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章 轉機
10月7日,午時三刻,尾張國大高城外雨秋家的營地內。
雨秋平在昏睡了一整晚和一個上午之後,終於醒了過來。腦袋昏昏沉沉,很不舒服。隻要一閉上眼,腦中就會浮現出鵜殿長照和他的旗本武士切腹自盡的壯烈模樣。
他強迫著自己打起精神,不去想那些東西。狠狠地用冷水洗了把臉後,本多忠勝已經從夥夫那裏提前要來了一些做好的午飯,給雨秋平墊墊肚子。
得知雨秋平醒來後,真田昌幸,天野景德,直江忠平三人就立刻趕了過來。他們過來時,雨秋平正就著味增湯,小口吞咽著包裹著魚肉的飯團——這是高級武士才能有的福利。
“殿下…”直江忠平有些擔憂地問道。
“親兵衛,你不用擔心。”雨秋平搖了搖頭,“我身體沒什麽大礙。”
“喜兵衛,景德,”雨秋平又把目光看向真田昌幸和天野景德,兩人也是麵色低沉。他愣了一下,想努力讓氣氛不要這麽凝重,就笑著說道:“說起來,景德,你是叫做權兵衛是吧?剛好你們三個都是什麽兵衛,要不我以後叫你權兵衛如何?”
“都可以,在下不關心。”天野景德淡淡地點了點頭,讓雨秋平活躍氣氛的想法泡湯了。雨秋平尷尬地幹笑了兩聲,“那和我講講吧,現在情況如何?”
“殿下昨日昏厥之後,”直江忠平輕聲道:“在下就帶著侍衛把殿下送回南門外的營寨內了。部下們也都收兵回營,昨天一共陣亡了十人,受傷了三十二人,但是隻有三人受到了影響以後生活的重傷。陣亡的足輕都已經入棺了,傷者也都得到妥善治療,殿下盡管放心。”
“那鵜殿殿下他們的屍體呢?”雨秋平追問道,“投降的今川軍的足輕和家屬又是如何處理的?”
“鵜殿殿下他們的身體,家督大殿都下令予以入棺了。鵜殿殿下留在大高城內的兩位公子都是在西門抵抗時來不及撤退,被我軍抓住,軟禁在大營內。”直江忠平說道,“而家督大殿的直屬部下和其他諸位殿下俘虜的今川家足輕和武士,除了打開城門的那十幾個人得到了釋放之外…其他人要麽是被諸位殿下挑選出的,在駿河遠江沒什麽關係的精壯或者有才幹的人士,被納入他們的部隊裏。要麽就是被貶作奴隸了。”
然而,說到這裏,直江忠平卻停了下來,沒有繼續說下去。雨秋平等待著他的下文,可是直江忠平卻隻是默默地低下頭去,沒有回答。
“那麽…”雨秋平心裏有了種不詳的預感,“那我們…自己俘虜的今川軍呢。”
雨秋家的常磐備負責主攻的南門,是織田家最先攻破的城門。因此,南門外的攻城部隊在沿著城牆和城內包抄時,得以抓獲了大批俘虜。光雨秋家一家,就抓獲了將近200個今川家的俘虜。雨秋平在圍攻天守閣之前,就特意把這些俘虜送出城外,送到雨秋平自家的營地內。按照日本武士間不成文的規則,抓到的俘虜通常是由武士自己決定如何處理的。因此,雨秋平本來是打算悄悄地把這些俘虜放走,也算是為自己之前看到俘虜被貶為奴隸而無動於衷的一種贖罪。把俘虜送出去的事情,是交給直江忠平是做的。直江忠平一向和雨秋平最為默契,心意相通,直江忠平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然而,看到直江忠平的表現後,雨秋平心裏就大概已經明白。
“殿下…”直江忠平咽了口唾沫,壓低聲音開口道,“昨天晚些時候,佐佐大人和金森大人來到我們的營地內。他們說,他們代表主公,來問問我們打算如何處置俘虜。”
“在下…”直江忠平頓了頓,有些艱難地準備繼續說下去。然而,天野景德卻忽然搖了搖頭,示意雨秋平該讓他說下去。
“在下私自揣測大殿的意思,”天野景德沉聲道,“就是來看看主公打算如何處置這些俘虜。就是主公把他們放回去,大殿也不會幹涉。隻是心裏難免會留下不快。”
“因此,在下善做主張,”天野景德冷聲道:“以殿下初來乍到,需要同僚多多照顧為由,將俘虜贈送給本家的多位殿下和信長大殿了。”
“請殿下責罰,在下願一力承擔。”天野景德俯身一禮,就等待著雨秋平的訓斥。他清楚地記得,去年在討伐山賊時,自己擅自殺害那些村民後,雨秋平暴風驟雨一般的憤怒。
然而,他等了多時,卻依然沒有等來雨秋平的責罵。天野景德有些不解地抬起頭,雨秋平神色木然,用有些空洞的眼神望著天野景德。又仿佛透過了天野景德,望向了帳篷外麵,望著營地內關押著的那幾百俘虜——也是注定要成為奴隸的人了。
若是以前的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竭盡所能,去拯救他們,去挽救他們。在現實和善意中,選擇自己的善,努力去為天下無辜百姓減輕一些痛苦。
就像當年,他向今川楓承諾的一樣。雨秋平腦中忽然閃過當時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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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這樣手上沒什麽權利,也沒什麽大本事的人,向你說這樣的話,會有一些自大吧,”雨秋平鄭重地看著淚眼婆娑的少女,“但我願意向你承諾,向全天下經曆著不幸的家庭承諾。我雨秋平,一定會盡我所能,去拯救他們,讓他們不用再經曆生離死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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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的自己,是多麽的單純幼稚…直到自己碰得頭破血流,才終於明白了這個道理。
世界是如此殘酷,善良的好人,終歸難以在世上生存下去,尤其是亂世。
什麽都舍棄不了的人,什麽都拯救不了。
雨秋平把目光從遠方收回,看著眼前這位願意為他弄髒自己的手的忠誠部下。他上前一步,扶起了天野景德。
“權兵衛,你做的沒錯。”雨秋平慘笑了一聲。笑自己,也笑古往今來無數向現實屈服的天真少年。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開口,說出了那句古往今來,無數野心家、位高權重者為自己行為作出掩飾,聊表安慰的借口:
“這是亂世,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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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兵衛,”雨秋平扭頭看向真田昌幸,這個少年總是有著高出他年齡許多的成熟。“我昏迷的這段時刻,有什麽重要的情報麽?”
“殿下,請到這邊來,”真田昌幸引領著雨秋平等人走到一旁攤開了地圖的桌子上去——這張地圖還是當年雨秋平從岡崎城天守閣裏要來的呢。
“昨天下午,”真田昌幸指向地圖上知立城的位置,“我軍在遝掛城的探馬發現,知立城的鬆平家部隊十分活躍。而駐守在遝掛城通往知立城的必經之路上,也就是逢妻川上的橋梁處的鬆平家部隊數目也有增加。而今天清晨,更是有鬆平家的探馬越過逢妻川,進入逢妻川北岸,遝掛城南方的地域進行偵查。”
“由於遝掛城守軍不多,”真田昌幸從容不迫地說著緊張的情報,“很有可能有淪陷的危險,佐久間殿下已經在昨天下午就回援了。佐久間殿下先前所在的舉母,深入三河境內。如果遝掛城淪陷,鬆平家隻要沿著逢妻川兩岸逆流而上,就可以把佐久間殿下的部隊封鎖在逢妻川和矢作川之間全殲。因此,佐久間殿下被迫回援遝掛城。在昨天晚上入夜前,就已經渡過了逢妻川。估計在現在這個時候,已經回到了遝掛城。”
“信長大殿在留下佐佐大人和池田殿下駐守大高城,並命令柴田殿下率領先鋒在今天早上就啟程,前往桶狹間紮營,和遝掛城呈掎角之勢,估計現在也已經到達。大殿之前下令,本家的直轄部隊也將在用過午飯後出發,前往桶狹間。在那之後,由柴田殿下東進接過遝掛城的防務,而佐久間殿下則原路返回,再次入侵到舉母。”
“這樣啊…”雨秋平對著地圖斟酌了良久,大致看明白了眼前的局勢。雖然織田家的兵力遠超於鬆平家,但是之前由於過於輕敵,以至於戰線鋪得太開,東線深入敵境過多的佐久間信盛得不到任何支援。因此,當鬆平家把兵力集中在知立城後,威脅到了遝掛城的安全,佐久間信盛就不得不撤退。可是,隨著織田家主力部隊結束了大高城攻略,全部轉移到桶狹間——遝掛城一線後,知立城一帶鬆平家的壓力就會變得很大,而佐久間信盛也就再次有了機會從東邊深入三河,威脅岡崎城了。
織田家現在想要進攻岡崎城,大致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條是佐久間信盛走的那條北線,另外一條,就是老老實實打下知立城,再打下安祥城,從東邊威脅岡崎城。而在這兩條線路之間的大片土地,則大多數是森林、丘陵,沒有官道,難以大規模行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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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局的推演也和雨秋平想象的如出一轍。10月8日,織田家主力部隊開始從桶狹間和遝掛城兩個方麵向著知立城進軍,在逢妻川北岸布陣。而鬆平家則堅守在逢妻川南岸,控製著兩座主要橋梁。鬆平元康本人的旗號也在知立出現。而東線別動隊的佐久間信盛,則在10月10日進逼到了舉母南邊,和岡崎城隔著矢作川相望。佐久間信盛認為,岡崎城中明顯沒有太多部隊,因為他們已經放棄了矢作川上橋梁的控製權,全部縮回城內。
對峙的局麵一直持續到了10月25日,期間爆發了兩次小規模衝突。第一次是佐久間信盛越過矢作川南下,在岡崎城城下町裏大肆放火。留守的酒井忠次和鳥居元忠二人立刻出擊,利用熟悉地形的優勢,擊敗了佐久間信盛。但是佐久間信盛在撤退回矢作川北岸時陣勢森嚴,絲毫沒有給鬆平家追擊的機會。另一次衝突,則是發生在知立城戰場上。織田信長率領軍隊在桶狹間方向大舉調動,迷惑了鬆平家的判斷。遝掛城方向的柴田勝家則趁機聲東擊西,對著知立城通往遝掛城方向上逢妻川上的橋梁發起猛攻,成功奪下了橋梁的控製權。但是反應過來的鬆平家立刻構築了第二條防線,柴田勝家難以繼續推進,局麵再次陷入僵持。
11月14日,留守勝幡城和清州城的丹羽長秀、森可成發來警報。美濃的齋藤家在發現織田家大舉南征後,已經在稻葉山城集結了大量部隊,有南下進攻的跡象。而犬山城的織田信清,也催促織田信長快點回來防禦尾張。在這樣的局麵下,織田家無法繼續對峙下去了,不得不謀求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