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懦弱
「平君!」近藤康莊眉目一緊,把雨秋平摁在了地上,「我是武士,保護本家的子民,是武士的天職,我不能逃避。」
雨秋平這才注意到,近藤康莊的手,也在不斷地顫抖著。
「我…也沒殺過人吶…」近藤康莊的喉結重重地蠕動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
「在這裡等著我。」近藤康莊看著雨秋平一臉驚恐的表情,就起身要衝出去。
雨秋平一把拉住他的衣角,嘴中已經說不出話了,也聽不到屋內的污言穢語。他只是不斷地哆嗦著,不斷地搖頭。
近藤康莊嘴角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掙脫了他的手,「早晚要被你坑死的。」
說罷,他縱身一躍,撞開大門,就衝進了室內。
·
雨秋平竟沒敢起身去看,只是獃獃地靠在牆上,大氣不敢出一口。自己心臟「砰砰」的跳動聲,響到連耳膜都感覺到陣痛。
他隱約間,聽到屋內一聲驚呼,然後是刀劍沒入肉體的「呲呲」聲。一聲哀嚎后,雨秋平彷彿聽到了桌子被掀翻的哐當一聲巨響。再然後,他似乎聽到了金屬碰撞聲,以及兩個人高呼的聲音。他能分辨出,其中一個,是近藤康莊的。接著,又是一聲利器沒入身體的「呲呲」聲。
之後,一切喊聲驟然停止。只剩下女主人驚慌失措的哀嚎聲不斷回蕩。
雨秋平幾乎用盡了每一個聽覺細胞,去捕捉一絲一毫的響動。
他聽到了
近藤康莊的喘氣聲。
沒錯!
是他的!
雨秋平猛地一躍而起,打開大門,看向屋內。
近藤康莊大口喘著氣,有些恍惚地凝視著手中染血的武士刀。他身邊,倒著兩具織田家足輕的屍體。女主人迷茫的靠著牆邊,眼淚不斷地落下。
成功了。
雨秋平幾乎要喊出這幾個字。
前門突然開了。
近藤康莊還沒來得及轉身,一個彪形大漢就沖了進來,一下子把近藤康莊撞到了牆上,武士刀也散落到了後門邊上,發出叮叮啷啷的響聲。那個壯漢背後不是織田家的木瓜紋,而是一個雨秋平沒見過的家紋式樣。一個圓圈中間,是兩個上下排列的大雁。他似乎力大無窮,一把掐著近藤康莊的脖子,把他舉了起來,頂在牆上。近藤康莊雙手拚命想要撥開那個壯漢的手,卻徒勞無功,雙腿反覆踢打壯漢的盔甲,壯漢卻不為所動。
「戰…斗啊!」近藤康莊面容扭曲,已經有鮮血從嘴角流出,他努力地看向雨秋平的方向,「不戰鬥…就會死。」
雨秋平渾身不住地顫抖著,連維持呼吸似乎都需要格外的努力。他茫然地撿起地上的武士刀,握在手裡,卻還是止不住地顫抖。
忽然,牆角那邊的女主人瘋了一樣地跳了起來,抓起桌上的一把剪刀,就沖著那個壯漢沖了過去。那個壯漢眉頭一皺,鬆開一隻掐著近藤康莊的手,另一隻手只是揮手一拳,就把那個女主人一拳打飛到了後面的牆上,腦袋碰撞牆壁發出了一聲巨響,嘴中一下子噴出鮮血,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雨秋平抖得更厲害了。
如果剛才衝上去的是我,我是不是,也已經死了。
他和那個壯漢,不過只有三米的距離。
但是,他卻一動都動不了。
身體彷彿已經不被自己掌控之中,腿一步都邁不開。他能感到的,只有嘴巴大口大口地呼吸,震痛耳膜的心跳聲,以及自己全身痙攣一般地不斷抖動和刺骨的寒冷。
「上啊,你快上啊!再不上,康莊會死的!」心中的聲音不斷狂吼,「動起來啊!動起來啊!前進一步!揮刀!」
會死的,我會死的。
刀刃上的血液順著刀柄流到了手上,還帶著溫熱的溫度。
「拜託你了,快動起來啊!」雨秋平只覺得頭腦一片混亂,身體的顫動難以遏制,卻一下子都動不了。
手中的刀,沒能握緊,悄然落地。
雨秋平有些絕望地靠在門上,望向近藤康莊。
他的眼中,滿是無奈,驚訝,以及悲哀。
早晚要被你坑死的。
·
近藤康莊掙扎的動作逐漸變小,嘴巴中淌出的血液越來越多。終於,伴隨著沒能使上力的一抬腿,他努力撥開壯漢雙手的手,無力地垂下。壯漢鬆開了手,任由著那個陪伴了雨秋平幾個月的熟悉的軀體,墜落於血泊之中。
近藤康莊。
我的朋友。
死了?
我,我在。我在幹什麼?
我為什麼,眼睜睜地看著我的朋友死了。
為什麼,我的身體,動不起來。
為什麼會死人?
這裡。是地獄嗎?
雨秋平整個身體觸電一般地抖動了一下,就像是小時候,在路邊看見巨大的狼狗一樣的感覺。那是先祖記憶中遺傳下來的,遠古時期,手無寸鐵的人類,面對猛獸時的恐懼。
他一個踉蹌地沖了出去,向著後院跑去,向著那個籬笆出跑去。
我跑得很快的,我從小到大都是運動會跑步比賽的冠軍。他穿著盔甲,他追不上我的,我能跑掉的!我要離開這裡!這都是夢,不存在的!
背後忽地一下受到重擊,身體的平衡猛地失去,雨秋平重重摔倒在籬笆邊上,翻滾了一圈。
他努力想要起身,腰部的疼痛卻讓他難以完成這個動作。
沉重的腳步聲,在背後,逐步逼近。一下一下,彷彿死神的鐘聲在心中敲響。
他茫然地回頭。只見一個破碎的飯碗,落在了他摔倒處不遠的地方。那個壯漢,提著他遺落的那把武士刀,一步一步地向他走來。
那個壯漢高高舉起了刀,對準了雨秋平的腦袋。
雨秋平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口。他閉上了眼。就像小時候扎針前,閉上眼一樣。閉上眼睛,就不會痛了。
他聽到了利器劃過空氣發出的尖銳聲。
完了。
然而,刀並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似乎是羽箭射在木樁上的聲音。
剛才那,不是刀的聲音,是箭的聲音。
他猛地睜開眼,眼前的那個壯漢,剛剛側身躲過了射來的一支箭。
「誰敢殺我小弟!」只聽到旁邊一聲大吼,朝比奈泰亨策馬拉弓又是一箭,那個壯漢再次一個閃身躲過,反手將刀向朝比奈泰亨扔去。朝比奈泰亨一拉韁繩把馬往側邊一帶,躲過這一飛刀,順勢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跑到雨秋平身前,抽刀在手,把他牢牢護在身後。雨秋平忽然感到一陣安全感,頭腦開始再次運轉起來,意識也逐漸恢復。
「你小子怎麼樣,還好吧。」朝比奈泰亨理了理身上的陣羽織,努力用輕鬆的語氣說道。「我看到有織田軍往這邊來了,千辛萬苦趕回來,總算是趕上了。」
「我…沒事…但是…」雨秋平嗚咽了一聲,「康莊他…被這個人…」
「你在這兒坐著別動,看我去收拾他!媽的!」朝比奈泰亨怒目圓睜,怒吼一聲,揮刀向眼前的壯漢砍去。壯漢抽出自己腰間的武士刀,也是毫不示弱地正面迎上,兩把武士刀在空中相撞,電光火石間火花四濺。朝比奈泰亨和那個壯漢都沒有退縮,各自雙手持刀,拼勁全力想把對面的刀壓過去,刀鋒在角力間時而偏向左邊,時而偏向右邊,不相上下。忽然,那個壯漢猛地一聲大喝,飛快地抽離武士刀,側身躲過朝比奈泰亨借著慣性劈來的刀,一個轉身側劈看向朝比奈泰亨揮來。朝比奈泰亨重心已經過分前傾來不及調整,於是他就地一個前滾翻躲過這一劈,借著滾翻起身的力量往遠處跳了幾步再轉身,再次擺好架勢。
「好傢夥,有點意思。」朝比奈泰亨笑了笑,揮刀在空中舞了個刀花,又躍躍欲試地迎了上去。
「身法不錯。」那個壯漢瓮聲瓮氣地稱讚道,聲音嘶啞到幾乎是金屬摩擦的感覺。
那個壯漢低吼了一聲,上前一個勢大力沉的下劈。朝比奈泰亨不退反進,在他面前急速背過身來,一招蘇秦背劍接住了這一擊。正當壯漢訝異於朝比奈泰亨為何用這麼古怪的姿勢防禦時,朝比奈泰亨接著轉身的力道,把對面的武士刀的力量往側面一卸,抽刀扭身就是一個橫批,那個壯漢猛地一個後仰,將將躲過了這一擊。
「好傢夥,本公子的必殺技都被你躲過去了。」朝比奈泰亨哼了一聲。這招他從小時候就開始練了,就是用一個不常用的背身防禦,借著旋轉的招式來殺敵。十九歲的他在陣前討取的幾個高手武士,就大多是通過這個方式得來的。
看著朝比奈泰亨在自己面前為了保護自己奮力拚殺,又想起近藤康莊奮不顧身地戰鬥。雨秋平忽然覺得,身體抖得沒有那麼厲害了。
「為什麼,為什麼大家都可以戰鬥,大家都可以不懼死亡。」雨秋平的內心狂吼著質問自己,「你難道就呆坐在這裡,什麼忙都幫不上嗎!」
「你為什麼不敢戰鬥?」
「你就是怕死么?」
「難道你連戰鬥的勇氣,都沒有嗎?」
「一點雕蟲小技罷了,乳臭未乾的小毛孩,」壯漢看著朝比奈泰亨,臉上帶著絲絲怒氣,「怎麼敢這麼狂妄?」說罷,壯漢猛地一步前躍,一刀直刺朝比奈泰亨的腰腹,朝比奈泰亨抽刀撥開這一刺后,壯漢借力打力,順著他的撥動轉身又是一擊側劈。朝比奈泰亨倒也來了火氣,也不格擋,同樣一個後仰躲過側劈,同時一刀砍向那個壯漢。壯漢猛地把刀一撩,把朝比奈泰亨震地向後踉蹌地退了幾步,一不小心踩在那個碎的飯碗上,直接向後滑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