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8章 光明
天正十年(1582)6月10日傍晚,楓葉山城東山山麓上,竹中重治的庭院。
風塵仆仆的天野景德趕到後,便來到門口扣門。竹中半助一臉驚恐地打開了門,隨時做好了搏命的準備,不過天野景德卻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徑直繞過了他,走向了竹中重治的病榻前。夕陽透過窗戶照入屋內,灑在竹中重治的身上。病榻上的竹中重治似乎早就知道天野景德會在這時候來,沒有丁點意外,隻是低聲問道:“你把一切都搞定了?”
“你沒有懷疑過我是真的要政變?”天野景德一邊在竹中重治的病榻邊的陰影裏坐下,一邊隨口反問道。
“你的一切都值得懷疑,除了你對先主的忠誠。既然殿下繼位是先主定下的,你又怎會反對?”竹中重治淡淡地解釋著,天野景德卻搖了搖頭道:“不完全是這個原因。”
竹中重治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不過卻被自己重重的咳嗽聲給打斷了。
“你看起來精神還不錯?”天野景德冷冷地關心道。
“臨死前的回光罷了,沒有多少時間了。”竹中重治看了眼自己咳在枕頭上那斑駁的血跡,釋然地歎道。
“那看來你也沒有自己看一遍我的遺書的精力了。罷了,我親自給你解釋發生了什麽吧。”天野景德把本來要從懷中掏出的遺書副本又塞回了懷裏,“我假裝擁立二公子繼位,寫信給京都,把二公子從織田信長那裏騙回了領內。然後我誘騙了真田大人,以鴉和軍情司的力量發動政變,故意陷入苦戰。隨後向領內所有反對先主改革和殿下繼位的宵小發出了試探邀請,也向所有織田家潛伏在雨秋家中的細作和眼線求援。把他們全部釣到楓葉山城後,放涅槃備進城,一網打盡。從此楓葉山城內也好,雨秋家內也好,再也沒有任何反對殿下和先主改革的人,也在也沒有織田家的臭蟲了。之後與織田家的戰鬥裏,也不用擔心有內鬼泄露情報、裏應外合了。”
“犧牲了多少人?”竹中重治並沒有對天野景德那神乎其技的計劃表露出丁點讚許,而是非常直接地質問道。
“這是必須要付出的代價。”天野景德沒有半點懊悔和內疚之意,坦然地承認道,“織田家派來雨秋家潛伏的也都是精英,但凡我有半點手下留情或是首鼠兩端,都會被立刻看出端倪。隻有獲得了他們的完全信任,才有可能把所有潛伏的宵小一並誘出。天知道織田家滲透了多少人,所以我誰都不敢相信,隻有把計劃全部藏於自己心中,倒是連累了真田大人。”
“你明白這麽做的後果嗎?你一直說著少主胡來,說著少主不利於雨秋家和織田家的關係。可是你這一動,雨秋家和織田家已經決裂,織田家大軍恐怕不日將兵臨楓葉山城。紅葉軍還尚且在境外,你叫楓葉山城如何防守?至少你應該先調紅葉軍回來。”
“我說了,我不能有半點小動作。紅葉軍那邊一動,這邊的織田家細作就會起疑,我的計劃也會失敗。你也看到了織田家在雨秋家領內各地和各個要害部位潛伏了數千人,這些禍患一日不出,雨秋家一日不安。”天野景德信心十足地搖了搖頭,“至於楓葉山城的防守,我早就準備了手段,待會會和你說的。”
“可是有必要這麽急著讓雨秋家和織田家決裂嗎?這不是你之前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嗎?”竹中重治歎了口氣,無奈地退了一步道。
“我本來也沒有這麽急切行事的意思,但是這次織田大殿在先主死後的作為讓我想通了。哪怕是織田大殿這樣熱衷於革新的主君,也不能容忍先主領內的改革。因為先主的改革雖然步履維艱,但是優越性一目了然。久而久之,自然會傳遍全國,顛覆舊有的武家秩序。織田大殿哪怕再開明,他終究是武家,不可能會接受這樣的改革。這次應付過去了還有下一次,還有無數次,無窮無盡,總歸會有一任雨秋家的家督頂不住壓力取消改革的。想要保住先主的改革,就隻有擊敗織田家,由雨秋家來統一天下才有可能。”天野景德非常冷酷而決絕地指出了冰冷的現實,“而現在天下未定,各大名雲集近畿,亂局初現。眼下的格局,是雨秋家擊敗已經接近於統一天下的織田家最好的也是最後的機會了,我不得不動手。”
“真是令人詫異啊…”竹中重治再次長歎了一口氣,無法理解地看向天野景德,“當初先主剛開始這一改革時,你不是最激烈的反對的嗎?你不是時時刻刻視其為眼中釘、肉中刺,恨不得立刻就將改革取消的嗎?現在又為什麽,哪怕要賭上雨秋家的命運也要保住改革的成果呢?”
“為了結束治亂循環。”天野景德從容不迫地答道,竹中重治聞言卻是愣住了良久。
半晌後,他那嘶啞的嗓子才咳著血幹笑了幾聲,隨後非常諷刺地歎道:“沒想到啊,烏鴉嘴裏也會說出光明嗎?”
“人是會變的啊。”天野景德對竹中重治的諷刺欣然收下,微微頷首道。
“那麽你認輸了?這二十四年來的爭論可以結束了嗎?”竹中重治側過身來,望著窗戶裏灑入的夕陽,“隻有光明大義,才能救天下萬民。”
“不,你們那幼稚的理論我永遠不會認同。光靠光明大義,在亂世是活不下去的,更別提平天下了。想結束亂世,還是要靠黑暗手段。”天野景德冷笑了兩聲,也用嘲諷的語氣回應道。
“那你剛才說的是什麽意思?”竹中重治眯了眯眼,讓眼睛適應陽光的亮度,把目光停留在了跪在窗戶側邊陰影裏的天野景德身上。陽關就從他的身邊灑過,卻一點都沒有沾染到他的身上。
“我隻是發現了自己的矛盾罷了。”天野景德有些悲哀地搖了搖頭,隨後長歎了一口氣。
“有光的地方,就會有影子。可是沒有光明的黑暗,毫無意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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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野景德停頓了許久,似乎在回味著什麽,半晌後才慘笑著道,“說來諷刺,我二十多年來做的事情都是自相矛盾著的。我一方麵欣賞先主的善良,希望他那晶瑩剔透的善心可以永遠保存下去,在天下統一後救贖萬民。而我又另一方麵憎恨先主的仁慈,一次次為他的婦人之仁扼腕歎息,恨不得他變成和我一樣無惡不作的混蛋。”
“這也是古往今來無數英雄豪傑的矛盾啊。善良的人不墮落就活不下去,隻有惡人才能生存。可是惡人統一天下之後,你又怎麽能指望他善待百姓呢?他為了自身和家族的利益,什麽都可以毫不猶豫地舍去,也隻有這樣的惡人才能在亂世裏稱霸。可是你又怎能指望他在功成名就後,能為了結束治亂循環、為了百姓的長治久安,去舍棄自身的利益呢?去推行像先主那樣自縛手足的改革呢?百姓對他而言又算是什麽呢?他為了勝利連親人、家臣和部下的性命都可以舍去,又怎麽會在乎百姓呢?”
“好人平不了天下,壞人治不了天下,現實就是如此得諷刺。”天野景德頓了頓,側過頭來看著地板上的光,“所以後來我想通了,結束治亂循環的方式隻有一個。讓一個壞人保護著一個值得信賴的好人統一天下,壞人在髒事做盡後死去,留下那個純真無瑕的好人,讓他為了百姓的福祉而大刀闊斧地犧牲家族的利益、推行長治久安的政治。”
“先主就是這樣一個純真無瑕的好人,純真得不像這個世界的人,無暇得好似天上賜下的神。我本以為我的一生就是替先主處理掉所有黑暗裏的髒事,讓他可以幹淨地登上天下人之,以仁政來徹底消弭治亂循環。可是先主卻早我一步而去,令我痛不欲生。因為沒有了那被黑暗保護的光明,我的黑暗除了肮髒也就一無是處了。”
“三生有幸的是,少主也是這一個從光明裏走出的人。所以你不明白,當那天在你的庭院裏,少主決定要冒著巨大的風險、賭上家族的存亡也要保住先主的改革時,我是多麽的欣慰和如釋重負。少主讓我的人生沒有成為笑話,那一切的黑暗都還有意義。”
“接下來我要做的隻是安靜地去死,把一切黑暗的記憶都隨我的靈魂一同帶下地獄就可以了。否則像我這樣從黑暗裏爬出的惡人,在統一天下後也隻會下意識地為了保住自己和主家的利益而不惜犧牲百姓,給那些追求長治久安的改革平添阻礙罷了。”
天野景德輕鬆地笑了笑——竹中重治從未見過他露出如此輕鬆的笑容。隻見天野景德從懷裏掏出了早已備好的肋差,用手巾安靜地擦拭著刀鋒,同時輕聲道:“我答應過先主,在他死後,我會以自己的手段守護雨秋家。事成之後,便切腹謝罪,下去見他。我也向先主承諾過,如果他再因為我的失察而遇險,我就會切腹謝罪。而這一次我一手推動的政變殺害了這麽多無辜的人,其中有不少都是為雨秋家忠心效力多年的家臣,我必須切腹謝罪,向一切由我造成的死傷負責。無論如何,到了該走的時候了。”
“現在走未免太早了一些吧?”竹中重治出言打斷了天野景德的動作,“天下還沒有平定,你還沒有把光明送到彼岸。”
“我已經找到了黑暗裏的接班人,那個孩子看了我的遺書後,想必就會繼承我的衣缽,繼續在黑暗的泥沼裏前行,保護著光明吧。要是那孩子沒有做那件有悖人倫的事情就好了,我真的擔心那個被兩人隱藏的秘密會成為永世無法消除的嫌隙啊。”天野景德歎了口氣,擦完了肋差,緩緩地把布放到了一旁,對準了自己的小腹,“看你的身體,想必是沒有力氣幫我介錯了吧,那我就隻好用十文字切了。”
“真的這麽急著要走?你不怕雨秋家在你死後,被織田家的討伐徹底摧毀嗎?”竹中重治最後一次出言確認,不過他也明白,像天野景德這樣的人,一旦下定了決心便不會更改了。
“我之前不是說了,我準備了幫助雨秋家渡過危機的手段。隻不過,是遺計罷了。隻有我死了,那個想要坐收漁翁之利摘桃子的猴子,才會放心地助雨秋家一臂之力啊。”
天野景德說完了這句話後,最後看了眼沐浴在光明裏的竹中重治,低聲道:“永別了。我往地獄,你往淨土,估計是再也不能相見了吧。但是啊,誰的去路好,隻有神知道。”
竹中重治沒有回話,隻是點了點頭,看著天野景德將自己的腹部剖開,痛苦地倒在了地上。掙紮了片刻後,便不再有了動靜。可是天野景德估計自己也不會想到,他的屍體卻從窗戶死角處的黑暗裏,倒入了窗下的光明之中。
天野景德隨身帶著的那隻烏鴉在主人的屍體邊徘徊了片刻後,便毫不猶豫地啄起了一小塊碎腸子,向窗外飛去。
真是令人不恥的鳥兒啊,主人屍骨未寒,就要食其體膚。
竹中重治的目光追隨著烏鴉,意外地發現烏鴉停到了庭院裏的一個樹上,湊到了一個幹癟的鳥窩旁,將嘴裏叼著的食物遞給了年邁的母親。
鴉非惡鳥。
你也一樣。
竹中重治忽然露出了一絲微笑,逐漸渙散的目光則久久地在天野景德的屍體上徘徊,不願離去,直到最後一次合上了眼。
會再見的,在淨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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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西下,月上柳梢。天野景德的府邸內,雨秋殤和雨秋佑兄弟二人讀罷了天野景德的遺書,相擁而泣。月光灑在雨秋殤的身上,他下定了要將那被雨秋家中無數人拚死守護的光明傳遍世間的決心;而雨秋佑則站在陰影裏,懷著背叛了兄長的無盡悔意,向那輪天上的明月虔誠地起誓,要已死為這光明保駕護航,贖清自己的罪,寧願七難八苦到己身。
兩位老師逝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他們的兩位弟子,亙古不變的是光明與其下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