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4章 還是套路
正話反說的力量,永遠比好好說話要嚴厲太多。
滿朝之人,誰不知道如今鍾繇鍾元常和荀攸荀公達這二人最為勞碌?鍾繇除卻負責關中賑災一事之外,更還要分出心來緊盯著朝中大小政事;而荀攸全身投入劉協倡議的兵製改革一事外,同時更還要一隻眼睛死死盯住大漢的局勢,不放過那些諸侯們的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這二人一主內,一主外,說是劉協的左膀右臂一點不為過。可偏偏二人如此繁忙、累得幾乎聽說一天都吃不上一碗飯、睡不了兩個時辰的時候,竟還要抽出一夜的時間,將這份奏表商議整理出來……這說明了什麽?
這已然不是一種說明,而是狠狠一巴掌扇在了那些之前負責科舉改革之事人的臉上:幾多飽讀經書、浸研吏治之人,用了兩個月的時間,隻拿出了一份狗屁不通的表文。最後還要大漢的第一執行總裁和兩位經理親自出馬,卻隻用了一夜的時間便弄了出來。你們這些人,是幹什麽吃的?大漢留你們這些人,還有何用?!
假如這不算屍位素餐,這還是什麽?
假如這不算濫竽充數,這又算什麽?
假如這不算占著茅坑不拉屎,這能是什麽?!
這幾句隱藏在劉協語後的話,如一條條長滿了尖刺的鞭子,就在劉協那沉默怒視的時間當中,一鞭一鞭抽在了某些人的身上。鞭子上沾滿鮮血,抽得那些人的靈魂在尖叫哀嚎,幾乎要魂飛魄散。
梁鵠、蔡邕、金尚以及被劉協任命負責科舉改革之人,再也無法隱藏。隻好抱頭同梁鵠跪在了一側,以最卑微的姿態拜伏在地,口中稱道:“微臣無能,令陛下如此辛勞,罪無可恕。”
劉協仿佛根本沒有聽到這些人的話,天子之怒通過他的龍目,仍舊源源不斷地傾瀉著,仿佛渴望整個大殿在他的怒火中為之肅清。他的右手不自覺摸到了腰間的倚天劍,手心摩挲著,正在努力克製著自己拔劍的衝動。
最終,盛怒之下的劉協忽然變得甚為悲涼,他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帶著一抹深深的寂寥和失望坐回到了龍椅上。看起來甚至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個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驟然戳破。
這樣的一幕落在大臣眼中,自然又讓他們的心又揪緊了幾分。人類的情感是共通的,假如天子大怒,自然雷霆震動,伏屍百萬。可一旦這樣不怒,便讓人更加惶恐,畢竟,死對於這個時代的人來說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們連死都沒有資格。
很顯然,如今的劉協已然處在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時候。這一刻,整個大殿上一片寂靜,所有人都等待著陛下對這些人的聖裁。
“朕知道,在你們心中,朕隻是一個任性妄為、乖張暴戾的皇帝。兩年來,朕的一些決斷,總是要使盡百般手段,才能避過你們的詰難。即便朝廷如今稍有起色,你們仍舊不認為這是朕的功勞,無非認為是天佑大漢、漢室威德的餘蔭作用罷了。所以,你們千方百計想改變朕,讓朕用你們那一套來治理這個天下。”
劉協緩緩說著,語氣再無少年的輕快,仿如一位執掌天下多年的成熟君王的感慨。
“曆史從來容不得假設,所以你們會不由自主便認為,假如朕用你們的仁愛君子之道,會不會漢室早已一統?”說到這裏,劉協不由自主露出一絲苦笑,免不了帶著一絲諷刺。但最後,他還是心如靜水,悠悠說道:“不過,君王畢竟隻有一位。朕也不可能拱手將江山奉讓,既不能相濡以沫,朕便想,或許相忘於江湖,也是一種不錯的解脫。”
“臣等罪該萬死!”梁鵠等人此時不禁淚流滿麵,無論他們心中如何想。然而,作為臣子令君王說出這等話來,已然是最大的失職。
“諸卿勿要驚懼,朕非要就就此將爾等革職,更不會因此而妄殺大臣。漢朝混沌百年,所剩的精英名臣已經不多。朕始終認為,亂世紛爭當順勢而為,唯有太平之世,方可教化仁道。所幸,漢室如今也有尺寸之地,各地郡守要員亦然匱缺。既如此,諸位不妨在這片充滿傷痛的土地上,貢獻出一腔抱負如何?”
說完此句,劉協伸手接過了不知何時已來到他身邊、黃門侍郎司馬懿遞來的一封詔書,這一次,他親自走下十二階的玉台,將詔書遞給對梁鵠等人說道:“今日之決,朕也不知是對是錯,還望諸位莫要心懷怨恨。到任之後,謹遵聖學孔孟之道,忠君愛國,牧民一方……”
“微臣不敢,自此之後,必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以報陛下宏恩。”梁鵠拱手接過詔令,再度深深向劉協拜了三拜,一直躬身退出了宮門,才漸漸消逝不見。
滿朝大臣直到此時,才終於輕舒了一口氣,慶幸此事竟這般和風細雨地得到了解決,紛紛再度一拜,高聲呼道:“陛下聖明,乃漢室之福。”
劉協淡淡一揮手,令百官起身。隻是,這一瞬,所有人都沒有看到,劉協那悲傷感懷的臉上,忽然跳過一絲微笑,轉頭看向了禦座一側的司馬懿。而司馬懿雖然看似恭敬地低垂著頭,嘴角卻也不由自主扯出了一絲得意的笑。
滿朝之人,直到這個時候,都沒有一人看出,情況到了這裏,他們其實根本沒有對科舉一事發表過半分言論。那封表文他們的確都過目了,但問題是,就在此當中,劉協避重就輕用一招情懷放送,就將所有人的心思調動在他對梁鵠等人的處置上。而當處置完後,他們心緒平複再想議論的時候,忽然才意識到,朝廷科舉改革的基調似乎已經被定下來了……
究竟是什麽時候被定下來的呢?
是天子在動情闡述之時,還是梁鵠等人恭敬退下之刻?他們完全想不出來,仔細將劉協那一番話一個字咀嚼一遍,他們才發現,劉協似乎半句都沒有說科舉之事,但好像每個字又都意有所指。
甚至,他們都想不明白,之前不是一直談論的武舉嘛,怎麽一下就跳到科舉上來了?究竟,是什麽時候轉到這議題上來的?
隻有劉協和司馬懿知道,這一切其實都是他們的合謀:在端木正朔訴說了豫徐二州之事後,劉協又將司馬懿和董昭喚入了宣誓殿。就在殿中,司馬懿根據董昭‘推恩令’的啟發,說出了一個類似於趙匡胤‘杯酒釋兵權’的辦法。
按照司馬懿的說法,劉協跟那些守舊的公卿們根本尿不到一個壺裏,既然兩口子不能鑽到一個被窩裏,就幹脆離婚得了。隻要手段不那麽粗劣,劉協犧牲一些幾年積攢下來的個人聲望,還是能夠成功的。
不過,這個建議仍舊得到了劉協的否決,但不是完全的否決。劉協認為,趙匡胤‘杯酒釋兵權’一法,代價是讓那些驕兵悍將都成了富家翁,說白了,趙匡胤是在拿天下百姓的財富,去將一群凶悍的野豬喂成溫順的家豬。可漢代士族大閥的勢力本來就膨脹無比、土地兼並狀況嚴重,劉協若是再以懷柔手段去供養他們,反倒與科舉的初衷背道而馳了。
更主要的是,那些士大夫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武將,也不可能造反,反而如梁鵠、蔡邕這等人,治理個一方郡縣都不在話下。加上最近漢室地盤兒擴張得也不慢,塞幾個太守沒有兵權、隻管行政的官員,還是綽綽有餘的。
之後,三人又將整個朝會的所有流程又商議了一番,最後劉協讓兩人出去後,又搬出了鬼影一般的李儒,才敲定了今日的一切。
假如朝堂這些人不是那些隻讀四書五經、詩經楚辭、三墳五典的傳統士人,多一些讀諸子百家的家夥,就可以看出,從頭至尾劉協用的都是詭詐之術:剛一開始,劉協一反常態帶甲士將領入朝,就是在威懾人心,隨後討論武舉又是混淆視聽,最後一招移花接木,完美跳過了商議科舉的環節,順利達到了自己的目的。
隻能說,這一切,都是套路……要怪,就怪那些朝臣太傻太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