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4章 自相矛盾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此女明眸善睬,舞技超群,能令陛下展顏一悅,有何不可?”董昭臉色極度尷尬地前來圓場,他本是精謀善斷的策士,卻不料一場酒宴竟令成為拙於口舌的佞人,實在讓他品嚐到啞巴吃黃連的痛苦。
“該是衝冠一怒為紅顏,才更貼切啊。”劉協回頭又向那舞姬拋了一個媚眼兒,那舞姬自不勝羞,將頭埋在了劉協的胸前。看得眼前之人都一愣一愣的:咱這天子,不僅朝政、打仗樣樣精通,泡妞兒也是個中高手啊!
董昭和劉協兩人,本想就將此事揭過,好趕快進入今日的正事。可想不到司馬防那清高的士大夫脾氣卻犯上了上來,他生性耿直,最重家教威儀,忍不住開口譏諷劉協道:“陛下莫非要效曹阿瞞之事耶?”
司馬防所說,是指曹操的側室卞夫人。卞夫人本乃琅琊一位舞姬出身,當初曹操娶她的時候,還與兗州望族桓家結下了死仇,頗惹起了一陣物議。
司馬防當初在雒陽時,最看不慣袁術,對袁紹也不怎麽上心。但唯獨對曹操卻刮目相看,還曾舉薦曹操為雒陽北部尉——那可是曹操生平第一個官職。
曹家和司馬家的淵源就是這麽結下的。由此可見,司馬防對曹操的器重。但隨後發生卞氏一事後,司馬防便對曹操感到十分痛惜,認為曹操惜一介倡伶而得罪士家,實屬因小失大又失節失禮的不智之舉。此番司馬防以此事相論,顯然是在指責劉協不該因女色而耽誤了軍國之事。
這就讓任何有智商、有自尊的人都忍受不了了,劉協也從來不是泥捏的脾性,轉身對著司馬防冷冷一笑道:“司馬大人,莫非你看不起這些倡伶舞姬?”
司馬防乃正人君子,最信奉孔子‘有教無類’的恪言,對人也向來沒有高低尊卑之分。被劉協這般斷章取義的一問,竟一時無言以對。待眉梢深蹙,沉怒片刻後,他才開口道:“微臣……草民並非此意。隻是陛下尚乃被囚之人,不思家國社稷反倒與張楊這等人爭風吃醋,實非聖明天子所為。”
聽聞司馬防沒有再譏辱歌姬,劉協看起來才有些緩色。但又見司馬防一臉陰怒,不由大感甚為無趣,索性伸手放開了那歌姬,回到座位上淺斟了一杯酒道:“人生不得意十有八九,身為天子,偷得浮生半日閑都不可得……罷了,貂蟬,便將探明之事盡皆道出吧。”
此言一出,眾人皆茫然。但隨後,他們便看到,剛才那風情萬種的歌姬頓時換上了一副麵容,仿若一位冰寒的女策士般冷冷說道:“回陛下,董昭董先生之所以來河內,並非袁紹所指派,而是主動請纓皆我軍之勢逃來的河內。府中有已寫好的密信數封,有給兗州曹操的、有給揚州袁術的、也有給益州劉焉……看來,我們這位董先生是匹迷途的野馬,正在尋找屬於他的那片草原。”
董昭不敢置信的看著貂蟬,他怎麽也想不到,這樣一位看似簡單的嬌娃,竟是漢室的細作。猛然回想起剛才她那好似無意的一絆,當即大驚失色道:“你剛才,是想殺了張楊?!”
“不錯,剛才我的確有此意。事實上,隻要張楊一死,城外漢室大軍便會發動一場夜襲。如此河內之軍群龍無首,而陛下五官精騎又隨時待命,董先生可還攔得住陛下脫困?”說罷這句,貂蟬畢竟不是什麽寬宏大量的君子,轉頭望向司馬防回擊了一句:“司馬先生,此刻您難道還以為陛下乃被囚之人嗎?”
司馬防臉色一紅,他剛才也將那場衝突盡數看到了眼中,卻以為隻是天子與張楊爭風吃醋,想不到這舞姬竟然是漢室密探。而電光火石間,天子更還免去了一場刀兵幹戈……此等精妙無雙的算計,已然比他空知局勢卻百無一策強上太多。
一時間,司馬防又羞又愧,拜倒在地向劉協稱罪道:“草民老眼昏花,幾誤陛下大事,實乃罪該萬死。”
“你,你……這,他?”此刻最震驚的莫過於場上的董昭,他先是指著貂蟬,又望望劉協,話到嘴邊,卻已連一句都問不出來。
“不用多想了,朕既然能在攻城前便聯係到司馬家裏應外合,自然也安排了他人在河內。貂蟬不是在你抓到朕之後才混入城中的,而是她本來就在城中。”說著這些,劉協的眼前漸漸陰鷙了起來,他猛然將杯中之酒飲盡,怒色喝道:“隻是朕想不到,小小河內之郡,竟然有人敢對朕的錦衣衛下手!”
劉協‘啪’的一聲將酒樽摔在了地上,隻可惜那酒樽是青銅所製,少了些玉碎瓦破的氣勢。但劉協的怒氣卻節節攀升,一步緊接著一步走到董昭麵前,如一條惡龍看著它的獵物:“朕早就知道你董公仁,隻是沒想到你竟有如此膽量敢與朕為敵!”
被劉協氣勢一懾,董昭慌忙拜倒在地,劉協卻不為所動,繼續語帶譏諷道:“若此番張楊背後之人乃是袁術之流,恐怕你早就勸張楊投誠與朕了,可張楊背後畢竟是四世五公的袁本初啊。未來坐鼎天下之人,你尚不敢斷定,便隻好這般虛以委蛇,一方麵裝作盡心竭力抵禦漢軍,另一方麵又想從朕這裏得來些承諾,好讓你進退皆有路……”
說到這裏,劉協厭惡地拂了拂袖子,好似董昭乃多麽肮髒之人一般:“朕從來不反對聰明人,但最討厭自作聰明之人。你如此所為,真以為袁本初是聾子,還是以為朕是瞎子不成?告訴你,此時此刻,你這場酒宴非但未讓朕開心,更讓袁本初十分不開心!”
被劉協這一番怒斥,董昭反而詭異地冷靜了下來,他閉了閉眼,將眼前所有局勢又在腦中籌謀了一遍後,才躬身笑道:“陛下所言句句如金,令臣敬佩不已。臣原以為如陛下這般少年得誌之人,必然驕傲到了極點,也脆弱到了極點,一有失誤便可能如墜深淵、一蹶不振。想不到陛下非但才智超人,更心誌如鐵……隻是,縱然陛下胸有丘壑,可或許還是忘了,您剛才並沒有選擇逃出升天。”
說到後一句,董昭的語氣很詭異、也很危險,他雙眼中不由掠過一絲凶獸才有的陰冷,冷笑道:“此番臣已知陛下計策,若臣先下手為強,控製住陛下,再一番將計就計引漢軍入城一網打盡……”
可誰料董昭如此威脅,劉協反而更淡定從容起來。他慢慢向後退了一步,減輕了對董昭壓迫,卻實則以退為進,如蓄勢而躍的獵豹般淡然吐出一番話:“董昭,你當真以為朕年少可欺不成?就連剛才張楊那等粗鄙之人,也都清楚與漢室翻臉乃損己不利人之事。你就算控製了朕,又能如何?關著,還是殺了?然後就坐等樂不可支的袁紹將你們當做替罪羊攻滅,繼而踩在你們的屍首上揚名?”
劉協說的不錯,今日漢室終究非昔日漢室。天下正朔的名頭在,四方諸侯都對此無可奈何。勢力不行的,想方設法積極同漢室套上關係,以求正統;勢力可與漢室匹敵的,縱然恨漢室恨得牙癢癢,卻也不敢明目張膽當那亂臣賊子。
做掉劉協,受益最大的毫無疑問是袁紹。但袁紹會因此而承張楊和董昭的情嗎?不會的,他隻會一方麵感謝這兩人,一方麵積極做那討伐張楊和董昭的急先鋒,好再度將他四世五公的聲望抬升至報國仇義士的地步。
這便是劉協剛才敢對張楊動手最大的底氣所在。
而如董昭這等精於算計之人,更不可能連這些都看不出來。之所以他始終這般想表現出強勢的一麵,無非就是想詐唬住劉協,然後從劉協這裏誆騙出更大的利益罷了。但在這其中,他又必須斤斤計較、如履薄冰。
畢竟,董昭既要讓劉協看出他們的本事兒,又不能真的惹翻了漢室。同時,還要處處提防著袁紹突然橫插一杠子,攪了他們的大局。所以,此番董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處處畏首縮尾,完全在走一副自相矛盾的困局。
當劉協將這張遮羞布完全揭開後,董昭便如被劉協扒了一個精光站在大廳上,窘迫不安又無可奈何。
“現在,你該告訴朕,你這初入河內之人,是如何破獲了錦衣衛身份、毀了朕這裏應外合之計了吧?”劉協最終將眼神死死看向董昭,眼神就仿佛此刻他手中把玩的酒樽:“亦或者說,到了此時,你還有後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