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府書房。
坐在書案前,杜縝手裏拿著書,半晌都沒翻過一頁。心煩不已的他起身,順著大開的窗戶,不停地向院門外張望。
來回走了好幾遍,這都快申時了,夫人和三弟怎麽還沒回來。
他催促著屋裏服侍的小廝:“四安,你再去大門看看,”
四安是個未留頭的小廝,長得唇紅齒白,很是可愛。
他把廚房精心熬製的薄荷冰露,倒了一小碗捧給杜縝,用還帶有幾分稚嫩的童音說道:“大人慢用,小的這就去二門守著,一有消息,馬上回來稟報。”
話落,立馬轉身跑了出去。
杜縝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接過薄荷冰露,胡亂抿了兩口,一股清涼甘甜的滋味從舌尖直沁肺腑。這下整個人都舒暢了,人好像也沒那麽煩躁了,便坐下捧著碗慢慢喝。
杜家祖上就是個跑船的船工,在幫東家出貨的同時,也摸出了一些生意上的門道,後來轉行做了商人。
那時,士農工商,商人地位最低。不像現在的大秦,聖上不但鼓勵經商,還允許商人參加科舉,切實提高了商人的地位,不過登第之後授了官身,便要登記財產,不可再做買賣之事。
亂世之中,杜家老祖用積累的萬貫家財,支持浙地一位掌兵的領主做了國君,得到封賞有了官身,子孫倒也爭氣,陸續有人出仕。
到了他這一代,時局就更亂了。
門閥掌權,大燕提倡的科舉在亂世中已經名存實亡,但他仍不忘苦讀,抓住機會,一舉蟾宮折桂。
可惜的是,無論他如何努力,即便娶了落魄的琅琊王氏嫡女為妻,都沒有辦法在注重家世的江南官場上出人頭地。
便有些心灰意冷,借著給父母守孝的機會,趁機脫了官服,做了富貴閑人。
王氏牽線,讓寡居的弟媳得以嫁入百年世族——盧氏長房嫡次子。從而也給他帶來了機緣,盧二郎舉薦他去肅州西寧王府任職。
西北那時,已完全在西寧王的掌控之下,就連遼東等地也被他納入了囊中。
西寧王不缺領兵打仗的將才,最需要的就是治理地方的能吏,杜縝就這樣入了他的眼。
待西寧王平定天下,登基封賞時,又把他一家子從遼東招回,授他禮部尚書一職!
金州杜氏,一時之間榮耀無限。
三房的叔父中年得子,堂弟的年齡比自己的兒子還要小,在讀書方麵又極有天分。為了杜家的將來,他一直想把堂弟帶到身邊教導。
奈何三嬸娘那人……嬸娘不答應,他也不能勉強。
本以為,杜家人口簡單,絕不會像世家大族那樣,表麵光鮮亮麗,背後什麽齷齪陰暗的事都有。
誰曾想,因他一時的心軟疏忽,杜家差點釀成了大禍。
今日朝會,天子終於禦批了政事堂提交的選秀和開海禁的章程,時間就定在了聖壽之後。
散朝時,乾元宮的總管許德特意派人叫住他,說是聖上請他去勤政殿議事。他當時還在想,可能天子在選秀和開海禁的章程上,有什麽事要私下吩咐他這位禮部尚書去做。
這些年,他戰戰兢兢,一心撲在差事上,努力做個輔佐開國君主的賢臣,期望百年之後,也能青史留名,配享太廟!
到了勤政殿的書房,沒等他行完大禮,建元帝就直接問他:“前日午後,你堂弟杜緹和侄女杜寧月皆孤身前往萬佛寺的後山,私下幽會,你可知曉?”
天子的問話太直接,劈頭蓋臉的,讓他連轉圈打晃的時間都沒有。
他跟了建元帝多年,自是曉得這位天子的性情。若是狡辯隱瞞或直接推脫,說不知曉,當然不會受罰,反正知曉內情的人全都不在了。
但他冒不起這個險。
六月十九那日,萬佛寺人山人海。
這人多眼雜的,天子在深宮都能知曉堂弟和侄女私會,要是建鄴城哪位家眷也看出了端倪,拿出此事大做文章,掃了天子的顏麵。
屆時,他可就大禍臨頭了。
跪在金磚鋪就的地板上,杜縝反複思忖了一番,決定還是實話實說的好。
在向建元帝陳述時,他暗示這些年,自己一心撲在公務上,對杜府的庶務少了些關心,以至誤了兄弟子侄的教導。
堂弟和侄女從小一起長大,因無血脈牽絆,年少無知動了男女之情,觸犯了倫理禁忌卻不自知。
“念他二人年幼無知,還望陛下從輕發落。”杜縝說罷,再次伏地跪拜。
天子和孟皇後也是青梅竹馬,對男女之情的身不由己,更是比旁人多了一份心念體會。他便在心裏暗暗賭一把,涉及情感,天子會推己及人,從輕發落。
……
出宮時,許德跟著來了杜府,把堂弟帶走了。
夫人王氏不放心,也隨後進宮麵見孟皇後。
至今都快三個時辰了,仍不見回府。
杜縝閉著眼睛凝神,努力讓自己平靜,平靜,再平靜。
……
“大人,夫人回府了。”
不知過了多久,守著大門的四安,匆忙跑進來回稟,見主子的神情激動無比,後麵的半句話便吱吱唔唔的:“隻是……小的沒看見三郎君。”
杜縝聞言,倉惶起身,什麽儀態風度都顧不上了,撩起衣擺,一路小跑著進了內院。
王氏正在內室,換裝梳洗,一群婢女婆子圍著她伺候。
屋裏當值的大婢女忙帶著一個小丫頭捧熱茶,上冷飲,杜縝揮了揮手叫她們都先下去。
王氏換好衣服走了出來,見他一副焦躁不安的樣子,便上前按住他的肩膀,笑道:“瞧你,緊張成這樣,放心吧,三弟他沒事。”
邊說邊掏出帕子,擦掉他滿頭的細汗,“聖上惜才,讓三弟去東宮陪太子殿下讀書。”
“什麽?”杜縝愕然。
旋即問道:“你在宮裏,究竟對皇後娘娘說了些什麽?聖上竟然沒有處罰三弟?”
“孟皇後是個再明白不過的人,哪用我多言?”
王氏笑了笑,“我什麽都沒說,一直在坤寧宮東殿陪娘娘下棋。用罷午膳,娘娘身邊的女官就過來稟報,說是聖上在勤政殿單獨接見了三弟,兩個時辰後,便傳了口諭:杜緹才思敏捷,堪為東宮侍讀。”
說罷,王氏安坐,順手端過幾上放置的一盞酸梅飲,不緊不慢的用著。
不過六月中旬,天氣便如此炎熱,穿著宮裝坐在轎子裏,差點被烤成了肉幹。
這往後,若不是宮中傳喚,她再也不想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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