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麵具
“你知道麽,不論輸贏,我真的很享受這一次和閣下的賭博。”大叔看了眼自己的底牌,翻出了一張梅花Q,亮了出來。
此刻,他的牌麵是三張Q一張10,雨秋平則是三張J一張K,勝敗,就在於最後一張底牌了。
“哦?為什麽這樣啊。”雨秋平笑著問道。
大叔欲言又止,看了眼周圍的荷官和另外幾個圍觀的人,揮了揮手,“我有些私密的話,想和這位大人談談,你們都回避一下。”真田昌幸三人將征詢的目光向雨秋平投來,雨秋平點了點頭,另外六個人就一起走到了遠處的一個桌子邊上坐下。
“大人請講吧。”雨秋平看到眾人都已經離開,就出言問道。
“你知道麵具麽?”大叔冷不丁地開口,卻仿佛提起了一件毫不相關的事情。
“誒?”雨秋平愣了一下,點了點頭,“知道啊,戴在臉上之後,就看不到真實的人臉了,可以扮作其他東西。”
“是啊,麵具戴上了之後,就不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而是必須扮演著某個角色。”大叔苦笑了一聲,“你知道,這有多痛苦麽?”
“實不相瞞,”大叔一邊抱怨著,一邊摩挲著手裏的底牌,“我從小啊,就特別喜歡賭博。小的時候,和幾個兄弟,或者是閑下來的父親,或者是其他家裏的小孩子,玩那種很簡單很簡單,甚至就是猜個大小的賭博遊戲,都可以玩上一整天。”
“因為我很喜歡那種,不用多考慮什麽,就等著天意來決定結果。不用精心策劃,不用絞盡腦汁,不用麵麵俱到,而是可以任性地孤注一擲,絲毫不管後果地做自己想做的選擇!”大叔仿佛回憶起了小時候的樣子,竟然開心地哈哈大笑,“那種自由,那種賭上一切時的興奮,那種等待天意時的期待,焦慮和渴望,簡直是人世間最美妙的享受了!”
“我就是那樣一個沒什麽心機打算的人。我渴望的,就是自由自在,豪放不羈地在天地間橫行。不用顧慮什麽後果,不用精心策劃每一件事,就是大膽做自己想做的,然後把結果教給天意來決定。就算輸了,那一瞬間的不甘心和苦澀,我也很享受!”大叔的聲調正不斷提高,可是卻突然想起了什麽,聲調立刻低沉了下來。
“自從父親死後,一切都變了。”大叔搖了搖頭,“我成了一家的家主,而不再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孩子了。”
“家族因為父親的死而風雨飄搖,我不得不擔起家族的重任。我的弟弟們,我的叔叔伯伯們,家裏的婦女孩子們,家中的家老重臣,足輕部下們,都把一切托付在了我的身上。他們希望我能做一個好家督。”
“於是,我就帶上了那個名為‘好家督’的麵具,一戴就是二十幾年。一個好家督必須審時度勢,為家族選擇正確的路。一個好家督必須心思縝密,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好完備的打算。一個好家督必須英明果敢,必須永遠做出正確的判斷。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為了全家做出表率。”大叔看著雨秋平,重重地歎了口氣,“這麵具我帶了二十幾年,自己的天性也被抑製了二十幾年。有的時候,在夜深人靜時,我照著鏡子,居然都分不清,到底哪張麵孔才是我?那個愛賭博的孩子是我,還是這個家督是我。”
“隻有在這賭場裏!”大叔笑著拍了拍身旁一箱子的賭具,“才可以摘掉那麵具,才能找回小時候的自己,那個我真正的自己!也隻有在這賭場裏,才不用背負起全家的重擔,才不用為一舉一動精打細算,而是可以隨手甩出全部的賭注,”他邊說,邊把所有的賭注一起推到了賭桌中央,“梭哈!”
“我覺得吧,人,最重要的還是活出自己啊。”雨秋平笑道,“一輩子戴著麵具,縱使取得多大成就,最後成功的也是那麵具,而不是人本身。”
“希望大人有一天能夠不必躲藏在賭場中,還是能夠在家督的位置上,摘下麵具,活出真實的自己吧!”雨秋平笑道,也把所有籌碼往中間一推:“梭哈!”
“翻牌,比大小吧!”大叔眼中精芒一閃,低聲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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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原來你在這裏!”就當兩人準備亮牌時,一個瀨名氏俊的侍衛突然衝了進來,“殿下叫雨秋大人立刻回去,有急事!”
“誒!急事麽!”雨秋平邊說邊想去亮牌,“我先把牌亮了…”
“大人!急事啊!都什麽時候了,還想著賭博!”那個侍衛不滿地嚷道。
“沒事,閣下有事,先離開便可。”大叔笑道,“這麽驚心動魄的時刻,草草地翻牌,就失去了不少趣味,改日等你有空再一起亮牌好了。”
“那就先告辭了!籌碼也先放在那裏了!”雨秋平笑著告別,然後帶著眾人匆匆離開而賭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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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前腳離開賭場,荷官後腳就準備把底牌掀開。
“誒!別動啊。”大叔揮手製止道,“說好了,等他有空再亮牌的。把這些牌和籌碼收好,不準偷看。”
“大哥,你也真是的。”荷官笑道,“那就聽你的好了。”荷官邊說,邊手腳麻利地把牌和籌碼裝進了一個盒子裏。“說起來,大哥,你怎麽和那個小子講了那麽多啊?”
大叔沉默不語,那荷官又追問道:“這次大哥我們親自跑來山城,不是為了親自監控今川家使團的動向麽?大哥你不試探試探內情,反而跟人家賭博訴苦啊?”
“你們,也都別賭了,警戒四周。”那個荷官沉聲道。聲音不大,卻十分威嚴。
此言一出,剛剛還賭紅了眼睛,嘶吼著賭博著的賭徒們,紛紛整齊地停下了手裏的事情,站了起來,護衛到了賭場四周。
被喚作大哥的人,其實正是三好家家主,三好四兄弟之首——三好長慶。從四國起兵,製霸近畿十數載,鮮有敗績的近畿霸主。
“好久沒有這麽刺激的賭過了,有感而發罷了。”三好長慶搪塞道。
“二弟,那幾個是今川家的人麽?”三好長慶問道。
“有兩個是。”荷官答道。而這位荷官,也就是三好四兄弟中的老二,三好義賢。他為人心狠手辣,為了獲得阿波國的大權來支持他的兄長,不惜下克上謀殺他的主君細川持隆,並迎娶他的遺孀,進一步掌控阿波政權。同時,他還負責家中與近畿一帶豪商的溝通與家中忍者目付組。三好義賢答道,“另外兩個我們沒有掌握情報,不知道是誰。剛才和大哥你賭博的,是瀨名家的雨秋平,那個渡來人。另外一個是武田家在今川家的人質,真田昌幸。”
“他之前來過近畿麽?”三好長慶追問道。
“沒有。”三好義賢搖了搖頭,“根據我們忍者暗中的調查,這個雨秋平是去年才開始嶄露頭角的。之前從未有此人來過近畿的報告。”
“這樣麽。”三好長慶邊說邊招呼船老板和壯漢過來,“三弟,四弟,你們對那個雨秋平的預言怎麽看?”
“一派胡言。”那個壯漢,也正是三好四兄弟中的老四,十河一存。作為四兄弟中年齡最小的一人,作戰最為勇猛,被稱為“鬼十河”,入主十河家,掌管著讚岐的大權。他甕聲甕氣地答道,“一個什麽都不懂的毛頭小子,能夠預言什麽?”
“這個雨秋平,和鬆永彈正有什麽聯係麽?”那個雨秋平以為的船老板問道。他實則是三號四兄弟中的老三,安宅冬康。為人謙和儒雅,是被眾人稱讚的寬厚之人。他入主安宅家,整合淡路十八家水軍,一手打造了三好家乃至於整個近畿地區最強大的水軍——淡路水軍。
“沒有。”三好義賢搖了搖頭,“從未發現這方麵的跡象。”
“那莫非是用間?”安宅冬康思索道,“今川家的人想要挑撥三好家和鬆永彈正的關係?引起三好家內亂。”
“三弟,可是那雨秋平。並不知道我們的身份。”三好義賢反駁道,“他從始至終的表現,都最多認為我們可能是筒井家的人。如果真的知道我們的身份,他又怎敢大逆不道的說出那樣的話?”
“再說如果是用間,那手法也太過拙劣了一些。”三好長慶看著幾個弟弟們,“什麽事實依據都不講,就單純地預測我們的死亡,推脫是神佛的預言,如何能讓人信服。”
“那這個人,到底是來幹什麽的?”十河一存索性一擺手,“反正這種東西,我從來都想不明白的,三位兄長去想好了。”
“不管如何,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三好長慶眼中精芒一閃,“雖然不知道他此舉什麽來頭,可是看他後來百般推脫想要和預言撇清幹係,想必他本人對這些事情深信不疑。如果隻是戲言,何必如此當真。”他邊說邊看向三好義賢,“二弟,好好查一查鬆永彈正,順便調查一下我們幾個的侍衛和小姓裏,有沒有來路不明或者和鬆永彈正關係密切的人。”
“直接把他們抓回來,審問拷打一番便可。”三好義賢冷笑了一下,“那幾個人走不遠的。”
“畢竟是今川家的使節,二哥還是不要太過唐突。”安宅冬康勸諫道。
“放心,肯定做得幹淨利落,拷問完殺人滅口,讓今川家的人拿不到證據是我們做的。”三好義賢把錢袋子往腰間一係,露出經脈縱橫的雙手。
“還是算了吧,”安宅冬康搖頭道,“畢竟此事非正道。”
“三弟啊,你老是這個寬厚老實人的樣子。”三好義賢笑道,“髒事你二哥來幹就行了。”
“人還是別抓了,那小子和我挺投緣的,饒他一命。”三好長慶打斷道,“我更關注的,是那小子說的我們根基薄弱之事。雖說他的預言更像是一派胡言,但是根基薄弱卻是事實。”
“我們或許,應該調整一下戰略方針了。”三好長慶搖了搖頭,“他說的不錯。我們之前似乎有些太過看著壓製近畿的名分了,忽略了根基的確保。我們三好家上下,都有些被製霸近畿的榮耀給衝昏了頭。”
“這倒是給我們提了個醒。四國本居地的控製還需要加強,攝津也需要加以滲透。倒是大和,紀伊,河內和泉這些本來就不是我們三好家的地方,或許可以稍微放一放,等到穩定根基了再想辦法進一步掌控。不然,一旦我們遭遇什麽大敗,沒有忠心耿耿的穩固基地,怕是會遭遇大危機。”
“大哥說的是。”三好義賢點頭道,“我那不安分的阿波守護,確實該敲打敲打了。整天都在聯絡豪族搞小動作。”
“淡路水軍內的整編也應該再進一步。”安宅冬康補充道,“淡路水軍是聯結四國和近畿的保障,可不能有失。”
“讚岐的地方豪族也很不聽話。”十河一存悶聲哼道:“香川家和安富家,都不是什麽好鳥,整天想著搗亂。”
“回去之後我們在好好商量,”三好長慶總結道,“先把河內的戰事告一段落,然後就適當收縮一下,穩固根本後再製霸近畿。”
正在趕回驛站的雨秋平打死也不會想到,自己在賭場裏無意間的幾句吹牛皮的語言,卻對曆史造成了天翻地覆般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