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隻爪爪
第二十八隻爪爪
中午十二點整, C市,某家火鍋店
“咕嚕咕嚕”滾動的牛油紅湯,“噗呲噗呲”冒泡的菌菇白湯, 一尊大而圓的鴛鴦鐵鍋, 一隻拚命扒在邊緣試圖往裏探頭的貓崽。
……薛謹第八次把試圖用臉埋進火鍋裏的沈淩攔回來,按在座位上坐好。
他再次深深地感歎於教團培養這屆祭司的奇怪方式,覺得自己有充足理由懷疑, 教團把沈淩養成這樣是想用引誘的方式讓祭司自己把腦袋探進滾熱的油鍋, 從而實現自殺型謀殺(。)
“阿謹!阿謹!剛才有個黑漆漆的東西飄上來了!黑漆漆的, 還圓滾滾的!像一朵小胖傘!”
——不,也許根本用不著引誘,隻需要在沈淩麵前擺上一口滾燙的熱鍋, 後者就會心甘情願地把腦袋探進去……沈淩與熱鍋之間存在的磁力吸引大概相當於貓與紙箱。
這麽想著, 薛先生第九次把再次湊近火鍋的沈淩攔回來。
他發現, 在不失禮觸碰到一個姑娘任何的身體部位前提下把她攔住, 困難程度不比殺死一條龍。
“沈小姐, 這是香菇,而且這個狀態太燙了,你需要等到其他菜下鍋後才可以把它夾起來放涼吃。”
“但是阿謹,它一直在咕嚕咕嚕響……它在挑釁我!所以我要把它吃掉!”
“不要轉著眼睛瞎辦理由, 沈小姐,坐好。”
如果和沈淩是真正的夫妻關係,也許我可以直接把她抱起來放在膝蓋上,這樣方便固定她也更容易製止她往熱鍋裏探腦袋的行為——
這樣的想法在他腦中飄過了幾秒, 但也隻有幾秒而已。
幾秒後, 坐在薛謹右側的好友戳了戳他的肩膀。
腰間好好係上外套擋住緊身褲的艾倫:“喂。”
他似乎很是嫌棄地推過來一隻橙子:“借我把小刀。這家店的餐前水果全是這種橙子, 沒提供水果刀。”
“我不叫喂。”
薛媽媽一邊這麽說一邊接過了橙子:“這是手剝橙, 不需要小刀,我幫你剝好了。”
“……哼,我是不會謝你的。”
“一個大男人太傲嬌不會讓人覺得可愛,隻會引人想打你。”薛媽媽順利且完整地剝下了橙子皮,放進好友的碗裏,“吃的時候注意,不要把橙子汁濺到我借你穿的外套上。”
艾倫:“……”
他還沒來得及發出“哼”,就被其他幾個此起彼伏的家夥蓋過了。
“等等,您剝橙子的速度太快了,能不能再重複一遍……”
“啊!可惡!本大爺被這個破橙子襲擊了!可惡!”
“崽,我……”
薛媽媽:“都拿來,被橙子汁濺了一臉的紅毛中二病去洗手間把臉洗了,你摳爛了一個汁水豐富的好橙子,辜負了一個果農的辛勤努力。”
“本大爺的頭發!本大爺的眼睛!本大爺的臉!全!部!都是橙子汁!”
“去洗臉。再去給果農道歉。”
最聒噪的一個紅毛中二病離開了桌子,而薛謹已經剝到了查克的那顆手剝橙。
他小心翼翼避開了被摳爛的部分,迅速地用手指推下了果皮,沒有擠壓到任何多餘的果肉——
沈淩不往火鍋裏探腦袋了。
沈淩好奇地看向了薛謹的手。
有很多事情,她其實還是有點意識的:譬如不是所有低等鳥類都會炸好吃的小黃魚,不是所有低等鳥類都會有薰衣草的味道,不是所有低等鳥類都可以同時以毛球與兩腳獸的兩個形態陪她玩……
但沈淩並不知道,不是所有低等鳥類的爪爪都會主動向她攤開,不是所有的拍拍拍遊戲都能傳達溫度。
——畢竟她迄今為止的貓生裏,唯一真切觸碰到的“爪爪”也隻有這一對。
然而,此時,她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
本喵最喜歡的玩具就是阿謹的手。
但它不僅是可以捧著咬的玩具,不僅是可以舔舔舔的寶藏,不僅是可以用來蹭臉蹭耳朵蹭尾巴蹭肚子的溫暖玩偶,不僅是可以從食指與中指之間邁過爪爪,再繞過小拇指去追自己尾巴的迷宮……
它還可以用來做一隻手能做的任何其他事。
好比嫻熟而漂亮地為其餘仆人剝開一顆顆橙子,好比給其餘仆人倒茶夾菜,好比在傾聽其餘仆人的閑談時微微叩起敲擊桌麵。
手。
唯獨隻有這雙手。
——它可以充當她的玩具,但大部分時間它竟然並不是屬於她的玩具。
它不被她擁有。
這是為什麽呢?
沈淩望著薛謹的手,神色從喜愛到好奇,最終疑惑地扭起眉頭,微微咬住嘴唇。
她下意識就想把這個討厭的論題弄個明白,從而推翻這種結論——高貴偉大的祭司從一出生開始就理應擁有這個世界所有的一切,沒道理她無法擁有一雙手——
……但她也沒怎麽稀罕過那些擁有過的一切呀,為什麽會因為不能擁有這隻手而不爽?
鍾海林壓低了聲音在說些什麽事:“……是的,所以,上麵最近可能依舊……”
薛謹點頭:“我想他們的確有點這方麵的傾向。但今天最好不要談公事了。”
某個被忽視了很久的人:“崽,我的……”
就在這時,薛謹注意到查克回到了桌前,便把自己剝好的、之前慘遭查克亂摳的半個橙子遞過去,又給他遞了一個完整的新橙子。
查克抹抹洗幹淨的臉,露出了感動的傻笑。
薛謹:“這個沒剝好的給你,我要給沈小姐剝第二個。”
查克:“……”
這家夥的媽媽嘴臉是不是有一瞬間扭曲了?扭曲成了要女人不要兄弟的雄性生物?
他低頭瞅瞅自己碗裏的那個完美的橙子——沒有任何破損,沒有任何果肉暴露,白色的筋絡附著得平整而均勻。
……嘁,一定是這個家夥嘴硬,悶騷嘛,都懂,隻是覺得我之前那個橙子太慘了心疼我又剝了一個新的……
查克誌得意滿地抬頭,又看看薛謹正在剝的第二個。
晶瑩剔透,渾圓滾亮,橘色的果肉幾欲滴出水——事實上,它的狀態正處在這個誘人而甜美的臨界線。
白色的筋絡一毛都沒有。
——是橙子的白色筋絡,不是橘子的白色筋絡。
查克:“……”
他張了張嘴巴,發現自己一時隻能表示用反問句表示震驚:“你是不是在指甲裏暗搓搓藏小刀了?這是快速手剝能達到的境界嗎?”
薛謹抬抬眼皮:“沒有,不太熟練,所以之前剝壞了一個。喏,在你碗裏。”
查克:這就是所謂的“剝壞”嗎?!所以我真的隻是收到了兩個廢棄的實驗品?!
艾倫冷哼一聲:“查克,別這麽驚訝,眾所周知,這位是個自稱小透明的騙……”
“啊。”
沈淩突然輕輕叫了一聲,而薛謹迅速抽出了濕巾給她揩手。
——剛才她發呆思考某個奇怪的問題時,薛謹一邊和朋友們交談一邊默默把剝好的精美橙子放進了她的碗裏,後者卻下意識用力一捏……
橙毀貓濕。
濺出來的橙汁讓沈淩的思緒回到了正軌。
然後,她再看,就正好對準了薛謹無名指上銀環。
它不被她擁有。
但阿謹好像說過這個是‘屬於與標記’的證明?
哇。
沈淩的心突然小小地蹦躂了一下,於是她也懵懂地說:“哇。”
薛謹在給她揩橙汁,聞言關心地觀察了一下她的表情:“沈小姐?你還好嗎?你剛才是想吐嗎?或者忍不住要吃燙熟的火鍋菜了?”
這姑娘永遠旺盛的精力也體現在她胡亂使用的各種象聲詞上,無論是“嗚啦啦”還是“嘿嘿嘿”甚至“哇”“嘛”“啦”——沈淩說話時從來會在這些象聲詞後加上大大的奪目的感歎號,恨不得蹦躂得全世界都知道。
你可以說這姑娘叫“積極麵對生活”,也可以說是“沒長大的幼兒園小孩”。
但就在剛才,沈淩說“哇”的時候,尾音很輕很輕,神情還帶著點小試探。
那不是蹦躂到恨不得全世界都知道的語氣,那是下意識想把某種情緒藏到全世界都不知道的角落裏的語氣。
那表示主人在嗬護一個小秘密。
……也許是一個秘密萌芽的小秘密。
薛謹很奇怪。
這種語氣理應不會發生在沈淩身上,他推測她可能是身體有點不舒服。
“怎麽了嗎?沈小姐?”
他揩完了她手上的橙汁,又伸手去她臉前晃了晃:“你突然又發呆了。”
銀色的圓環又在沈淩眼前晃了晃。
這個一點都不閃亮的東西在她眼中突然變得閃亮了一點。
“……唔。”
沈淩眨眨眼,又揉揉眼,發現薛謹無名指的銀環依舊是沒有閃亮寶石的樸素銀環。
這個環她一直稱不上喜歡,灰撲撲還硌爪子,戴上後總覺得走路別扭,在第N次悄悄塞到床頭縫裏藏起來被發現後,阿謹就放棄強迫她戴這個醜東西了。
不過他自己倒是一直佩戴著這個醜東西,現在她竟然覺得這個醜東西也在閃閃發光了。
奇怪。
換毛期會影響到視力,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症狀。
“我沒事啦,阿謹。”沈淩仔細斟酌了幾下,也覺得自己可能是身體有點不舒服了,今天隻吐了兩次——“你們繼續聊,我去躺洗手間就回來!”
薛謹目送沈淩離開,直到確認她走進了洗手間的位置,才抖抖濕巾,擦幹了桌上剩餘的橙汁。
接著,他拿過第三個橙子,重新開剝。
對麵的查克:……
“為什麽她把橙子捏壞就不用被趕去洗臉?”他大聲抗議,“你還準備剝一個新的給她對嗎?對嗎?”
薛謹沒有搭理這個不會讀空氣的中二病,最終是坐在查克旁邊的薩爾伽看不過去,一個巴掌糊上後腦勺。
“你是人家老婆嗎?”
查克:“……不是。”
“那就閉嘴。”
查克:“對不起QAQ”
訓完了丟臉的朋友,薩爾伽輕咳一聲,拿過自己的碗:“崽,你看,你剛才忘了給我剝橙……”
薛謹:“自己剝。大男人沒長手嗎。”
薩爾伽:“……你都給他們剝了!他們每人都有一個!查克有兩個!(巴掌下的查克:“一個是爛的!”)”
薛謹:“沒錯,他們都有一個,你有你的煙管。你還會教未成年人吸煙管。”
薩爾伽:“……”
他深吸一口氣,痛心疾首:“那都是……那都是一小時前的事了!”
“哦。”
“崽啊,沈淩又不是未成年人,沈淩是你媳婦……”
“不。”
薛先生把第三個完美的橙子放進沈淩的碗裏,稍微壓低聲音:“你們都能看出沈淩是個沒怎麽接觸過社會的單純孩子。我相信到現在你們也知道那什麽‘綠帽’不過是個誤會。沈淩的心理年齡導致她有時會做些無厘頭的行為,而我包容她,是出於拐她去結婚的愧疚與對未成年心理兒童的照顧。”
退一萬步來說,還有三天我就會和沈淩正式解除婚姻關係,從知道她祭司身份的那一刻起沈淩就不可能成為我“爭取培養感情的妻子”——把她當作需要照顧的未成年看待是再妥當不過的事。
後續的解釋薛謹沒有說出口,但薩爾伽聽懂了。
他皺眉剛想說什麽,又古怪地笑了一下。
“……你對此有什麽看法嗎,薩爾伽?”
一旁一直保持沉默的鍾海林也笑了一下,薛謹看看他。
“……不,我想,我們隻是一同想到了那一次。”鍾海林解釋道,“您還記得您的第一次相親對吧?那個相親對象,和你按部就班見父母見家長買房子,度過了半年左右的時間——”
薩爾伽笑著接過後半句:“——結果,崽,你在情人節送給那姑娘一整套你自製的天然護膚品,七夕送給那姑娘一件保暖的手織毛衣,中秋節她暗示要喝奶茶吃意大利菜,結果你硬是用保溫桶帶過去一壺山藥美齡粥,告訴她晚上要養顏少食,奶茶芝士容易導致脂肪肝——”
艾倫冷不丁地說完:“然後那姑娘把粥澆到了你頭上,轉身去找了自己浪漫的前男友。”
薛謹:……
是啊,我還沒跟你們說過後期那姑娘與那姑娘家長幹出來的事,導致我一想到那個相親對象的名字就會胃疼——說了怕你們用奇奇怪怪的能力過去砍人。
此時,在這尷尬的翻老賬環節中他無法拿出最有力的部分,就隻好在朋友們嘲笑的點上回擊:“這和沈淩有什麽關係嗎?我們相親,談婚論嫁,發現彼此並不適合,友好……分開,就是這樣,和沈淩一點關係都沒有。”
“不,崽,你沒發現你這破毛病嗎?”薩爾伽無奈地說,“每當你接近一個女孩,要和這個女孩建立‘禮貌普通’以外的關係,你就會下意識以古板長輩的態度去接近她們。相信我,現在這個時代的女孩們大多不喜歡‘自製’護膚品、手織毛衣、養生小貼士或保溫桶——我是說,這些大多是她們媽媽奶奶幹的事——你應該送花,送首飾,帶她們去高檔餐廳吃飯,偶爾快速接近來個吻或擁抱什麽的……”
艾倫總結:“你的性別不是媽媽。男女關係的終點也不是蓋著棉被純聊天。”
薛謹:“……”
他掙紮道:“你們說的這些還是與沈淩無關。”
“有關,崽。”薩爾伽聳聳肩,“不管你現在對她保護欲多重,覺得她多像個小孩——這是個非常、非常、非常漂亮的姑娘,而你把自己放在長輩的定位,就意味著總有一天會有別人教她抽煙、喝酒、玩骰子、穿吊帶衫、畫眼影——不,別這麽瞪我,不要在火鍋店裏拿出你的小提琴,冷靜,崽,我在說事實——這是個目前心智未成年的成年姑娘,你必須得清楚這一點。”
“沈淩是你的妻子。但你麵對她的這種態度,不管她心智有了怎樣的進步,也不會對你動心。”薩爾伽不禁搖頭,“沒人會對你這樣的感情定位動心,崽,你過去那些相親對象就沒有一個教過你這些道理嗎?你以為她們拒絕你隻是因為你窮嗎?”
薛謹:“……”
他沉默了。
大家投來期盼而鼓勵的視線。
他開口了。
“……就算你瞎扯了這麽多與沈淩完全無關的話題,薩爾伽,”薛先生堅定溫和地說,“我依然會就‘試圖教沈淩吸煙’這件事記恨你兩個多月,我還是不會給你剝橙子,自己剝去。”
薩爾伽:“……不,崽,你不能這麽對我,我也要橙子!”
——的確完全無關。薛謹聽懂了朋友在勸說什麽,而他不打算做出任何更改。
畢竟,從一開始,他就根本沒有期盼過沈淩的“動心”。
他希望他們見麵時是兩個陌生人,三天後分開時依舊是兩個陌生人。
沈淩當然應該喜歡上任意一個浪漫而誠懇的男人——但無論是作為祭司還是作為女人,這個對象都決不會是我。
哪有“不幸”的人擁有世界上最“幸運”之物的道理呢。
……不,薩爾伽其實大部分就在危言聳聽,沈淩就算長大到了那個階段,她喜歡的對象也不可能是這個世紀存在的任何一個雄性吧,那可是沈淩啊,要等她完全長大還有很久很久。
那隻沒心沒肺的幼稚園貓崽,開竅也許要等個百八十年。
——或者一個細小的瞬間。
洗手間,鏡子裏,沒心沒肺的幼稚園貓崽疑惑地摸摸自己的臉。
“小圓環。”
她說出了這個關鍵詞提醒自己想起薛謹無名指上的銀環,想起擁有歸屬權的好看的雙手,然後發現自己的臉頰就像響應什麽信號那樣微紅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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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媽媽:她還隻是個孩子,她不會喜歡我,她開竅得等八百年後,我有自知之明……你們為什麽要發出奇怪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