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 神佛

  混亂的街道上,充斥著血腥、暴力、汙穢、仇恨、絕望,數不勝數的陰暗,宛如末世降臨一般,勝似人間地獄。


  而這時,一個一身樸素袈裟的僧侶走上了街頭。他沒有雍容華貴的服飾,沒有全副武裝的侍衛,沒有令人敬畏的麵相。他什麽都沒有,有的隻是那顆一心向佛的心。他名叫本願寺顯如,後世稱之為聖僧。


  聖僧在石山禦坊的大街小巷裏穿梭著,走到鬥毆的人群間,勸說他們放下武器;走到崩潰的孩子旁,用溫柔的擁抱讓他停止哭泣;走到死去的信徒邊,替他吟誦超度的佛號;走到倒地的傷者邊,替他診斷療傷;走到暴動的潮流中,不避斧鉞,用那聖潔的麵容感化情緒失控的人們。他一路走,一路救贖,最終在日落前救贖了整個險些墮入地獄的城市。


  天雷降世,聖僧巡城。這段故事,被後世無數的佛經所收錄,也因為它的傳奇和不可思議而讓後人難以置信。它發生於十六世紀,按理說已經過了荒誕傳說的年代,可是每一本史書對此事的記載卻都語之不詳。沒有人知道雨秋紅葉是如何喚出天雷,也沒有人知道本願寺顯如是如何以一人之力,在一天內平息了暴動的石山禦坊。


  或許他們是神靈吧。


  ·

  “本願寺顯如平息了暴亂?”


  城外織田家的兵營內,雨秋平有些慶幸地向天野景德問道,那微妙的情緒被天野景德盡收眼底。


  “殿下看起來很高興?”天野景德低聲問道。


  “能少死些人,總歸是高興的。真要是全城暴亂,死亡人數估計要數萬吧。”雨秋平露出了一抹微笑,隨後問道,“本願寺顯如上街迅遊了一圈,就把亂民都勸住了?”


  “沒錯,鴉的內線是如此回報的。他們也想趁亂攻擊本願寺顯如,但是卻失敗了。因為殿下先前的一切輿論宣傳裏,為了讓信徒容易接受,都隻是把矛頭指向本願寺的坊官,而沒有攻擊德高望重的本願寺顯如。他在信徒裏擁有極高的威望,根本沒有信徒有一丁點向他發難的意圖。”天野景德意料之中地點了點頭,“截止剛才,石山禦坊內已經沒有大規模的暴亂了。”


  “本願寺顯如是如何向信徒們解釋,為什麽天雷沒有劈我,而是劈了本願寺的?”雨秋平好奇地追問道,“他是怎麽自證其說的?”


  “據內線匯報,本願寺顯如根本沒有提及這些,隻是希望大家能相信他。他說信他的人,就放下武器安靜下來,他會想辦法弄清楚這一切的。”天野景德頗為讚許地皺了皺眉頭,“明智選擇。”


  “那現在怎麽辦?”森長可立刻又忍不住起身嚷嚷道,“早上他們城裏大亂的時候我勸你進攻你不肯聽,現在城內又穩定下來了,怎麽辦?”


  “能不死人解決的事情,為什麽要讓士兵們衝進去?我後天再炸一座城牆,信徒的信仰就會徹底瓦解了,就算是本願寺顯如也沒辦法收拾人心了。”雨秋平猶豫了片刻,隨後做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朝著森長可和織田家諸將搖了搖頭,“後天我去炸城,城內的人肯定會請本願寺顯如上城來祈禱。他們現在所有的信仰和依靠都寄托在他們的法主身上了,可是本願寺顯如比誰都清楚他阻止不了這落雷,他肯定不敢上,上了就是被劈死。這樣一來,城內的矛盾就已經一觸即發。等我們把北城城牆也炸了,城內這麽多天積壓的不滿就會再次爆發,而且隻會比今天更猛烈。”


  散會後,天野景德攔住了雨秋平。


  “殿下,您所想真的如同您所說一般嗎?”


  “還是隻有你懂我。”雨秋平朝著天野景德微笑了一下。


  ·

  然而兩天後,天正七年(1579)12月4日清晨的北門外,眾人卻驚訝地看到城頭正中央的位置赫然坐著一個僧侶。他沒有前天那百來個高僧那樣宏大的氣勢,沒有焚香、沒有木魚、沒有念珠、甚至連蒲團都沒有,就這樣在大冬天的冰冷刺骨的冬雨裏跪在堅硬寒冷的城磚上。他沒有穿袈裟,而是一身白衣。


  “是顯如上人嗎?”雨秋平用望遠鏡打量著那個人。


  “回殿下,據城內細作匯報,那就是本願寺顯如本人。”天野景德的語氣變得微妙起來,“當心此人。”


  “他還真上來了?還坐在正中間?”森長可有些意外地大聲問道,用肉眼看著遠處那個小白點,“瘋了嗎?還是他真的覺得自己能阻止‘天雷’?”


  “非同凡響的勇氣和決心,殿下務必當心此人。”天野景德再次低聲重複了一遍。


  “沒事的,你們擔心啥?雖然我不知道他此刻心裏想著什麽,但是炸藥可不會聽神佛的。”森長可從雨秋平手裏搶過了望遠鏡,看向了本願寺顯如,後者正虔誠地雙手合十,雙眸緊縮,一言不發。


  ·

  “城頭的那位,是顯如上人嗎?久仰大名,初次見麵!”


  雨秋平的擴音器開始了喊話,本願寺顯如也睜開了眼,望向了眼前的浩渺天地。他看到了那支甲堅兵利的紅葉海洋,看到了那麵獵獵作響的楓鳥馬印,看到了祭壇上的那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武士。他低下頭,再次閉上眼,低聲吟誦著佛號。


  雨秋紅葉,久仰大名了。


  “先前所說事項,但願大人已經明了!過去的本願寺坊官欺上瞞下,刪改教義,法主大人您都瞞在鼓裏!”


  是,你說的有可能。


  “我知道顯如大人不信。但顯如大人也好,本願寺也好,是否有人去過明國,看那真正的淨土真宗本山的教義是如何的?想必是沒有吧!”


  是,是沒有。


  “那大人又為何確信,說自己的教義才是真的呢?是未曾被改過的呢?”


  我未曾確信過。


  “本願寺的坊官僧侶裏藏著大量敗類,他們欺上瞞下、亂改佛法,要求信徒獻金獻土以供其奢靡之需。要求信徒為本願寺而戰以守護他們的財產。本願寺的坊官僧侶各個過著富裕日子,娶妻生子、大魚大肉、夜夜笙歌,他們拿的錢就是無數窮苦信徒在每天每頓飯裏省吃儉用存下來的獻金啊!結果真到了危險時刻,他們反倒躲到後麵,讓信徒在前麵送死!”


  你說的事,我早有耳聞。此等佛門敗類,不可饒恕。隻是盤根錯節,難以清查。


  “可怕嗎?可笑嗎?信徒們辛苦一生,為的就是往生淨土!可是這條原本輕鬆的道路,原本隻需要心中信佛便可的道路,卻被那些小人為了一己私利改得麵目全非!非但害得百姓一生疾苦,甚至永世不得超生!你作為法主,不想辦法改變嗎?”


  本願寺顯如嘴裏的佛號停頓了片刻,歎了口氣,隨後又繼續吟誦起來。


  神佛在上,佛門中的二心者著實可惡。若您有眼,還望助在下一臂之力,鏟除這些敗類。


  “你在這裏祈禱也沒用,忤逆神佛的就是佛門叛徒本願寺!神佛已然大怒,本願寺一日不改教義,天譴一日不會休止!”


  神佛在上,弟子一心念佛。雖有失察之罪,還望隻降罪於我一人。本願寺中的中飽私囊之徒,來日必將清算。可其中也有無數專修念佛的善僧,也有無數單純善良的信徒。還望佛祖不要再降天雷於石山禦坊,以免殃及無辜!

  “顯如上人,我雨秋紅葉奉勸你趕緊讓開!你所坐的地方,就是待會天雷所致!霹靂一到,便將粉身碎骨!”


  本願寺顯如聞言身上顫抖了一下,口中的佛號這次卻不曾停下。他閉緊了雙眼,低下了頭。


  若是真的惹怒了神佛,天打五雷轟,那弟子也無半句怨言可說。還望神佛有靈,降下能劈死弟子一人的霹靂便可,萬萬不要再殃及全城。


  “沒用的,你跪在那裏多久也無濟於事,惹怒神佛的是本願寺的教義,那是百餘年前的佛門敗類釀下的惡果,您今日祈禱又有何用?雷霆該來,就是要來!”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會是這樣嘛…我們的先代,真的犯下了如此滔天的罪行嗎?


  神佛啊…若是您有靈,還請告訴弟子吧。


  到底是真的嗎…


  本願寺顯如的臉色天人交戰,身體也微微顫抖起來。這樣子,像極了自己小時候在石山禦坊佛堂內念經修行,害怕念錯而被祖父打的樣子。他仿佛回憶起了,祖父那渾濁雙眼裏的一抹清澈。想到這裏,他卻忽然止住了抖動。


  不,不可能。


  或許佛門中真的有中飽私囊、欺上瞞下的敗類,但我們的先代,不可能改了教義。


  是,我不能看到過去,我也從未去過明國看過所謂的淨土真宗本山教義。


  但是我隻知道,在石山禦坊的佛堂內,在山科的佛堂內,在大穀的佛堂內,在親鸞上人的遺骨和畫像前,在滿天神佛麵前,沒有人能打妄語。祖父也好,曾祖父也好,曆代上人也好,隻要在這佛堂內,我們便絕無欺瞞。我們向神佛和祖宗發誓,要把教義一代代傳下,到我這裏已經是十一代三百七十三年了,每一代法主的一片向佛之心絕不會有半點不誠。若是有人擅改教義,法主又豈會不知?法主若知,又豈能坐視不理?


  絕不會有人明知教義被改,還將教義傳下。


  因為在神佛麵前,沒有謊言,隻有一片赤誠。人會說謊,佛不會。


  教義是真的,從未有改。神佛之怒,隻是因我失察佛門敗類。


  若是如此,降罪於弟子一人便可。


  “神佛啊,降下天雷,懲處這些忤逆神佛的佛門敗類吧!”


  雨秋平的喊聲響起,本願寺顯如緩緩地放滿了誦讀佛經的語速,逐漸停了下來。隨後赫然睜開眼,抬起頭來望向黑雲密布的蒼天。


  天雷,來吧。


  之前,我還動搖過,懷疑過先代是否真的為了一己私利篡改過教義。現在,我為曾經的動搖致歉。教義絕無半點有假,專修念佛,本願念佛。


  如果真有先代改了教義,就請直接劈碎整座石山禦坊吧;但若是隻是有佛門敗類中飽私囊、欺上瞞下,就請隻劈死我一人。


  那一刻,本願寺顯如忽然覺得身體了迸發出了無比強勁的力量,以至於他覺得自己連天雷降下也不害怕了。他要睜著眼,看著落下的雷究竟是劈向自己,還是劈向石山禦坊。


  我心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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