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張郃的沉思
就在長安尚書台裏的荀攸微微蹙眉的時候,他並不知道,另外一個人也在望著即將沉入黑暗中的隴山沉思,這個人就是漢寧國中郎將張郃。
在冀州袁紹帳下,張郃與顏良、文醜、高覽三人合稱‘河北四庭柱’,是黃河以北的四尊偶像。隻可惜物是人非太快,其他三員仍在河北奮勇躍馬,而他張郃則整整銷聲匿跡了將近一年。
從心底來講,張郃並不是太在意名氣的人。但當他重新統禦兩萬五千餘大軍,跨馬走出長安城的時候,他才驀然發覺自己那沉靜悲傷的心,忽然被長安城震動的歡呼聲給刺激到了。
漢室,這是多麽一個讓百姓們激動的存在。街頭巷尾、市井坊間無論任何人,都可以談論一下漢室究竟那員良將最風頭無兩。
這真的怨不得那些淺薄的百姓,而是當今天子實在就如一顆溫潤皎潔的月亮,吸引著大片的光華璀璨的將星圍繞在他身邊,使得漢室好像怎麽也不缺良將。沉穩剛毅、練兵有術的,有徐晃、高順;白衣勝雪、武力不凡的有趙雲、馬超;甚至就連世之虓虎的呂布,也終於屈服在那月華的光輝下。更不要說,還有文聘、李嚴、韓浩、張繡等將領,也都冒出尖兒來,為世人所知。
天子每一次班師還朝,就有兩三名良將的名聲響徹關中大地。而他這個曾經的庭柱,卻早被世人所遺忘,成為長安孩童都陌生的名字。
長安城門外酒香飄溢的時候,張郃根本聽不到有人呼喊他的聲名,那樣的刺激,讓這位孤苦的戰將之心,於冰冷寂寞中瞬間迸動了一下。
經曆了一年的沉淪,張郃對劉協的恨已然消逝不少。雖然他還不能完全原諒那個少年,但他也知道,那個少年其實並沒有錯。從法理道義來講,他張郃是員叛將,天子不曾怪罪還想著將他家眷接回長安,收服自己倚為重用,本就是十分寬容恢弘的大度。而且,張郃也清楚,自己真正的仇人,其實就是自己曾經效忠的主公。
漢室與袁紹之間,在張郃有生之年,必然會有一場大戰,這是誰都可以預料的。但倘若自己想手刃仇敵,殺回那個讓他埋葬了榮譽和夢想的地方。張郃就必須拿出相應的實力來。
幸運的是,天子再一次大度地給了他這個機會。
按照天子的意思,他此番隻需迎回馬超便為大勝。但張郃知道這遠遠不夠,所以,他必然要出乎天子的意料,給他一個大大的驚喜,才能讓他明白自己已經完全做好了重新當回一員戰將的覺悟。
不過,當張郃到達涼州後,這一個月來的所見所聞,讓他忽然明白一切並不是想象中那麽簡單。
“儁乂,我們都小瞧了陛下啊……”楊修痛苦地捂著腦袋上前,拍了一把張郃的肩膀抱怨道:“原以為隻是對付一群頭腦簡單的羌胡,可想不到,陛下那般謹慎小心,原來另有深意。”
張郃有些不滿自己被楊修攪擾,但心中亦有同感,不由點頭應了一句:“不錯。倘若我軍不顧馬將軍之危,逐個擊破敵軍,則令韓遂有所警覺。一旦羌胡大軍注意力不再在馬將軍身上,分散穿插入關中各地,我等便釀造了遍地狼煙之彌天大禍。可若是……”
“可若是隻營救回馬超,你便覺得這實在沒什麽挑戰。呂將軍一出場便風華絕代,建立了不世威名,而我們困頓月餘,卻最終不過一場小勝,實在有些交代不過去的意味。”楊修晃了晃手中的骰壺,眼中裏閃現出洞人心腑的狡黠:“但若想著將韓遂引入北地,那意圖好似又太明顯。不好辦,不好辦啊……”
被楊修說破心事,張郃並沒有太多的不自然。他仔細凝視著手中的地圖,又喚過身邊的向導指點著問了兩句後,請蹙的眉頭才攸然舒展開來:“德祖,我現在有些明白,陛下為何要授予我都督中外諸軍事的權限了。涼州戰場紛亂繁雜,若我沒有這等權限,還當真不可能因勢而動。”
“哦,聽你的意思,似乎有了應對之策?”楊修頓時來了興趣,好看的嘴角也隨之翹了起來:“我一直等著你來向我請教,沒想到還是沒有等到這一刻。就是不知,你那應對之策,是否與我之策殊途同歸?”
“想必,是一樣的……”張郃笑了笑,眼下這戰局看似紛亂,但究其根本不過一條。隻要能逼得韓遂不敢分縱兵士、又氣急敗壞地隻能一路進攻,所有問題便都迎刃而解。想要做到這一點,以目前形勢來看,恐怕隻有他心中的那一招了。
“既如此,那你又欲選擇何人當做你這劍走偏鋒的利刃?”楊修這時不再晃動手中的骰壺,將目光轉到了張繡、文聘、韓浩三人身上,故意說道:“這三員戰將,可都是陛下的心腹之將。你若折損了其中一位,恐怕陛下不會給你好果子吃的。”
“男兒生於亂世,自當報效沙場,馬革裹屍,軍師說此欺辱之語,是何用意?”張繡年輕氣盛,率先站了出來。而文聘和韓浩兩人,卻隻微微笑了一笑,抱拳異口同聲說道:“軍師不需用此激將之法,我等既已投效漢室,便已有了視死如歸的覺悟!”
“好!”張郃接過話頭,揮手一指前方蒼茫荒敗的草原,對著張繡說道:“此番需出一奇兵長途跋涉,張將軍麾下西涼鐵騎乃最佳人選,不知張將軍可敢領命?”
“末將也乃涼州人士,此番正想回故地看看。將軍既有此軍令,末將欣然從命!”張繡連張郃具體讓他做什麽都沒問,慨然便接下了這軍令。
“二位將軍,張將軍身負重任,全需我等保駕護航。此番,光有視死如歸的覺悟恐怕還不成,不知兩位將軍,可願將半生英名盡數交付本將?”托耳將胸中密計告知張繡後,張郃轉頭又對文聘、韓浩二人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陛下此番特意撮合我等戮力報效,用意也並非隻是擊潰韓賊叛亂這麽簡單啊……”
文聘和韓浩兩人都是漢末時代良將的代表人物,他們或許沒有一流武將那般閃亮耀眼,但在顧全大局和體察上意方麵,絕對是佼佼之選。張郃雖言盡而止,但那未盡之意他們早就猜了出來。為漢室江山、也為報天子的知遇之恩,兩人不由慨然應諾道:“末將生平所有,盡乃陛下所賜。今將軍代陛下行事,若有所用,盡可拿去!”
“好!”張郃這下不由激掌而讚,雙眼不由再度望向了那蒼涼荒敗的平原。之前他潛匿行事,始終塊壘難消,此番大計已定,他便大可一展抱負,不由興逸遄飛振臂呼道:“打出我軍的旗號,自此之後,我等不必在藏頭縮尾!”
此言一出,身邊掌旗官頓時精神一震。一個月來,他跟著這位困頓的降將,要求一直是不亮身份、不打旗號,這一路上早有些不奈。一聽張郃令下,連忙尊身得令,一揮手,四名護纛兵士將碗口粗的大纛抬過來。掌旗官從貼身胸甲中取出大旗,輕輕一抖,撲拉拉展開,升上了五丈高纛頂。火紅的一個張字,龍飛鳳舞一般,繡在雪白的蜀錦上。竟有一種淩空飛出,擇人而噬的感覺。
纛旗下,兩萬大軍激昂壯烈,似乎現在就想遭遇到一支羌胡大軍,好好大戰一場。張郃也果然沒有辜負他們的期望,繼續傳令道:“兵進石城,我等去與叟兵中郎將匯合!路上若遇羌胡雜軍……爾等不需與我客氣!”
“諾!”排山倒海的呼嘯聲傳來,隨後大軍進發速度,似乎比往日輕快了太多。
隻是,他們沒有人知道,就在動身之時,楊修忍不住問了張郃一句:“儁乂,你明明是要一路敗下去的,這樣激發兵伍士氣,真的好嗎?”
“那就看陛下潛心訓練出的這支大軍,是否乃真正合格的軍人了。”張郃臉色平靜,眼神堅毅:“在這一點上,我選擇充分信任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