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4章 被遺忘的漢室使臣
就在長安太史慈不得不窩心準備啟程入豫州時,幽州易縣這裏,風雲也漸漸湧動起來。
當辰時梆子敲響時,張種準時邁出了家門。他頭上戴著一頂鬥笠,身上穿的藏青色、有些褪色但洗得卻很幹淨的長衫,腰間掛一個布包,裏麵裝的是筆墨紙硯。張種仔細地檢查了一下裝備,然後將門鎖好,推開院門走出去。
“張使君,您這麽早就要出去啊?”張種對門的鄰居看到他出來,打了一個招呼。
“是啊,非常時期嘛。”
張種臉上雖然也微笑著回答,但心底卻已然猛地升騰起了一絲怨恨。他恨那個已經故去的司徒王允,要不是王允,他也不會落得今日的局麵。
董卓之亂平息後,張種被朝廷派來撫慰關東。在長安那個地方,那個時期,張種本來認為自己也可以舍生取義、留取美名照汗青的。但回想起當初朝廷派韓融、胡母班、陰修等人撫慰關東的慘事,他來是的雄心壯誌,便在一路上的長途跋涉下漸漸被磨滅了下去。
本來司徒王允的意思,是讓他先來河北袁紹這裏。但鬼使神差之下,張種還是聽從了陛下的命令,趕來了幽州。畢竟,來幽州他還給公孫瓚帶來升任都護將軍、易侯的好消息,而入冀州,單憑空口白牙就想讓袁紹歸順朝廷……
‘嗬嗬。’張種苦笑了一聲,他不認為自己是那種無懼生死、壯烈殉節的士大夫。但想不到來到幽州之後,自己的小命雖然保住了,但卻回不到長安了。
西京朝廷今非昔比,誰都希望與朝廷搭上關係,以使得自己的統治更名正言順一些。公孫瓚不是傻子,他看出這點後,便將張種強留了下來,當做自己仍舊是漢室臣子的證據。就這樣,自己在幽州,一滯便是一年有餘。
“您這身裝束,是打算出遠門嗎?”鄰居這時又問。
“哦,今天有個集市,關太守派我去收購一批騾馬來以充軍用。”張種解釋說。鄰居一聽‘關太守’三字,登時臉色緊張,不再與張種寒暄便關上了門。
張種再度苦笑了一聲,他自然知道這是因為什麽。如今關靖之名,在易縣可比閻羅,誰都不願沾染上半分。
事情還得從界橋大戰說起。
自界橋一戰,公孫瓚被袁紹手下大將麴義打得大敗虧輸後,便狼狽地退回到了這個易縣。而南麵青州戰場,情勢亦然不容樂觀,田楷欲與陶謙聯合南擊曹操,結果被曹操先北後南一計,打得落花流水。整個公孫瓚勢力,一下被分割成南北兩塊。
再加上公孫瓚與當朝太傅劉虞不合,雖然公孫瓚驍勇,借劉虞有名無實的軟肋,擊敗了劉虞並仍舊將其立為傀儡掌管州中事務。然而劉虞在北方聲望甚大,烏桓、鮮卑等族對公孫瓚此舉已然不忿,劉虞部下亦然開始與袁紹相結連……這樣的局勢,令公孫瓚大有四麵楚歌之感。
故此,曾經野心勃勃的公孫瓚,就像一個膨脹的氣球猛然被針紮破了般。他如鴕鳥般一頭栽在了泥土中,隻將屁股高高撅起,再不聞四方戰事,一心打算在易縣經營自己的堅城。
早在董卓作亂時期,幽州孩童之間就流傳著一首“燕南垂,趙北際,中央不合大如礪,唯有此中可避世”的童謠。戰國燕趙曾以易水為界,公孫瓚應讖而尋,終於在易水上遊四裏處找到了一座巨大平整的山頭。於是派遣帳下酷吏關靖,強征漁陽等郡民夫,用皮鞭與棍棒威嚇無辜百姓,開始興建起了易京城堡。
易京城方圓六裏,城牆達六七丈高,以磐石堆砌,上備強弓硬弩滾木雷石,時刻有衛兵把守。城牆以外深挖土塹數十重,土塹之間還有鹿角丫杈攔截道路、滾石突門阻塞衝要,守軍可以在掩護下出來扼守,進攻方卻難以跨進一步。
就算是攻到城下,更棘手的麻煩還在後麵。墨子有雲“備城門,百步一樓,二百步一大樓”公孫瓚還真是謹遵先賢戰法,在城內大大小小修造了數百座箭樓,無論從哪個方位逼近城池,都可將敵人亂箭攢身。而他自己與妻妾居住的主樓更是高達十餘丈,磐石為料鑄鐵為門,裏麵囤積糧食達三百萬斛,足夠堅守數年。
堅固的城堡最容易從內部攻破,所以公孫瓚格外注意自身安全。沒有重要軍務他絕不出樓一步。鐵門緊緊關閉,裏外皆有心腹武士護衛,凡有軍報不得開門遞交,皆由繩索吊籃傳遞。另外公孫瓚特意訓練了一幫嗓門洪亮的仆婦,每當要向將士布置軍令時,就由她們站在十丈高樓上喊話傳達。這樣的部署麵麵俱到,可謂大兵圍城而難摧。
眼望著遠處那個可怖的建築群,依舊令張種頭暈目眩不已。這樣的工程,絲毫不下當年董卓營建堳塢,一磚一石都由百姓的血肉澆築。城堡未成,堡下三裏外已成一片亂葬崗……由此,百姓聽聞關靖之名,哪裏還有半分好臉色?
張種畢竟是從長安那裏混過來的,他知道公孫瓚最終將多行不義必自斃。然而,他此刻縱然能料到這些,也無濟於事,他隻期望,自己能不陪著公孫瓚一同被埋葬便可。
幸運的是,張種認為,自己有這個希望。
腦中想著這些,張種不知不覺便來到了集市上。這裏的市集,還是當初劉虞為幽州牧時所創。幽州本為窮州,需要青、冀兩州補貼官務開支,但連年混戰,交通斷絕,各州諸侯皆不從王法,哪裏還可能周濟幽州?
劉虞無奈,隻得開放上穀的市場與外族交易及開采漁陽的鹽鐵礦取得收入,自此之後,幽州各地市集才遍地開花,以至於令百餘萬青州、徐州人流亡至此,安居樂業。
市集人很多,其中很大一部分比例卻是身覆黑甲的公孫瓚士兵,他們排成長長的隊伍來回巡視市集上的一舉一動,整齊劃一的步伐仿佛在提醒過往的行人:現在是戰時。
張種繞過這些軍人,直接來到了馬販子們所在的城東榷場。很多來自塞外的馬販子在這裏活動,他們都嗅到了戰爭的氣味,知道自己的貨物能賣個好價錢。
一靠近騾馬榷場,就能聞到一股刺鼻的馬糞味,各式品種的駿馬在分隔成一間一間的木圍欄中打著響鼻,欄杆上掛著樹皮製成的掛牌,上麵用墨字寫著產地及馬的雌雄、年齒,馬販子則抱臂站在一旁,向路過的每一個人吆喝自己馬匹的優點。
在旁邊更為簡陋的圍欄裏賣的則是驢和騾子,那些地方就遠沒有馬欄那麽華麗。賣馬的多是鮮卑人與烏桓人,造型比較怪異;而賣驢和騾子的則以中原商人為主。
麵對這些馬匹,張種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隻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各個圍欄之間走來走去,拿不定主意。終於,他注意到一家賣驢圍欄上掛出的牌子有些奇特,那個牌子在“驢”字的斜上方用淡墨輕輕地點了一滴,像是在寫字時無意灑上去的,不仔細根本看不出。
張種又兜了幾個圈子,從這家賣驢圍欄隔壁右起第四家問起價錢,一家一家問下來,最後來到了這一家圍欄前麵。
“這驢可是有主的?”
張種大聲問,驢主這時匆忙走過來,點頭哈腰,連連稱是。這是個瘦小幹枯的中原漢子,年紀不大卻滿臉皺紋,頭發上沾滿了稻草渣。
“大人,我這頭驢賣五斛粟,要不就是兩匹帛。”
“這太貴了,能便宜些嗎?”
驢主趕緊擺出一張苦相,攤開兩隻手:“大爺您行行好,這裏是薊郡,可比不上咱們京都富庶哇。”聽到驢主這麽說到‘京都’兩字,張種的眼神裏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稍現即逝,他緩緩回答道:“你說的京都是哪一個,雒陽還是長安?”
“當然是長安,楚霸王錦衣夜行之地啊。”驢主看出張種是讀書人,故意賣弄起了學問。隻是項羽說出此話的時候,根本不是在長安,而是在秦朝京都鹹陽。並且,當初項羽說的也是‘衣錦夜行’這四個字,而根本不是什麽‘錦衣夜行’。
但是,這位貌不驚人的馬販子,就那麽言之鑿鑿。眼中驀然閃過的一絲光彩,竟比張種更犀利驚人。
當然,這樣的神采仍舊一閃而逝。令張種幾乎以為,自己剛才隻是看花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