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0章 老狐狸和小狐狸
“江東孫策在昨日宴會上最喧嘩不安,但其目的也最容易洞察。解決之策,亦然在漢室所承受範圍之內。可曹劉兩家……最想要的,就是徐州那膏腴之地。而朕對徐州那裏的掌控也最為薄弱,不過泰山一郡……”
終於說到今日密會的核心難題,劉協的臉色再怎麽也遮掩不住憂愁和無奈,索性一攤手,對著司馬懿問道:“朕手下謀士當中,屬你年紀最輕,也最膽大包天,你可有良策一解朕心中的憂愁?”
“陛下此言差矣,微臣年紀最輕的確屬實,可若說到膽大包天,微臣不敢以螢火之光與皓月爭輝……”說罷這句難得的謙遜之言,司馬懿還有意地微微偏頭,示意了一下一旁快要打呼嚕的賈詡,用意再明顯不過。
對於司馬懿對賈詡還有如此的忌憚,劉協心中還是十分滿意的。曆史上,司馬懿也是在賈詡蹬腿兒後,才敢在已然人才凋零的魏國興風作浪。而眼下漢室人才濟濟,對司馬懿警惕之人更比比皆是,所以此刻司馬懿縱得劉協器重,亦然不敢太過乖張僭越。
由此,劉協隻是微微笑道,並不打算喚醒一旁裝睡的賈詡,淡淡說道:“無妨,隻是讓你參謀一番而已。許或是不許,朕自有決斷。”
司馬懿靈巧的手指翻動了一下,眼珠也不由一轉,再抬頭看向劉協的時候,就多了一絲狡黠:“陛下,微臣有上中下三策……”
“扯淡!”劉協一聽這話就怒了,他可最清楚這些謀士秀智商的手段,直接截斷司馬懿的話訓斥道:“你說的下策,不過暫時延緩一下曹劉兩家的明爭暗鬥而已,絲毫無益於日後大局;而所謂的中策,就是表麵上讓曹操和劉備都得了便宜,但惟獨吃虧的是漢室;最後的上策,又必然是劍走偏鋒的手法,若行得好則三方盡皆得利,行得不好,大家一塊玩兒蛋!”
司馬懿臉上的驕矜頓時如冷風中的金菊一般凋殘了,足足愣了半天,歪著頭想了想後,才不甘心地承認道:“陛下聖明,這上中策三計,造成的結果的確如陛下所料……”
劉協冷哼了一聲,火氣似乎有些上湧:“朕就鬥膽再猜測一下,”劉協故意將‘鬥膽’兩個字咬得很重,譏諷之意登時躍然而出。
“你所謂的下策,就是期望漢室暗示劉備屈服曹操,最有的可能的是,是你想讓朕將泰山一郡讓渡給曹操。由此,一兩年之內,曹操的確不會再找劉備的麻煩,對於漢室亦然存一份感恩。而對於劉備來說,也獲得了一兩年的休養生息之機。”
“所謂的中策,應當就是讓漢室將豫州讓渡給曹操。這樣,三四年之內,曹操都會潛心休養。劉備亦然興高采烈,畢竟曹操這條貪蛇消化豫州去了,他徐州便不再時刻擔憂著曹操的覬覦。可漢室不日便會與袁紹一戰,你單此一計就令漢室失去了一州之地,漢室還日後還如何與袁紹爭鋒?”
“最後,剩下那個上策,朕倒是不敢確定,但假如一定要猜的話……”劉協說著這些的時候,身體已然漸漸前傾,至此關鍵之時,他一雙銳利的雙眼更是居高臨下地盯著司馬懿道:“你那個上策,就是讓朕同意了曹操的威脅,將徐州給了曹操!”
劉協這三句話說完,句句如利刃暗槍,深深刺入了司馬懿毫無防備的腦海。一時間,這位自河內走出,始終順風順水的少年,卻忽然用一種不敢置信的眼神看著劉協。那眼神當真如狼一樣凶狠狡殘、也有鷹隼一般的銳利,可這種目光隻持續了不足一瞬,就被劉協那堂皇浩然的眼神給逼退。他後背頓時盡濕,狼狽回道:“陛下聖明。”
“非是朕聖明,而是智慧到了一定程度,誰都能看破眼前之局。相應的解決之策,不過異曲同工罷了,既然你心中所思也不過泛泛之策,便退下罷。朕與賈將軍和子敬商議一番,看看是否能查漏補遺。”說罷這句,劉協不待司馬懿反應,便揮手示意讓他出去。
司馬懿最後抬頭謹慎地深深望了劉協一眼,一鞠到地,重新站直後,臉上那失態的表情已經隱去,露出了帶著一些僥幸的從容模樣,道:“陛下英明睿智,微臣這便閉門思過去。”
說罷這句,司馬懿悻悻而退。而就在他關上偏殿之門後的一息,賈詡便緩緩睜開了他的眼,悠悠說道:“年輕人,果然還是養氣的功夫不到家,如此天下大事,他竟還要在陛下麵前賣弄,實在失了輕重。”
劉協這時看起來略有些疲憊,將身子躺回之前那個舒服且沒有攻擊性的姿勢後,才開口回複賈詡道:“非是那麽回事兒,司馬懿總得來說,還是個可造之材。這亂世當中,或沽名釣譽或真有才學,有的依孔孟之道平和中正,謙和有禮;也有劍走偏鋒的狂生,行事張揚,風流不羈。可不管怎樣說來,這些也都不過是那麽一回事,朕若想馭天下之智,總需有些章程。”
聰明人說話,點到即止,劉協能跟賈詡說的,也就是這些了。
畢竟,他總不能告訴賈詡說,司馬懿這家夥在曆史上有過篡國的劣跡。而其實就算劉協不說,賈詡也看出司馬懿最近的心氣越發自大驕矜起來,雖然司馬懿表麵上將對於漢室能臣的忌憚表露在明處,但越是如此,深諳人心的賈詡焉能不知,司馬懿內心何嚐不想跨越過這一步?
單單賈詡知道的,就是司馬懿已經在探尋錦衣衛一事上,有些不知進退的意味了。錦衣衛乃是劉協的暗影,就算是賈詡,也對這個機構采取了不拒絕、不否認但絕不主動的‘三不’原則。更何況,司馬懿正是年輕氣盛的時候,一旦僭越了雷池,目中無人生出了別樣的心思,劉協到時候再打壓反而不美。
亡羊補牢,終究不如防患於未然。這便如馴獸一般,在野獸還年幼輕狂的時候,重重給予一擊,在其心中留下印記。以後猛獸縱然敢對他人咆哮肆虐,卻也會對當初那人忌憚頗深,為那人所用。
所以,劉協盡管早看破了司馬懿這些時日的張狂,卻也一直隱而不發,等得就是在司馬懿誌得意滿、毫無防備的時候忽然擲籌,以收奇兵之效。
所幸,賈詡對於劉協早就頗有了解,也知自己在漢室的到底該扮演怎樣的角色。
由此,論過司馬懿後,賈詡的心思就回到了之前局勢上,不待劉協開口詢問便主動說道:“司馬懿這上中下三策,雖都誇誇其談之策,但就如陛下所說,智慧到了一定程度,相應的解決之道也便是如此。若是依此看來,司馬懿的上策,卻是還可拿來推敲完善一番。”
“賈公言之有理,”一旁的魯肅這時也適時開口,明顯跟上了賈詡那深奧逸碎的思路:“世間之策,無非陰謀陽謀兩種。真正論到高明與否,還是要看謀略是否細致嚴謹,執行是否可行。司馬懿的上策便有些出人意料的韻味,假如我等深化一番,未嚐不能令三方盡皆得利。”
“隻是,這真的很難……”劉協這時才真正憂愁吐口:“昨日至今,朕也將此事想了個透徹。朕行使漢室正統大權,將徐州讓渡給曹操也未嚐不可,同時朕也有法讓劉備得以心安。可唯獨其中一環,卻令朕實在難以解決。”
賈詡和魯肅聞言,不由相視一眼,忽然都悠悠歎了一口氣,異口同聲道:“可是徐州民心之事?”
“正是。”劉協最終還是情不自禁地摩挲起了脖頸,歎氣說道:“漢室自朕執掌之後,始終以大義仁政治理,倘若無故將徐州交予曹操,那朕當如何令徐州百姓不心懷怨念?”
可是,劉協終究還是小瞧了賈詡。這位在後世幾乎被捧上神壇的人,隻是閉目思忖了片刻,便又睜開了眼睛,淡淡說道:“陛下,不過民心爾。北方袁紹強敵在側,漢室也並非有十足把握能與一戰。更何況袁紹當初汙蔑您非先帝之子,始終不奉漢室正朔。而袁曹一體的關係世人皆知,今日曹操又暗語威脅陛下……”
賈詡說到這裏忽然就停了下來,沒再繼續說什麽,他把雙肩垂下去,把雙眼藏在層層疊疊的皺紋裏,幾乎看不清到底是睜著還是閉著。魯肅還在一旁皺眉苦思,可劉協聽到這話,先是哈哈大笑,隨即笑容一斂,手指著賈詡鼻子道:“你這個老家夥,真的是太危險了。”
賈詡不置可否,跪坐在原地宛若一尊翁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