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8章 情義
天正八年(1580)1月20日中午,紅葉軍抵達了濱鬆城,在城下町外駐紮。距離雨秋平上次來遠江,已經過去了7年了,遠江的一切都已經煥然一新,隻有那寶石般晶瑩剔透的濱名湖依舊如同20多年前那樣。
此刻,雨秋平和德川家康正並肩站在濱鬆城天守閣上,望著濱名湖的美景——這裏以前叫做引馬城,雨秋平在20多年前也曾站在這裏,以一樣的角度去觀賞著濱名湖的美景,隻不過身邊的故人早已逝去。
“紅葉,你在想什麽?”德川家康見雨秋平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便出言問道。
“想我大哥了,還有瀨名殿下。”雨秋平深吸了一口氣,隨後緩緩地歎道,“一晃20多年了,時間真快啊。”
“是,歲月最是不饒人。”德川家康點頭認同道,也是歎了口氣道,“現如今連孩子們都長到我們當年的年紀了。”
“三郎很好,你就別擔心了。”雨秋平聽出了德川家康話裏的思念,笑著寬慰道,“他們一家子現在可和睦了,就這樣活著也挺好的,遠離這世上的糾紛。”
“可是就怕三郎待不住啊,哪個武士不想回到戰場上呢?何況是三郎那孩子。”
“令正和五德公主恐怕就不希望他上戰場吧,平平安安多好。”雨秋平搖了搖頭,“我巴不得明天就天下太平,再也不用打仗了,再也不用死人了。”
“三郎的事情,實在要多謝紅葉。”
“別謝了,竹千代在安土不是道謝過了嗎?令正和三郎之前也道謝個沒完,你們一家人怎麽沒完沒了地謝我呀。”雨秋平笑著拉住了想要行跪拜禮的德川家康。
“這件事,謝多少次都不為過。”德川家康倔強地搖了搖頭,還是不依不饒地跪了下去。
“我隻是救我侄兒,我看著他長大,不可能看著他去死。”雨秋平索性也靠著圍欄坐了下來,拍了拍德川家康的肩膀道。
“在紅葉你這重情重義的好人眼裏,這事或許隻是你應盡的事。但在我眼裏,簡直就是雪中送炭。”德川家康抿著嘴抬起了頭,“實不相瞞,若是那日情境倒置,是令郎和令正遇到如此險境,我自問是做不到紅葉那樣。我頂多出言相勸,但是要我賭上自己妻兒被遷怒甚至危害家族的風險的話,我肯定會打退堂鼓。”
“身為武士,就不該再有人的情感了。做的任何事情,都要先以家族的利益為重,不可能讓個人私情淩駕於家族利益之上啊。”雨秋平又一次重複了多年前德川家康對他說的那句話,“你是這麽想的對吧。所以在你眼裏,我的行為是讓個人私情淩駕到了家族利益至上,所以在你眼裏這樣超出常理的幫助,無論怎麽道謝也不為過。”
“紅葉說得對,觀念不同。”德川家康微微頷首。
“或許竹千代你是對的…”雨秋平把雙手搭在圍欄上,抬起頭來望著天,長歎了一口氣道,“我那任性的行為害得還不容易和好的兄弟倆再次反目,佑兒也被迫去了安土,之後雨秋家指不定要麵臨什麽樣的考驗呢。”
“但我現在反倒覺得紅葉是對的了。”德川家康卻是意味深長地道。
“我們互相把對方給說服了?”雨秋平聞言啞然失笑,雙手一使勁便站了起來,隨後伸出手來,把德川家康也拉了起來。
“不重要了,能和紅葉重歸於好,比什麽都令人愉快。”德川家康也是笑了起來,“來吧,今天我做東,油炸天婦羅。”
德川家廚子的水平一如既往地在線,連一貫不大愛吃油炸食品的雨秋平也對他家的油炸天婦羅讚不絕口。
“可不能忘了正事。”雨秋平用過餐後擦了擦嘴,向德川家康道,“我此來的主要任務是要為於義丸和阿江主婚的。”
“我們這邊都已經準備停當了,日子和神社都挑好了,就看紅葉的意思了,該怎麽布置。”德川家康喝了一大碗茶水,一邊擦著下巴上的水珠一邊道。
“我能有什麽意思,禮儀的事情都看拙荊的。她是今川家的公主,可比我懂多了。”雨秋平輕鬆地笑了起來,當甩手掌櫃真是舒服。他到時候隻要按照今川楓的吩咐走上去念幾句台詞就可以了,具體的一切都是今川楓在操辦。
“倒是你。”雨秋平不無擔憂地看了眼房間外的侍衛,德川家康見狀會意地屏退了左右。
“我聽三郎說,你之前不是很喜歡於義丸那孩子。”雨秋平壓低了聲音,時刻留意著德川家康的表情,生怕有所冒犯,見後者神色無恙後才繼續道,“現在三郎被軟禁,你是準備擁立他為少主了嗎?”
“說來慚愧,年近不惑卻還是膝下少子。除了三郎,家裏也隻有於義丸這一個男丁了。”德川家康無奈地拍了拍後腦勺,“過去確實虧欠他許多,多虧了三郎,才給了我補償這孩子的機會。”
雨秋平記得,前世的於義丸就是後來的結城秀康。明明是次子,卻一直不為德川家康所喜。在前世,德川家康寧可擁立剛出生不久的幼子(德川秀忠),也不肯給已經長大的於義丸一點機會。在小牧長久手之戰後,羽柴秀吉向德川家康索要人質。按理說,本應該是把幼子交出,可是德川家康卻將年紀最大的於義丸送到了羽柴秀吉那裏,於義丸也就此失去了德川家家督的繼承資格,可見德川家康有多不待見這個孩子。後來於義丸被送去繼承了結城家,拜領秀吉的“秀”字,也就取名為結城秀康。
不過即使遭遇了德川家康的種種歧視,結城秀康卻也沒有半點怨言,牢記生父之恩,在關原之戰裏盡心竭力地為父親出力。戰後他被轉封到越前,雖然還是遭到了德川家康的懷疑,卻依舊任勞任怨,直至病逝。
雨秋平不知道這一世德川家康是否會善待於義丸,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善待了,那這份善意是出自家族統治的需要還是父子親情。若是在過去,雨秋平肯定懷疑這不過是德川家康的惺惺作態。不過剛才的一番談心,卻讓雨秋平對德川家康的看法有了些改變——他也是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老謀深算的機器。
“於義丸要成親必須提前元服,他的名諱你想好了嗎?”雨秋平又提起了另一個有些為難的問題。
“從織田殿下那裏拜領了‘信’字,但是信康已經是三郎的名諱了,所以變喚作信忠吧,德川信忠。”德川家康顯然早就有了打算。
“和本家少主一樣的名諱嗎?不需要避諱嗎?”雨秋平皺著眉頭道,指出了德川信忠和織田信忠撞名了,
“問過織田殿下了,織田殿下說不介意。以此也能表示,德川家對織田家不變的忠心。”德川家康笑著搖了搖頭道,“織田殿下的性子,也不像是會計較字眼的人啊。”
“說的是。”雨秋平聞言也笑了起來,“那就擇日為他們主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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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正八年(1580)1月22日,雨秋平在遠江國濱鬆城為德川信忠與淺井江主婚。看著兩個半大點的孩子穿著成人的衣服,有些別扭地按照繁瑣的禮節行禮,雨秋平感到說不出的心酸。
阿江也是雨秋平看著長大的,沒等她記事,淺井長政便已經故去了,她隻有從姐姐和母親的回憶裏才能聽到父親的故事。不過也慶幸她當時還小,不用經曆茶茶那樣生離死別的苦楚。
作為家裏的小妹,平日裏都有著母親和姐姐寵著,今川楓和雨秋岑也很疼她,算是慣著長大的姑娘。可是這忽然就要遠嫁異鄉,和從小在一起的姐姐母親分離,還要和一些陌生人一起生活,一個人都不認識,不知道她的日子要有多難。
她才7歲呀…雨秋平忍不住歎道。看著那有些寬大的吉服下小小的身體和那稚嫩的臉龐,仿佛是今川楓和阿市一次次感慨的亂世武家女子命運的真實寫照。那麽小的孩子,哪裏懂得什麽愛、婚姻,就被迫為了家族的利益成婚,沒有追逐幸福的自由——甚至連這個念頭都未曾發生過就被扼殺在萌芽裏。
此時,婚禮現場的中央,這對新人正麵對麵站在一起。阿江的眼眶還紅腫著,表情也有些木訥,冷淡地看著麵前這個被叫做“夫君”的男孩子。她還不大明白這個稱呼意味著什麽,隻知道自己未來要和這個陌生人、在這個周圍都是陌生人的地方成為夫妻。
“你別害怕,他們都不是壞人,我也不是壞人。”於義丸開口打破了沉默,像是鄰家大哥哥安慰妹妹一樣輕聲道,“突然被送到這裏一定很孤單吧!我可以陪你玩,咱們一起玩遊戲吧!”
“唔?”短短的幾句話,卻忽然戳中了阿江的淚點。她嗚咽了幾聲,隨後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朝著於義丸擠出了一個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