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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隻爪爪

  第八十五隻爪爪


  其物如故, 其人不存。


  ——引自曹丕《短歌行》


  大人。


  誰?

  大人。


  誰在喊誰?


  大人……


  沈淩揉揉眼睛,不耐煩地就想伸腳過去踢那個聲音的來源。


  阿謹明明保證過不再看那些亂七八糟的手機視頻,而且就算看也會戴耳機的。


  ……而且是他哄自己睡午覺的嘛, 等她睡著了再把她吵醒是什麽壞毛病?


  你好。


  初次見麵……


  這一伸腳什麽也沒踹到, 恰恰相反,她的腳腕被無形中的某股力量拽了拽,直接往下一扯, 把沈淩從睡夢中拽醒了。


  喜歡懶床的姑娘可沒體驗過這麽粗魯的叫醒方式, 第一仆人叫她起床連推醒她的法子都沒用過, 向來是等到她自己嗅到廚房傳來的早飯香氣,或者ruarua她的耳朵和肚皮,捏捏她的手心——


  沈淩皺著眉睜開眼睛, 第一反應就是撒嬌兼告狀:“阿謹——”


  故意拖長的尾音縮回嗓子裏。


  伸展四肢的動作也僵住了。


  那股把她猛然拽醒的無形力量頓了頓, 而就在她眼前, 站著一個麵色冰冷的小女孩。


  ……不, 不是她麵前。


  沈淩倉皇地向前一步, 發現麵前的是麵鏡子。


  ——而那個麵色冰冷的小女孩,是鏡子裏倒映出來的她自己。


  可這根本就不是她的模樣?


  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小女孩——她不認識,從沒見過——


  沈淩慌亂地伸手去摸臉,卻發現自己抬不起胳膊。


  她一愣, 就見鏡中女孩轉了轉腦袋,側過臉梳理頭發。


  ——而沈淩看見了女孩耳朵上的一枚痣。


  ……咦。


  這一瞬間,有個人的身影從她的腦子裏閃過。


  但還沒等沈淩抓住那一閃而過的靈感,鏡子裏的小女孩——換句話說, 她目前所使用的這具身體——就自己動了動, 麵色冷淡地理了理衣襟。


  沈淩這才注意到, 她所穿的是一套繁複厚重的袍服, 與自己小時候作為祭司候選時穿的服裝很相似,隻是比祭司候選袍服的花紋要素一些、細節上無用的累贅也多了一些。


  而且,小女孩的頭上沒有佩戴冠飾,亦沒有紮髻,發絲直而刻板地垂在齊耳的位置,像極了沈淩小時候在教團裏見過的古董娃娃擺件。


  ……可那個古董擺件,是她出生之前,很久很久的過去流行的東西了。


  察覺到自己並不能控製這個陌生身體後,沈淩稍微鬆了口氣。


  作為祭司,有些常識她還是知道的。


  不是自己的身體,不是自己的意識,不屬於自己的操控——大抵是誤入了什麽莫名其妙展開的結界或夢境,而不是她本身出了危險吧。


  睡前她可是安安穩穩地躺在家裏,也不可能有人把她突然弄到這麽一個古怪的地方來。


  ……退一萬步來說,假設自己的本身真的誤入了這個地方,沈淩也不認為世界上有什麽東西能對最強大的自己造成威脅。


  嗯嗯,那就暫且當作看第一視角的電影啦,等敵人出現事情不妙的時候再全部撕裂。


  沒心沒肺的祭司慌了幾分鍾就鎮定下來,這下便把所有注意力放在了小女孩身上。


  ……好奇怪哦,既是用這個女孩子的視角在打量場景,又隱隱能看到她看不到的地方——譬如她的鞋子,她的衣服,她的後腦勺。


  非要說的話,自己像是一個附在這女孩背後的幽靈。


  ……好玩!

  對著鏡子整理袍服的小女孩停下了動作,微微點了點頭,似乎是對這個樣子滿意了。


  接著,她轉身就要從鏡前走開,沈淩的視線也跟著她的移動挪了挪。


  “姐姐!”


  ——沒移動,視角一陣天旋地轉,後背被從鏡子後竄出來的孩子猛地撲了一擊,女孩踉蹌地往前走了幾步。


  被打擾看電影的沈淩罵罵咧咧:“誰啊?”


  女孩沒開口,自然也無法傳達沈淩的抱怨。


  她隻是多走了幾步穩住身體,然後緩緩轉過身去。


  “不要鬧。一小時後就是執事競選。”


  與女孩麵容相仿的男孩笑嘻嘻地躍入沈淩眼裏。


  他也同樣穿著繁複的袍服,留著及耳的素淨發型,頭發長度、眉眼形狀都與女孩一模一樣。


  這是一對雙胞胎。


  因為年紀幼小,所以性別特征幾乎忽略不計,外表便沒有任何區別的雙胞胎——隻除了性格。


  一個穩重些,一個跳脫些。


  ……就像卡斯和卡特?


  沈淩眨眨眼,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麽。


  她聽見了“執事競選”這個詞,也知道教團曆屆跟隨在祭司身邊的執事都是雙胞胎。


  具體原因已經說不清了,大抵隻有教團裏那個龜縮在房間裏、從不出麵的廷議會主席才記得。


  “沒關係沒關係,姐姐,我早就準備好了。”


  雙胞胎裏做弟弟的那個胡亂拽著姐姐的後背嬉笑:“不要這麽緊張,我們之前的考核結果都是最好的,而且我們黎家和祭司的關係也很好啦!”


  “慎言。”


  做姐姐的很嚴肅:“我們的祭司不是會看關係選擇自己助手的人。”


  做弟弟的撇嘴。


  “話雖這麽說,‘執事’是祭司大人第一次提出來的概念吧,姐姐,我們隻是去打個下手,你用不著這麽嚴肅,誰也不知道祭司任命我們後會不會雪藏……”


  他的腦門被敲了一下。


  姐姐很嚴肅地收回手。


  “不要胡亂揣測我們唯一的祭司。”


  她教導:“無論是否能成為第一對在祭司身邊侍奉的執事,祭司大人也是教團唯一偉大、引領方向的存在。”


  “知道啦……”


  第一對在祭司身邊侍奉的執事?

  剛剛被祭司提出來的概念?

  黎家……


  沈淩想了想,確認自己從未提出過“執事”的概念,之前那個討厭的前任祭司也根本沒“提出”過。


  那就是……在她很多很多屆以前的祭司嗎?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不怎麽喜歡學習的她努力在腦子裏挖了挖,回憶了一下在教團上過的曆史課。


  最初提出“祭司執事”概念的那屆祭司,是第幾任來著……


  唉。


  完全想不起來。


  記憶裏看過的曆史書根本沒有這種記載啊,是上那堂課時我睡著了嗎?

  回歸原狀後去問問卡斯卡特吧,她們倆一定知道。


  就在沈淩發愣回憶的功夫,雙胞胎姐弟已經離開了放置鏡子的房間,穿過一截又一截木製的長長回廊。


  沈淩再關注他們倆時,就發現他們來到了更大的一間屋子,屋裏按間隔跪坐著一排排的小孩,有男有女,麵前都擺著一隻盤子。


  場麵有點像大型考試。


  沈淩好奇地四處打量,但可惜她附身的這個女孩性格太過嚴肅,竟然從進屋開始就沒往別處看過。


  沈淩的視角不得不跟著女孩的視角走,看她來到了某個空蕩的位置前,和左右的孩子一樣規矩跪坐好,微微俯身,將手伸向盤子。


  盤裏靜靜躺著一隻白色的小鈴鐺。


  ……與沈淩收藏的第一顆寶藏相似程度很高。


  小時候就很喜歡鈴鐺的沈淩喜愛地打量了一會兒,驚喜地發現盤子裏的鈴鐺雖比不上自己那顆,但比仆人們仿製後大規模佩戴的那些精致很多,她有點想拿走收藏——


  “考核開始。”


  不知從哪傳來的通報聲響起:“請拿起你們眼前的鈴鐺,冥思靜心,一刻鍾後記下所看到的畫麵,依次序進入房間向祭司描述。”


  女孩依言閉上了眼睛,沈淩的視角卻沒有變成黑暗——似乎她真的隻是個附在小女孩身上的幽靈,在這女孩閉眼進入冥思時,沈淩覺得周圍有股力量晃了晃,稍微放鬆了對她的桎梏。


  ……好像可以轉頭到處看了?

  於是好奇心濃重的貓貓立刻扭頭到處看。


  但不知怎的,她第一眼扭頭看到的就是那個雙胞胎小男孩——也許是因為他就跪在姐姐旁邊的位置——


  他和其他孩子一樣拿起了鈴鐺,閉上雙眼。


  但隻下一刻,那枚被握在他手裏的白鈴鐺,就奇怪地振動起來,倏地從他手心跌落,滾在地上。


  ——不,是砸在地上,砸成了碎片,其中一枚碎片還高高濺起,劃傷了小男孩的手指。


  大滴大滴的血從他手指的傷口裏湧出來,隻是幾個眨眼的功夫,就把地上白鈴鐺的屍體染成了紅色。


  沈淩盯著那紅色的鈴鐺碎片。


  她終於想起來了,想起自己最討厭的那個前任祭司,想起對方手上從未摘下的那顆紅鈴鐺,莫名散發著令她作嘔的氣息。


  她想起來了,這個小男孩和這個小女孩就是——


  “黎敬學!”


  鈴鐺碎裂的響聲驚醒了整個考場,負責考核的人震怒地嗬斥,而周圍閉目的孩子們都睜開眼睛,竊竊私語起來。


  黎敬學的姐姐也睜開了眼睛,見到流血的弟弟和碎裂的鈴鐺,神色變了變,嗬斥幾乎就要出口。


  那是沈淩很熟悉的神色,是很多很多年以後那女人準備嗬斥卡斯卡特壞規矩的神色。


  ——但下一秒,她便撲了過去,把臉色蒼白的弟弟護在了身後。


  “對不起!”小女孩慌張地抱著他道歉,“我弟弟不是故意的,我弟弟不是故意的!”


  總教長閣下,教導並糾正此屆祭司與此屆執事是我作為祭司監管的職責,請你不要逾矩。


  ——冷靜地擋在她們身前,隔開那個討厭的前任祭司,眼睛裏含著比看沈淩、看卡斯卡特更濃更深的厭惡。


  很純粹的厭惡,不摻任何動搖。


  但此時這兩個孩子卻抱在一起,跪坐在地上。


  負責考核的人冰冷的嗬斥響在沈淩頭頂,沈淩看不清那個人。


  “胡鬧!黎敬雪!”


  “對不起!對不起!我弟弟隻是手滑,大人——”


  “天呐,那個黎家的……把鈴鐺……”


  “紅色的……血……”


  “……是凶兆……”


  “災禍……”


  “……晦氣。”


  紛紛擾擾的議論在沈淩的耳邊漫開,就像漲起的海潮。


  雖然表現得截然不同,但這些議論讓沈淩想起了圍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仆人們,密密匝匝的笑臉。


  ……好難受。


  好難受。


  什麽東西在蔓延。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前,有種東西也一樣沒有變嗎?

  她想堵上耳朵,想捂住眼睛,想離開這個與己無關的奇怪地方了,事情變得一點都不好玩,而沈淩一點都不想知道那兩個姓黎的奇怪——


  “肅靜。”


  一個聲音陡然響起,聽上去和水麵一樣平靜。


  你應該慢慢走,穿這種衣服不能奔跑。


  “出了什麽事?”


  ——不是與己無關。


  盡管聲線要稚嫩得多,但熟悉的語氣讓沈淩頓住了,驚喜地扭頭亂找。


  不管什麽年齡,不管什麽模樣,阿謹就是阿謹,她聽一句就知道——


  阿謹在這兒嗎?

  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阿謹嗎?

  是我沒見過的阿謹嗎?

  或者是阿謹的前世什麽的?


  啊呀不管啦不管啦,我要見阿謹,見到哪個模樣的阿謹都會讓我很開心——


  可沈淩沒找到對方。


  恰恰相反,聽到這響起的聲音,跪在地上的黎敬雪徹底把腦袋低了下去,沈淩的視角也跟著低了下去,便隻能看見地板了。


  而且也沒有腳步聲響起,沒有什麽東西靠近她,衝她伸出手臂。


  響起的,是比剛才更恐怖、更熟悉、更令她窒息的浪潮。


  “大人……”


  “對不起……”


  “大人……”


  “我很抱歉……”


  “恕罪……”


  “……祭司大人。”


  沈淩眼中的地板還在抖,這是因為聽到聲音的黎敬雪在顫抖。


  出於恐懼、敬意、崇拜。


  出於所有仆人對祭司的遵從。


  但沈淩懷疑,自己的意識也在隨著這個小女孩抖。


  祭司?


  搞錯了吧。


  “大人。”


  負責考核的那個大人開口解釋:“是那邊那個黎家的孩子……他打碎了鈴鐺,用血把它染紅了。這是……凶兆。非常晦氣,大人,意味著災禍……”


  出口提問的祭司頓了頓。


  長久的沉默,沈淩能感到揪住黎敬雪後背衣服的黎敬學,發出了輕微的抽泣聲。


  很弱小,很害怕,很無辜。


  ——和她認知的那個黎敬學完全不同。


  半晌,祭司再次開口。


  依舊像水麵那樣平靜,沒有波動。


  “讓黎家的兩個孩子進來。把打碎的鈴鐺拿給我看看。”


  “……大人?碎裂的鈴鐺——”


  “無妨。”


  衣料窸窸窣窣響了一陣,抱成一團的雙胞胎被粗暴地拽了起來。


  黎敬雪還算鎮定,隻是臉色慘白;黎敬學卻幾乎掛在了她的後背衣服上,抽泣聲愈來愈大。


  他們被踉蹌著拽進了一個房間,這個房間竟比剛才考核的地方還要大好幾倍,但卻一點都不空曠。


  ——事實上,這裏一眼看上去比剛才考核的地方窄小得多,到處都堆滿了厚厚的文件,又高又深的雕花木櫃上擺著亂七八糟的古董,即便黎敬雪被拖進去時隻敢把眼睛垂下放在地板上,沈淩也看到了好幾支扔在地上的毛筆、散了半盒的象棋。


  ……甚至還有把梓木做的古琴,和刻著奇怪圖案的檀香珠串糾纏在一起。


  而且這房間的采光似乎不太好,光線極弱,黎敬雪似乎連她自己的鞋都看不清,原本努力維持穩重的步子走得跌跌撞撞。


  沈淩用力甩去了腦子裏的雜思,剛要安慰自己“住在這種地方的絕對是個孤僻陰沉的老頭子教團很早很早以前的祭司也絕對不會是阿謹”,就聽房間裏的人又無奈補充了一句命令。


  “把窗戶支開,弄點陽光進來。這個小孩看不清路,會摔跤的。”


  他所指的是黎敬雪,黎敬學此時完全靠著姐姐才能走得動路。


  帶雙胞胎進來的仆人急忙應是,小心翼翼繞過了地上的雜物,去了可能是牆壁的地方。


  隻聽“吱呀”幾聲,幾扇木窗被撐開,幾縷陽光落了進來。


  室內的環境陡然清晰,黎敬雪深呼吸,抿緊嘴唇。


  她被拉到了一條桌案前才堪堪停下,目光隻能隱約瞥見上方兩條靜靜垂下的袖袍袍角,袍角上用繩結綴著兩顆潔白的鈴鐺。


  鈴鐺很漂亮,即便隱在昏暗的光線裏,依舊閃著微光。


  沈淩呼吸一窒,她陡然發現,袍角上的鈴鐺和自己收藏起來的第一顆寶藏一模一樣。


  黎敬雪隻瞥了一眼,就不敢再看,直接跪了下來用力磕頭,還緊拉著渾渾噩噩的弟弟一起。


  “大人對不起!大人對不起!是我弟弟不小心——”


  “碎片呢?”


  帶雙胞胎進來的仆人急忙呈過去。


  碎裂的鈴鐺混著鮮血,躺在上好的絲綢裏。


  上方傳來輕輕的擱筆聲,然後是布料的摩挲聲,那幾枚碎片被微微撥弄了一下。


  黎敬雪咬緊牙關,沈淩的視角模糊起來——這是因為黎敬雪此時似乎怕得快哭了,眼裏全是霧氣。


  躲在她身後的黎敬學已經哭了,整個空間裏最響亮的就是孩子的抽噎聲。


  “……考核時從這個小男孩手上滾落,直接跌碎,又沾了血?”


  “是的,大人。按理來說,您分發的鈴鐺是絕不會——”


  絕不會被孩子失手砸碎的。


  “嗯。我知道。你下去吧。”


  “大人?”


  “我單獨問這兩個孩子幾句話。”


  “……是。”


  仆人離去了。


  黎敬雪聽見桌案上有細碎的紙張摩擦聲響起。


  “你們是黎家的雙胞胎?名字叫什麽?”


  “……黎敬雪,大人,我弟弟是黎敬學。”


  “哦。前幾次選拔考核都排第一?”


  “是的。”


  “今年幾歲了?”


  “十歲,大人。”


  “這樣。”


  頭頂的祭司似乎是寫完了什麽東西,再次輕輕擱筆。


  “十歲在人類的標準中,也不算幼小了。”


  沈淩的視線徹底模糊起來,十歲的黎敬雪眼睛裏也掉出了眼淚。


  “大人,大人,我弟弟真的不是故意——”


  “十歲的男孩,遇到事情還躲在姐姐背後哭?”


  祭司沒有扔出燒死他們的命令,也沒有招手揮出琴弦般的力量,更沒有賜下災禍——祭司隻是向黎敬學的腳下擲了一支毛筆。


  “去旁邊的木櫃幫我換支筆。這支毛禿了,你去拉開櫃子第三層,拿支新的給我。”


  黎敬學不敢動,依舊停在原地哭。


  黎敬雪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她第一滴眼淚已經掉了出來,所以後麵的眼淚也吧嗒吧嗒掉出來。


  “唉。”


  沈淩的視角完全被眼淚糊住了,但這聲歎息她熟悉到了極點——不到幾小時前還有句如出一轍的響在耳邊——


  其含義,大抵就是“為什麽我是個社畜我不想去工作算了工作使我快樂”(。)

  結合此境稍稍變通一下,可能是“為什麽我要去哄孩子我不想哄孩子算了還是”——


  “別哭了。吃糖嗎?”


  黎敬雪一片模糊的視線裏,綴著白鈴鐺的袍角近了,桌案上的祭司也走了下來。


  她還模糊看到兩支紅豔豔、亮晶晶的漂亮東西。


  “前段時間我藏好帶回來,原準備逗貓……算了。兩串糖葫蘆。來,你們一人一根?拿好。”


  她哭聲一頓。


  停在她眼前的小零食是古老遙遠的C國市井街頭才會販賣的東西,糖衣亮晶晶的,山楂的甜味在空氣裏沁了出來。


  “吃了糖就不要哭。準備準備幫我完成工作吧,今天教團的文件也……”


  身後的弟弟一邊哭一邊把這支小零食攥在了手心裏,他膽子其實比姐姐大得多,而且有個看到想要的東西就必須攥在手心裏的習慣,所以此時雖然搞不清狀況,已經先一步奪過了自己那份。


  但黎敬雪沒伸手。


  她用力吞下自己的抽泣,雙手揉幹淨眼淚,又和之前在鏡子前那樣抹了抹自己略淩亂的衣襟。


  接著,她抬頭去看握著糖葫蘆的祭司,心裏含著說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沈淩的視線和她一起緩緩向上。


  劃過候鳥翅膀般拖在地上的袍角,劃過綴著白鈴鐺的袖尾,劃過繁複層疊的袍服。


  停在他的臉上。


  藤紫色的眼睛正半垂著看她,點在眼角的淚痣美得驚心動魄,神色古井無波,含著長輩看小孩的縱容。


  祭司必須佩戴的冠飾一個不落,也許是因為年代久遠,需遵循繁文縟節,他戴的那些比沈淩戴過的還要更多、更重——


  起碼沈淩小的時候沒有墜過長長的流蘇耳墜,發冠下也沒有稍稍垂成一串雨滴似的菱形水晶串,斜斜從他發間落下,末端的水晶也許會在他每眨一次眼睛時輕輕搔過睫毛。


  不過那美景並未被眼前的兩個小孩窺見。


  因為這是穩重端嚴的祭司,他從頭到尾連眉毛都沒動,更別提眨眼。


  明明也就是個半大的少年模樣,但一舉一動都幹淨穩重,像尊塑像。


  黎敬雪看著祭司真正的模樣,一時忘了神。


  即便是很多很多年以後,送走了一屆又一屆的祭司,她也沒辦法忘記這幅模樣,以及腦子裏蹦出來的感歎——


  這就是我所要忠誠一生的祭司了。


  那麽寧靜,那麽莊重,那麽美,還那麽溫柔,是第一個向她遞糖的人。


  黎敬雪找遍所有的形容詞都誇讚不過來,從此以後所有祭司在她眼中都是殘次品。


  包括沈淩。


  但沈淩腦子裏那些亂七八糟的想法也消失了,沒心沒肺的小貓第一時間蹦出來的感歎卻是——


  一定很累。


  怪不得黎敬雪負責監管她時從來沒滿意過。


  怪不得黎敬學看她的眼神像看什麽髒東西。


  ……這就是那些老師、那些高層們所要求的,最完美的祭司形象吧。


  她曾經吐著舌頭和卡斯卡特抱怨,覺得那是隻有變態才能達到的標準——竟然連眼睛眉毛都不能動!

  ——因為是阿謹,所以他做祭司做到這個程度,沈淩竟然不覺得驚訝。


  但她一點自豪、欣喜、炫耀的積極情緒都沒有。


  曾經全套出席過某場重要的宴席,而僅僅戴著那些冠飾賜福一下午,她就覺得自己脖子快斷了。


  很累。一定很累。


  因為是最穩重最有安全感的阿謹,所以那些服侍他的仆人覺得再怎麽累也沒關係嗎?


  ……好過分。


  果然還是讓她來做最偉大的祭司吧。


  就算阿謹可能曾經做過這個,也不可以做最偉大的,現在做本喵的第一仆人就好啦。


  “你好。”


  見麵前的小女孩愣著不說話,祭司再次開口,微微頷首。


  “初次見麵,我是薛謹。”


  “你好……”


  “你為什麽要給我們糖?”


  黎敬雪磕磕巴巴的回應被弟弟打斷了。


  後者哭聲依舊未歇,但此時和姐姐一樣盯著這位祭司,眼睛一眨不眨:“我、我弄碎了鈴鐺,那是——”


  “凶兆。”


  薛謹很平淡地肯定,“白鈴鐺是我的祭祀物,你摔碎了它,讓它染上血……知道意味什麽嗎?”


  黎敬學又害怕又激動:“……不、不知道,大人。”


  “意味著你會傷害我。”


  高高在上、寧靜端莊、強大無匹的祭司和小男孩對視了一眼,眼神裏不含什麽惡意的情緒,純粹長輩般耐心解釋道:“在未來的某一天,你可能會導致我受傷,導致我失敗,或者……”


  殺死我。


  他頓了頓,移開視線,把還拿在手中的另一支糖葫蘆直接塞進僵立的黎敬雪手心裏。


  雙胞胎裏做姐姐的這個似乎有點呆,但女孩子是應該讓讓的。


  “我、我不會的!”


  哪怕是沒能聽見祭司隱去的未竟之語,十歲的小孩也險些激動得跳了起來。


  “我不會,我怎麽可能傷害您——您是——”


  薛謹又望過來。


  他漲紅了臉,這才意識到什麽,慌忙揩幹淨臉上的淚。


  “您、您是祭司!”


  執拗地大叫,“您是我和姐姐的祭司——我們會——我們會——我絕對不會傷害您!您是我最尊敬的人!”


  是嗎。


  聽到這麽一番表達喜愛與忠心的宣言,祭司的眼睛和眉毛依舊沒有動。


  誰也不知道他心裏有沒有觸動。


  “我知道了。”


  語氣一直平靜得沒變過,“那麽現在去幫我拿支毛筆吧。”


  “好、好的!”


  “再出去一趟通知考核的監管人,就說結果已選定。”


  “……真、真的嗎?!”


  左右隻是想培養兩個能幫忙處理工作的忠心屬下而已,之前那些工作能力的考核第一已經說明了問題,沒道理因為最後一場含著“緣分”這玄幻調調的測試把他們踢走。


  薛謹沒解釋,揮揮手正要示意黎敬學離開,又想起了什麽。


  “你們兩個,把手腕伸出來。”


  一對雙胞胎。


  有點呆的姐姐,活潑的弟弟。


  兩隻小手。


  薛謹微微抬起袖子,拆下袖尾的兩顆白鈴鐺,用繩結分別在這兩隻手腕上係了一圈環。


  環裏的白鈴鐺輕輕響動,悅耳極了。


  黎敬學激動得撫摸它,黎敬雪紅了耳根。


  “這是作為我執事的憑證。以後見鈴鐺如見我。”


  分好鈴鐺後,薛謹擺手示意黎敬學出去辦事,便轉身回到案桌上。


  ……教團剛剛建立,他每天的工作幾乎堆滿一天24小時,就連休眠都沒有空閑。


  黎敬學興奮地跑開了,而有點呆的女孩子依舊站在原地。


  ……是叫黎敬雪吧?

  “糖葫蘆不吃,我就先放在桌上。”


  薛謹又努力哄了這孩子幾句:“什麽時候你不害怕了,就過來幫我磨墨,好嗎?”


  黎敬雪愣愣點頭,反應過來後又搖搖頭。


  她不害怕。


  她隻是……


  “大人,為什麽?我學過的……在書裏……”


  猶豫了半天,還是把下半句吐了出來。


  “那是個凶兆。除了意味著傷害您,可能還意味著殺死您。”


  薛謹翻動紙張的動作頓了頓。


  “那你希望我把你的弟弟處死?”


  “不!當然不!我隻是、隻是——”


  女孩急得結巴起來,似乎又要掉眼淚了。


  “想知道我為什麽看見凶兆,還要選你們做執事?”


  她用力點頭。


  還能有什麽原因,無非是你們在之前的考核全都第一,能夠替我分擔工作。


  況且,就算被殺死,我也不會真正死亡。


  作為災禍之主,被殺死的次數還少嗎?


  薛謹看看小女孩害怕中夾雜著期盼的視線,又看看那支她始終膽怯沒去拿的糖葫蘆。


  ……算了。


  他總對孩子心軟。


  “我隻是不喜歡有孩子被說‘晦氣’。”


  災禍之主最終給出了一個沒有嚴謹思考過的答案,一個概念化的念頭:“我不再希望任何孩子被評價‘晦氣’了,不再希望任何孩子因為‘災禍’被針對……既然你和你的弟弟有能力,那成為我的執事也許能證明什麽。”


  即便那是針對我的凶兆。


  “好了,你得到了答案。下去把眼淚擦幹,整理好之後再來見我吧。”


  黎敬雪聽到的祭司的第一句命令是,“女孩子儀表要整潔些。”


  “對、對不起,大人,我這就——”


  “嗯。”


  被選為執事的這一天,黎敬雪開心得差點繃不住臉。


  但這是不行的,她要學習自己的祭司,成為最嚴肅、最端莊、最遵守規則的執事。


  她壓著自己蹦跳的腳步跑出去,快到門口時,想到什麽又扭頭回來。


  “大人!”


  再如何嚴肅,還是孩子的年紀也壓不住喜意,“按照規則,我還要在就任之前向您描述我拿到鈴鐺時冥想的畫麵!”


  “嗯。”


  “是雨!”


  對方眼睛發光:“我見到了很細密很溫柔的雨……還有一叢被雨淋得亮閃閃的金色風信子!”


  聽到這話,祭司執筆的手一頓。


  半晌,他抬眼注視門前的黎敬雪,似乎也一並注視了那邊的沈淩。


  “我聽到了。”


  嘴角和眉毛依舊沒有動彈,隻是睫毛,終於微微眨了眨,給這尊塑像沾了點生命的氣息。


  “這是個很好的吉兆。謝謝你。”


  ——對這時候的他而言,僅僅眨眼,就是能做到的程度最大的微笑了。


  ※※※※※※※※※※※※※※※※※※※※


  即便與你的相遇、相識其實都間隔很多很多年。


  但淩淩那天在回廊下見到的,其實是薛謹真正意義的第一個微笑。


  能夠彎起眉毛,彎起嘴角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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