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9章 或許吧
十月的天氣,讓北地的白日都顯得冷了起來。韓遂披著一件大氅,久久注目著漢軍的大營,一陣涼風吹過,讓他不由打了一個寒戰,心中那一絲不祥便如蛛絲般開始蔓延起來。
“回營,準備撤兵。”韓遂緊了緊自己的領口,忽然就對著身後眾人下達了這樣莫名其妙的命令。
“主公,數月來我等連戰連捷,正是一鼓作氣、大展兵威之際。況隆冬將至,羌胡未得錢糧正欲蓄力一戰,漢軍步卒更難敵鐵騎之鋒,此番為何要入寶山而徒手而歸?”說此話之人,乃韓遂心腹成公英。此人與韓遂一般同為金城人士,智勇雙全,堪為獨擋一麵之將才。
事實上,韓遂也明白成公英的意思。在羌胡與漢軍的戰鬥中,他們一直是占有優勢的。尤其到了冬天這個時候,漢軍對付騎兵最大的利器——弓弩,會在這個季節受到極大的影響。
無論是弓箭還是硬弩,都少不了弓弦來催發。可隆冬時節萬物冰凍,會直接讓弓弦變得又硬又脆。這樣的狀況若強行拉弓射箭,隻會有兩個結果:不是士兵根本拉不開他們的弓弦,就是弓弦直接崩壞無法修複。
雖然漢室的騎兵部隊也在那位少年掌權後實力急劇飆升,尤其在正麵戰場上,漢軍的精銳騎兵更可以達到一比五的戰損,讓羌胡大軍感受到畏懼和不解。但總體來說,漢軍對付羌胡大軍還是以弓箭為先,失去這樣的優勢,漢軍的戰鬥力必然會大打一番折扣——尤其這時,馬超的叟兵三千隻存一千,而張郃那裏隻有一些初上戰場的三千騎兵,根本不能同大軍皆為騎兵的羌胡相對抗。
“你所言不差,但我總覺得張郃月餘來的表現,十分詭異。況且,此刻漢營當中,也完全未有潰兵驚恐之態。”麵對成公英幾乎天衣無縫的解釋,韓遂看起來還是很有顧慮。
這時成公英不由再度將目光放在漢營當中,此刻他們身處在一座哨樓之上,正可將漢營兵士的一舉一動盡收眼底。由於連日來的停戰,漢軍看起來鬆懈了不少,很多漢家兵士都聚集在一起,吵嚷鼓噪著在營中角力,甚至還有一些兵士公然設下了盤口正在賭博。
這樣的景象,讓成公英對於韓遂的命令更加不解:“主公,漢軍如此散漫,已為重柔之兵,軍心動亂。若我等大舉進攻,必然殺得他們猝不及防……”
“或許吧,”韓遂淡淡回了一句,平凡無奇的臉上卻露出一絲詭異的神色,他接著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道:“畢竟,這一個多月來,我們隻要強行出兵,張郃便會大敗虧輸。可一旦我們追擊而去,卻又發現漢軍已然自發匯聚了起來……”
聽韓遂提起這點,成公英不由想起了這一個多月來的異樣,看著漢營當中的確沒有彌漫出悲傷絕望的氣氛,他不由眉頭微蹙道:“如此說來,張郃是有意引我們深入?”
“或許吧。”韓遂又說出了這句讓成公英眉頭更蹙的話來,語氣還是那麽奇怪,忽然轉移話題道:“你可知當年秦王翦滅楚一戰?”
成公英登時頭大如鬥,幸好他也出門望族,家中多有典藏,是知道這段曆史的。這段曆史講的是王翦欲攻滅楚國,傾動了秦朝六十萬大軍。如此軍勢直接將秦國兵力抽調一空,王翦為保活命,出征前幾番寫信向秦王索要良田美宅,以自汙的方式來讓秦王放心,最後斬殺楚國大將項燕,使得楚國終成秦地。
這樣的典故,跟眼前漢營毫無關係,成公英縱然想破頭腦,也不知韓遂究竟何意,隻能上前請教韓遂道:“主公,屬下愚鈍,不知王翦自汙一事與此刻兩軍何關?”
“世人皆知王翦自汙之策,卻都不記得他是如何忍辱負重,驕矜敵軍的。”韓遂這時神秘一笑,點到即止,再不多說一句。
可就是這聽起來沒頭沒尾的一句話,卻讓成公英恍然大悟:原來,張郃用意竟然在此!
曆史上王翦領兵伐楚,楚軍聽說王翦集六十萬大軍前來,也盡發國中兵力以抗秦。卻不料王翦大軍抵達楚國國境之後整整一年沒有動作,六十萬士兵都囤積起來休養生息,堅壁而守,不肯出戰。
楚軍屢次挑戰,秦軍始終不出也就罷了。王翦還每日要求士兵休息洗沐,更安排美好飯食安撫他們,同時與士卒同飯同食。他的用意,就是在養精蓄銳,消耗敵軍,以待最後殊死一戰。不久後,王翦打聽士兵以什麽來娛樂,有人回答說:“兵士投擲石頭、跳遠比賽。”王翦聞言大喜,當即發令出兵。
以前的成公英不知道為何王翦一聽聞兵士在舉行那種娛樂的時候,就知道兵士可用了。現在他身為將領,看著手下那些羌胡戰士因為無仗可打,憋著一肚子的火氣不是去狩獵、就是在營中惹事的時候,他就明白了王翦先見之明:那些熱切躁動的男兒,就是在等著放縱、發泄、廝殺啊!
現在的漢營,與當初王翦的大營比起來多麽相似?甚至,他們還進行著角抵這樣凶猛的遊戲,明顯肚子裏積攢的火氣要比秦軍更猛烈啊!
再聯係上漢軍屢敗卻能屢歸、自動地繼續匯聚成一個整體來看,他們分明就是在醞釀著一場大風暴。這一切,隻不過時機未到,而一旦讓漢軍找到得到那個時機,他們胸中積攢的萬千怒火,必然就會如熾烈的火山一般爆發開來,將自己的羌胡大軍燒得片甲不留……
一想到那個場景,成公英後背不由就出了冷汗,在這個寒冷的季節裏凝結成冰。他不得不敬佩韓遂的博古通今和見微知著,也為自己的貿然而感到羞愧:“主公果然深謀遠慮,料事無……”
話音未落,忽聽一人輕蔑嗤笑:“主公,讓不足兩萬人的漢軍來擊敗我等連戰連捷的十萬大軍,您未免也太杞人憂天了吧?就算漢軍憋著一股火,我們這些將士難道就都是吃白飯的?”
成公英愕然回頭,果然毫無意外地看到了胡子和性格一樣粗獷的李堪。此人乃河東出良將的人士,曾與河東地界作亂不已,然而在河東那地畢竟被漢室、袁紹甚至還有黑山賊交錯盤踞,他終究不能自立一方,無奈之下帶著手下轉戰關中,最後又投入了韓遂帳下。
李堪是毫無心機的豪匪,成公英對於這等粗鄙之人向來嗤之以鼻,可就當他準備嚴詞回擊的時候,忽然自己卻先愣住了:是啊,漢軍隻有兩萬人,縱然敢殊死一搏。可在絕對的實力麵前,張郃難道就真的能創造奇跡嗎?
十萬人打兩萬人,騎兵打步卒,就算是平推過去,漢軍也隻能繼續憋著一肚子的氣接著受氣。因為不管怎麽來看,他們都沒有戰勝的可能。
這樣的質問,一時間似乎讓韓遂也有些冷臉。他死死凝視了一番李堪,看到李堪眼中那雙桀驁和不屑愈加明顯,甚至漸漸李堪身旁也多出了同樣目光的將領後,韓遂忽然就弱了氣勢:“或許,真的是老夫杞人憂天了……”
韓遂說完這句,又如一個受寒的老人一般,緊了緊自己的衣袍,騎著馬緩緩走入了自己的營帳中。待營帳的門簾重重落下後,那一處營帳又成了羌胡營中最神秘的地方。
隻是,沒有人知道,韓遂進入營帳後,就緩緩對著一張屏風問道:“乖女兒,你也認為義父多慮了嗎?”
屏風後很久沒有回應,但就在韓遂歎息的時候,董白卻悠悠現身,開口說道:“義父是否多慮女兒不知,隻是義父未慮勝,先慮走,士氣已衰,這一戰,您不戰也已經敗了。”
韓遂倒著熱茶的手微微一抖,他忽然有些怒氣從胸中勃發出來:難道,這些人都認為我真的老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