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9章 做生意引發的戰爭
濟北河西側岸邊的一處高坡上,曹操與程昱兩騎並轡而立,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場慘烈而血腥的盛宴。
“明公,以三萬曹軍為棄子,並令夏侯將軍和曹將軍為餌。如此手筆,當真世間少及。”程昱看著慌亂奔逃、不成建製的自軍,剛戾自傲的臉上也不由浮現了一絲感慨。
“我們對抗的敵人是漢室的天子,這樣的犧牲,已經算作可承受範圍之內了……”此時的曹操還未收到夏侯惇重傷的消息,所以,他縱然滿心悲傷,卻還可以輕輕撫摸著爪黃飛電的馬耳。
馬耳上有一圈明顯被燒焦的傷痕,這是泰山城中一把火留給爪黃飛電的印記,也是留給曹操心中的一抹印記。由此,曹操才再度帶著僥幸的語氣歎息道:“畢竟,那位天子,可是差點要了我命的人啊。”
程昱微微眯了眯自己的眼,他此刻已然看到自軍生力在用屠殺,阻止那些嚇破膽的逃兵衝散他們的軍陣。他狹長的雙眼好似兩條粗墨線,很難看清他的眼神望向哪裏。但可以預料,絕不僅僅隻是在看那可悲的一幕。
曹操帳下,程昱最為剛戾狠辣。半年前曹軍缺糧的時候,他可以毫無愧疚的誅殺掉郡內的叛軍製成肉脯以充軍用。所以,眼前的自相殘殺對他來說並不算什麽,更何況,他知道這種屠殺根本不會死多少人,隻要後續失去理智的逃兵看到不從軍令的後果、不再發瘋般亂跑後,屠殺就會停止下來。
程昱雙眼看的地方,是越過這些,越過天邊的微明,甚至越過整整兗州和關中,看到的是天子新設立的雍州。那個地方,必然有一位白馬錦袍的英俊將軍,正帶著手下的羌叟胡騎,對著蒼茫的原野茫然四顧、挺槍嘶吼。
而在這位將軍的周圍,是一片無數披發左衽的羌兵,正虎視眈眈地等著吞噬他的機會。並且,這位威武的將軍,還不會得到漢室任何的援助,隻能靠著自己揚威涼州的勇武和為父報仇的決誌死命掙紮。
因為這個時候,朝廷的涼州牧崔烈病重,而上任不足一年的幽州牧劉虞,卻遭遇到了他最不願意看到的戰爭。
漢中張魯反了!
嚴格來說,張魯並不算反了。從一開始,他就獨立於漢室的朝廷係統之外。隻不過,這一次他陳兵斜穀道,時刻威脅著雍州,讓劉虞捉襟見肘之下,根本再無外援去救馬超。更嚴重的是,馬超這次出兵又一次逆軍令而行,劉虞又羞又惱,對馬超的印象惡劣至認為他堪比另一位公孫瓚!
“明公,此番張魯能夠出兵,實乃出乎屬下意外。”程昱攤開手中的羊皮地圖,仔細看著張魯屯駐在斜穀的重兵。看著漢中之內崇山峻嶺,而關外一片坦途,時刻威逼牽製著雍、涼二州,當真對此毒計讚歎不已:“屬下怎麽也想不到,冀州的那隻臥虎半年未動,想不到一出手,便是對漢室如此一記重錘……”
“袁本初比我更明白,這位漢室天子是比公孫瓚更阻礙他北方霸業的存在。公孫瓚不過勇烈一匹夫,縱驍勇無儔,卻不過疥癬之疾。而這位天子,一旦趁勢而起,則袁本初毫無應對之力。由此,這段時機正是對付他的最好時機。畢竟,未來可從來不偏向他袁本初的。”
說著這句,曹操似乎深有同感,這一年他已進入不惑之年,而袁紹更朝著知天命之年邁進。可那位將漢室社稷隻用數年時間便漸漸挽起的天子,才不過十五歲,離弱冠之年都還差五年——僅從這個角度來看,未來的確不站在袁紹和曹操.他們這邊。
豪氣縱橫的程昱很鄙視曹操這點傷感,但也沒太過在意,隻是仍舊皺著眉思索道:“袁本初設計天子愛將馬超一事,屬下尚且知曉一二。可張魯一向與漢室從未有過瓜葛,為何此番會這般突然聽從袁紹之命,陳兵斜穀與漢室為敵?”
聽到這個,曹操的表情顯得很奇怪。不是那種世人不知我獨知的神秘,也不是諱莫如深的詭異。反而更像是一抹後知後覺的慚愧:“仲德,你雖熟讀四書、也通曉雜學,可終究對商賈一道不甚熟稔……”
“張魯反漢室,難道隻因一些卑賤的商賈?”程昱詫異了,他怎麽也不能將這兩件風牛馬不相及的事件聯係在一起。
“此事說來話長……”曹操微蹙著眉頭,顯然在組織著語言。這讓程昱看得出,曹操也是經由人指點後才明白的:“張魯治理漢中之根本,憑借的是他家世代相傳的天師一道,漢中各戶百姓皆信道。漢中不置郡縣、不設官吏,以‘祭酒’分領其戶,有如宰守。並立條製,使諸弟子輪流出米絹、器物、樵薪等。不施刑罰,‘以善道治人’……”
程昱是個急性子,聽得曹操忽然又說起漢中人文風貌,不由忍不住打斷道:“明公,此事屬下亦然知曉,隻是不知漢中這般又與商賈何幹?”
“商賈,行商賤業者也,可他們卻由來已久,善使財貿流通、互通有無。”被打斷的曹操絲毫沒有什麽慍色,反而繼續回憶著般講述道:“關中入漢中本千難萬險,可我們那位天子大興商道,使得關中一地大盛,稅賦頗增……簡而言之,便是有了這些商賈,他們為了錢利,紛紛將目光投向了民饒財豐的漢中。由此,關中一帶人文便經由這些商賈漸漸傳到了漢中。”
聽到這裏,程昱似乎明白些什麽,但似乎還是一無所知,不由又側耳起來聽候著曹操的後續。
“關中之人本就剽悍豪爽,又得那樣一位天縱英才的天子治理一方,使得他們短短數年之內,竟再不懼戰亂、不愁饑饉,自難免心驕氣盛起來。與漢中之人交流起來,更不遺餘力宣揚天子聖威,更誇耀關中之美。”
曹操說道這裏,臉上亦然有些敬佩和憧憬。而程昱更是被完全吊起了胃口,還很有感覺地點了點頭:他縱讀百卷又見多識廣,對於關中之人誇耀之情自十分理解。事實上,不僅關中之人,天下哪處之人不以故地為榮?
“可錯就錯在,這些商賈若僅僅隻是賺取漢中財貿便也罷了,偏偏他們的到來,令漢中百姓聽聞了一個他們從未想象過的世界。人心自古不足,更何況以道教治理的一方,必然要令人恪守隱忍、泯滅天性才能為張魯所用。由此,張魯察覺此事後,對關中商賈痛恨無比,屢次禁絕關中商賈入漢中。”
程昱這次再度感同身受地點了點頭,他雖然不理解張魯教義與天子所執信念的不同,但完全可用文學一事來代入:就拿儒學來說,漢末儒家仍分古文與新文兩派,兩派之人隻是學術之爭,便相攻如仇,紛爭不斷。光武以來,這兩派爭端越演越烈,無論鄉野大儒還是朝廷高官,就連皇帝也經常被牽涉進這兩派的爭鬥之中,學術歧見,有甚於父仇。
可以想象,隻是學術之事,便可遷延百年、流血不止,而關中與漢中兩地之間的理念相爭,動搖的就是張魯執政的根本。如此一來,張魯怎能不對此恨之入骨?
“然張魯痛恨關中商道,卻醒之晚矣。商賈之路雖禁絕,然商賈理念卻不能斬斷。近半年來,漢中出關百姓比比皆是,竟學起了關中商賈之道,與之貿易。更有甚者,還有人於雍州之地安居。由此,張魯為圖自保,又經袁本初細間特意煽動,他自要誓與漢室一戰!”
程昱這下不點頭了,反而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世人皆知,關中動亂不已,遷入漢中之人不下數萬,由此漢中才為之興盛。可如今這些又回遷了故地,這非但是對張魯執政的打擊,更是對他天師一道的蔑視。惱羞成怒下,恐怕不需袁紹挑撥,他也會與漢室一戰的,並且,還可能是不死不休的那種。
由此,程昱不由出言深深歎道:“想不到,這商賈一道,竟惹出了這番大動亂……由此看來,聖人果不欺我,卑賤之途,必遭人禍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