牆,以不緊不慢的速度緩緩向前推進。在水牆前有無數的人竭盡全力地逃跑,可還似乎被水牆不由分說地一片一片追上並吞沒。
??危機的迫近讓渡橋邊的秩序進一步混亂,足守川的水位也不斷飆升,連渡橋上也有了齊膝高的積水。雨秋平的侍衛此刻已經被衝散了不少,隻剩下森長可、朝比奈泰平、森蘭丸、和日海。森長可和朝比奈泰平眼看洪水越來越近,也顧不得別的了。兩人紛紛抽刀在手,對視了一眼後就準備大開殺戒幫雨秋平開出一條血路。
??然而就在這時,又一聲炸響在西北方向傳來。雨秋平難以置信地扭頭看去,隻見足守川上遊那座用來將河水改道的堤壩此時已經在一片塵土裏塌陷,多日大雨存儲在上遊的積水沿著足守川原來的河道咆哮而下,將無數正聚集在河邊想要過河的輔兵們瞬間吞噬。悶雷聲抹去了驚呼和嘈雜的聲音,成為這片修羅地獄裏唯一的聲響。所有試圖擠著過河的人都同步般地停下了動作,呆若木雞地迎接著毀滅的來臨。
??洪水洶湧而至,木橋脆弱地如同秸稈一般,雨秋平等人也瞬間被卷入水中。一個浪潮打過,森蘭丸和日海便不見了蹤影,雨秋平如何去找也看不到了——不過他此刻也自身難保。他終於意識到,在洪水麵前,所謂的“會遊泳”是一項多麽雞肋的技能。幾個浪潮拍過,雨秋平便被在水裏卷得頭昏腦漲,嗆了好幾口水。
??“殿下!”當雨秋平好不容易露出頭時,發現森長可和朝比奈泰平仍一左一右死死地拉住雨秋平,三人一起真正意義上的隨波逐流。水流的速度仿佛比後世的車還快,讓雨秋平根本看不清兩側的東西,隻覺得被一股超強大的力量不可抗拒地推得四處亂竄。一會兒湧上潮頭,一會兒又被打入水底。不時還有碎石斷木橫衝而來,把雨秋平撞得七葷八素。
??突然間,雨秋平隻覺得自己的左肩膀遇到了一個更強大的力量,身體的移動也瞬間停滯,因為拉扯而傳來了一陣劇痛。他扭頭看去,森長可居然把他手中的人間無骨倒勾著卡了一棵樹的樹幹裏——真虧了他遇到洪水都沒有把他的愛槍扔掉。那棵鬆樹的質量似乎非常之好,即使在洪水衝擊下仍然屹立不倒。森長可用右手把槍插在樹幹裏,左手拉著雨秋平的右手,而雨秋平的左手則又拉著朝比奈泰平。
??不過,湍急的水流下,維持這樣的人鏈顯然太過困難,雨秋平堅持了一會兒後便感覺自己已經筋疲力盡了。可是他手上拉著的人可是他義兄朝比奈泰亨的獨子,他說什麽都絕對不會放手的。兩旁不斷有大批大批手足無措的人被衝走,更是讓雨秋平心悸不已。
??“殿下!您放開我吧!”朝比奈泰平看出了雨秋平的掙紮,大聲朝他吼道。
??“閉嘴!老老實實待著!”雨秋平毫不動搖地回應道,可是聲音卻依舊有些發顫。他咬緊牙關,拚命地拉住朝比奈泰平,生怕自己一個鬆懈就放手了。
??“別廢話!”森長可同樣對朝比奈泰平吼道,在人鏈最頂端的他才是最勞累的,可是他卻半句話都沒有說,隻是拚上全身的氣力維持著人鏈。可是朝比奈泰平自己清楚,照這樣下去森長可和雨秋平都會堅持不下去的,他會把兩個人都一起害死的。
??“殿下,多謝您多年栽培,您永遠是我心裏最了不起的武士!”
??朝比奈泰平忽然開口帶著哭腔來了這麽一句,雨秋平在反應過來之前就感到手部被咬了一口,一陣劇痛傳來,早就力竭的雨秋平手一抖,就被朝比奈泰平掙脫出去。
??“鬆千代!”
??雨秋平狂呼著看著被洪水瞬間衝走的朝比奈泰平,眼淚決堤般地淌下。
??“殿下,別亂叫了,保存體力!”森長可雙目盡赤地低吼了一句,同時拚命提拉,想把雨秋平也拉到樹邊,“那小子強得很,沒那麽容易淹死的!”
??“長可…”雨秋平努力止住淚水,隨後默默點了點頭,伸手去夠近在咫尺的樹幹。隻要他也拉到樹上,就可以瞬間緩解森長可的壓力,可是這一簡單的動作在激流裏卻是那麽艱難,雨秋平愣是幾乎耗盡了身體大半的力氣都無法辦到。
??就在這時,又是一麵大浪打來,森長可和雨秋平一直拉著的手也被衝開了。雨秋平隻覺得身體被卷入水底,隨後又被拋入空中,隨後又是再次卷入海底。雨秋平再次抬起頭來時,已經不知道被衝出多遠,森長可的身影也看不見了。
??不要無謂的掙紮…
??絕境中的雨秋平忽然電光一閃般地想起了前世他穿越前看過的新聞,一個漁民在落水後以脊背朝上、四肢朝下的自然漂浮姿勢支撐了十五小時,直到救援人員找到他。他立刻有樣學樣,放棄了遊泳的努力,隻是放鬆了四肢飄在海上,趁著潮起潮落時努力抬頭換一口水,任由洪水把他推向遠方。
??我會被吹去那裏?沿著足守川的話,會被吹進兒島灣嗎?紅葉艦隊就停在那裏,他們能把我們這些落水的人救起來的吧?其他的輔兵怎麽樣了?常磐備的那些弟兄們怎麽樣了?逃過足守川的其他十個備隊的戰兵怎麽樣了?恒興和藤吉郎他們有沒有出人來救我們?之後這備中高鬆城該如何是好?那麽堅固的長堤和水壩為什麽會突然崩塌?是毛利家的奇襲部隊嗎?怎麽可能,我們明明有那麽嚴密的警備…
??無數個念頭在雨秋平的腦中湧出,可是此刻的他沒有一點多餘的體力支撐他去思考,隻想沉沉睡去。不知過了多久,雨秋平忽然反應過來自己不能這樣失去意識,隨後拚勁全力打起精神,繼續在洪水裏漂流。體力和體溫都飛快地流逝,雨秋平隻覺得身體和意識不斷同步地墜向深淵。
??又不知過了多久,雨秋平感受到了身側換來一陣堅硬的觸感。他猛地抬頭,發現自己居然被衝到了岸邊?沒來得及多想,他又擠出了所剩無幾的力量抓住了岸邊岩石,想要翻身爬上去。可是那長滿苔蘚岩石太過光滑,腳下又使不上勁,雨秋平無論如何也登不上。費勁九牛二虎之力,他終於借著一陣浪潮的波動翻身滾了上去。躺倒在不知道在哪裏的岸邊草地,雨秋平隻覺得渾身的力氣都被抽去了,維持呼吸已經是他所能做到的最後的事了。雨秋平大口大口地吸進清涼的空氣,讓不堪重負的五髒六腑緩緩康複。眼前的景象還在不斷搖晃,大腦也嗡嗡作響,隨時都想嘔吐,卻又沒有力氣吐出來。
??然後他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正上方出現了一片漆黑的人影,那個人彎下腰,把毫無反抗能力的雨秋平揪著領子給提了起來,打量了一下他肩頭的紅葉披肩。
??雨秋平心中忽然湧起了濃濃的不祥預感,但是在洪水裏掙紮良久的他已經無法做出任何抵抗了,甚至連抽刀的力氣都沒有了。他最後的期待,便是在死前看清楚這刺客的模樣。不過天色還不亮,他此刻又被樹影擋住,完全看不清這人。
??隨後雨秋平看到刀光一閃。
??然後是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他那二十四年來熟悉到不能更熟悉的聲音便響起了——
??“休傷吾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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