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6章 情仇
與此同時,在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夜裏,準備打著火把強攻二之丸的柴田勝家忽然接到了消息,命令他終止進攻。
“這是要幹什麽?”得到命令的柴田勝家非常惱火,指著拚殺正酣的二之丸城頭道,“再差一點就可以把二之丸拿下來了!楓葉山城就拿下了!現在就算是有天大的事前,也不能停,不能給雨秋家守軍緩過來的機會!”
“柴田殿下。”那個一路快馬加鞭趕過來的馬廻眾喘著粗氣,臉色鐵青地重複了一遍自己帶來的指令道,“快執行命令吧,率領所有騎兵立刻趕回京都。”
“為什麽?”柴田勝家憤怒地吼問道。
“因為京都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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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十年(1582)6月16日夜,京都西,山城國勝龍寺,明智家的部隊正飛速地向京都挺進。作為明智家的家老,一向了解明智光秀的齋藤利三,此刻越來越看不懂他的殿下要幹什麽了。
半個月前,雨秋平剛剛遇難的消息傳來時,明智光秀整個人像丟了魂一樣,人憔悴得不成樣子。齋藤利三可以理解,因為他知道明智光秀和雨秋平是至交好友,好友的突然離世總是會讓人難以接受的,隻不過程度有些太激烈了一些——明智光秀幾乎到了茶飯不思的地步,人也一天天消瘦下去,齋藤利三甚至擔心他會大病不起。
不過在雨秋平的真正死因被公布後,明智光秀卻突然恢複了正常——齋藤利三本以為織田信長謀殺了雨秋平這一事實會對明智光秀造成更大的衝擊——但這並沒有發生。明智光秀飛快地恢複了正常的作息,身體也逐漸康複,平靜得讓齋藤利三感到害怕——他不應該這麽平靜才是,連半點憤怒和困惑的情緒都沒有透露出來。
之後傳來的便是織田信長要求前線織田軍各部回師圍攻楓葉山城的事情了,齋藤利三本以為明智光秀作為雨秋平的摯友,會和丹羽長秀、池田恒興、佐脅良之等人一樣,勸諫織田信長不要如此——可是明智光秀還是一句話都沒有說。隻是飛快地點起了軍隊,拚了命地往近畿的方向趕。他拋下了走得慢的輔兵,拋下了走得慢的與力,現在身邊隻跟著3000多攜帶者腰兵糧的戰兵,一路向京都奔去。
齋藤利三本以為明智光秀會直接從丹波南下攝津再前往河內,可是明智光秀卻選擇了取道山城京都,繞了遠路,這也讓齋藤利三非常不解——如果不是為了趕時間,之前那麽急著趕路又是為了什麽呢?
而在今天傍晚,明明已經用過晚膳準備安營休息的大軍又被明智光秀催著出發,他似乎是想要在京都過夜——這又是何必呢?他在傍晚還剛剛派出過使者到京都本能寺去覲見織田信長,匯報明智軍的行程,明明說好的是明天再進京啊…
更令齋藤利三不解的,是明智光秀臨行前的準備——他洗掉了他日常最喜愛的公卿妝,反倒是以女子的妝容打點了自己,塗了朱砂、摸了腮紅,還將自己的長發披下,在尾端束起——齋藤利三承認自己在一瞬間被他殿下的美貌所打動了,但是卻更加不理解他的殿下要幹什麽。此刻,他就策馬在自己身前半個身位的地方,出神地望著京都。
殿下…究竟在想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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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智光秀在想幾十天前發生在京都相國寺裏,她和雨秋平的那段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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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秀,我後麵說的話你聽好了,也要記住了,絕對要按我說的做,然後也不要告訴別人我和你說過這些話。”雨秋平死死地凝視著明智光秀顫抖的雙眸,微微俯下身靠近了明智光秀的臉頰,以無比鄭重的語氣低聲道:“……以及,最重要的,之後無論發生了什麽樣的事情,絕對不要想不開,絕對不要情緒崩潰。也絕對不要接收任何讓你帶兵來京都的命令,也不要率軍接近京都,特別是本能寺絕對不能接近。絕對不要有任何以武力解決爭端的念頭,你有任何委屈的不滿的無法接受的事情都可以來找我說,我會拚盡全力幫你解決,但你千萬不要自己去麵對。”
明智光秀感受著心上人那沉重的話語,感受著他心急如焚的語氣,感受著他呼到臉上的氣息,感受著他近在咫尺的體溫和熾熱的視線,感受著自己逐漸加快的心跳,恍惚間仿佛在雲間漫步。
“為什麽…”明智光秀喃喃地問道。
“我不能說。”雨秋平非常歉疚地低聲道,但隨後又話鋒一轉,無比堅定——以至於接近懇求地補上了一句:“但請你相信我,照我說的做。”
“你是知道了什麽不能告訴我的事情嗎…”明智光秀紅了眼眶,心上人的關心讓她心旌搖蕩,恨不得立刻撲到雨秋平的懷中去。
“你是想要保護我嗎?”明智光秀望著陷入沉默的雨秋平,眼眶裏的淚水不斷打轉,雙手不自覺地環住了雨秋平的腰間,“是我要麵臨什麽糟糕的事情了嗎?和之前一係列奇怪的刺殺有關係嗎?是那個可怕的刺客要對我動手嗎?”
“你不會有事的。”雨秋平柔聲承諾道,同時緩緩地抬起頭來,向明智光秀擠出了一個笑容,“我向你保證。”
“這不是我想要的保證。”明智光秀搖了搖頭,淚水緩緩地飛散在空中,“我不知道你到底知道什麽,但是你剛才的反應讓我明白,那一定是什麽很可怕的敵人和災難,以至於紅葉你都不一定能解決。雖然我還什麽都不明白,也絲毫不知道會有什麽敵人讓紅葉會驚慌成那樣,但想必真的很可怕吧。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我希望你向我保證,不要為了保護我賭上你自己的命運。我希望你向我保證,你會好好活下去。”
“我不要緊的,這件事情關鍵的是你…”
“向我保證。”明智光秀不容分說地打斷道,同時也抬起頭凝視著雨秋平,不顧自己的淚水決堤般地滑落。
“好,我向你保證。”雨秋平點了點頭,隨後也反過來要求道,“那你也要向我保證,照我說的做,一點都不要違背。”
“嗯。”明智光秀緩緩地點了點頭,隨後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緩緩地從雨秋平的懷裏退了出來,“你不準食言。”
“我不會食言的,你也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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絕對不要想不開,絕對不要情緒崩潰,絕對不要接收任何讓你帶兵來京都的命令,也不要率軍接近京都,特別是本能寺絕對不能接近。絕對不要有任何以武力解決爭端的念頭,絕對不要自己去麵對。
明智光秀輕聲默念著雨秋平當日和自己的約定。
紅葉,所有的約定,我都一一違背了呢…
但這不怪我哦,先食言的是你。
你明明答應過我,要好好活下去。
但是你沒有。
那就怪不得我了。
真是的…你不是一直說到做到的嘛,為什麽要騙人呢?
明智光秀長歎了一口氣,溫情脈脈地注視著遠處黑夜裏燈火通明的京都,又想起了五年前的夜晚。那一夜,她和雨秋平魚水交融的一夜。而在那之前,他們一起坐在窗邊,就像現在這樣出神地望著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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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前,天正五年(1577)6月10日,丹波國。
“和你在一起幾個月,我感覺我笑得比幾年的還要多。”明智光秀努力收住笑容,卻還是眼帶笑意地道。
“那是,我嘛,就是人類歡樂源泉。”雨秋平也是心情大好,居然罕見地拿起桌案上放著的那杯清酒喝了一口,毫不客氣地自吹自擂起來
“和你在一起這幾個月,我感覺我哭得要比之前三十年哭得還多。”
然而,明智光秀的下一句話卻讓雨秋平愣了一下。他抬頭望向明智光秀,發現剛才還笑著的女子,忽然間就是淚眼朦朧,也不知道為什麽。
“抱歉,失禮了。”明智光秀低下頭去,用手巾輕輕擦拭了一下眼角的淚水,隨後便陷入了沉默。雨秋平一時間有些尷尬,他不知道該幹什麽,隻得把目光錯開不看明智光秀,而是向窗外的景色看去——天色已經晚了,遠處山下的京都的大街小巷在夜色裏燈火通明。
雨秋平怔怔地凝望著這美景,忽然有些出神。不知過了多久,他嘴裏蹦出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老了以後能在京都也不錯。”
“唉?”明智光秀不解地看向雨秋平。
“我說呐,等我老了隱居了,能住到這京都也不錯呀。”雨秋平笑著向明智光秀解釋道,目光卻沒有離開京都的方向。
“不住在楓葉山城嗎?”明智光秀也向京都的方向看了一眼,是很美,但是沒有在遠處眺望楓葉山城時那壯麗的感覺。
“那裏人人都認識我,上街買個菜散個步什麽的都會被認出來,我才不要呢。”雨秋平搖了搖頭,似乎幻想起了未來的隱居生活,“等到孩子們都長大了,能獨當一麵了。我就想找個安靜的地方,沒人認識我。然後我帶著楓兒住到那裏去,過安安靜靜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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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老了以後能在京都也不錯。
那現在,我就把這京都,燒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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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下榻在本能寺,對嗎?”明智光秀忽然開口,向身後的齋藤利三確認道。
“是的,這麽晚了殿下還要求見嗎?”齋藤利三覺得有些不妥當,便開口勸道。
“京都附近沒有什麽部隊了是嗎?”明智光秀又問道。
“嗯?”齋藤利三愣了一下,沒反應過來但還是老實地達到,“最近的就是蒲生大人率領的部隊了吧,在京都南邊東寺駐紮。”
“好。”明智光秀點了點頭,隨後緩緩地從腰間的刀鞘裏將武士刀抽了出來,刀鋒倒映著月光,映照出她傾世的容顏,“傳令全軍,準備戰鬥。”
“戰鬥?”齋藤利三聞言大吃一驚,茫然地看向了周圍,“敵人在哪裏?”
明智光秀抿緊了嘴唇,眼眸裏閃爍著冰冷至骨髓的複仇之火,那火焰仿佛能將目光所及的一切凍成寒冰。
“敵在本能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