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幕後的幕後
同一時刻,司徒府中。
王氏一族之人個個麵色陰翳,跪立於一方靈堂之側。凜冽的寒風從門外吹入,似乎直接吹入了這些身披孝服的骨子裏。
清冷的靈堂並未擺設火爐烤盆,因為此節雖為冬季,但為保屍身不腐,他們非但不敢取暖,還不得不每日於未封棺的棺材裏添加冰塊,以防王允的屍體腐爛發臭。可縱然如此,朝廷始終還未降下對王允安葬一事的處置,這一月下來,王允的屍體,早已臭不可聞起來。
“兄長!朝廷到如今還未有旨意下達嗎?父親再如何也是堂堂的三公重臣,更是誅殺董賊、挽救漢室的功臣,難道朝廷就這等刻薄寡恩,要如此對待我們王家嗎?”開口之人,乃是跪在靈堂第二的王允次子王景。這一個月來天天日日受此折磨,他已然受不了了。
所謂久病床前無孝子,這是人性的劣根性,雖然封建時代提倡孝治,但這些卻約束不了人性。而王景之所以這般不耐煩,也並不僅僅因為寒冷與惡臭。而是因為,王允這一死,按照禮製,他們便必須守孝三年。
一年半以前,王景被舉孝廉,眼見大好前程就要朝著自己招手。可就在那時,王允突然叛變董卓,生生毀了他仕官的道路。隨後,朝廷大肆封賞百官,王景覺得自己還有希望,可想不到他這位老爹又跟當朝天子杠了起來,為彰自己的清廉無私,王允生生就沒在功勞薄上提到王景的名字。
兩次仕途被毀,王景對王允的怨念已然頗重。隨後王允抱病在家足有一年,朝廷這一年的風向看起來也不再那麽針對王家。王景又聞天子有意取賢的心思,自己之前的孝廉之身自然有望複出,可想不到就在這個時候,王允又忽然一命嗚呼!
由此一樁樁一件件的事情發生,王景對王允的離世是怨念多過感恩的。王允的長子,身為當朝侍中的王蓋自知王景剛才一番話譏諷多過真心,也隻好敷衍了一句道:“天子聖明,處事公斷,我相信這祭天大典後,朝廷詔令定然很快便會下達的。”
“哦……那可要快點啊。”王景還未接口抱怨,又一句不陰不陽的話便悠悠傳來:“我可是聽說,人死後要走黃泉之路的,那裏通體徹骨無比。而我們這些不孝子,又沒日沒夜的往父親身上倒冰塊兒,這豈不會寒上加寒嗎?”
“住口!”王蓋忽然怒氣勃發,衝著那開口之人訓道:“你這話究竟是何意思,莫不是在影射誹謗朝廷?!這話要是傳出去,你是不是想讓我王家徹底斷送才甘心?!”
“怎麽?他朝廷能狠心做出如此對不起我王家的事,我王家之人竟連一口怨氣都不能吭?”這位油頭粉麵的青年,乃是王允的小兒子。王允老年得子,對其寵愛的不得了,以至於這王定比王景還不如。
“混賬!”王蓋聽王定今日竟說出如此可導致王家覆滅的狂悖之言,登時站起,一腳踹在了王定臉上,將他踹了個倒栽蔥後猶不解恨,大罵道:“都怪父親平日太過寵溺於你,我王家時至今日已如履薄冰,你等還不知凶險,口出狂言……啊!”
話未說完,王蓋當時就便痛呼一聲,原來爬起來的王定一手抄起了靈堂上一方陶塑,直接砸在了王蓋頭上:“什麽狗東西,敢教訓小爺兒?說父親最寵溺我,那侍中的位子是誰坐了?你這個長兄不想著為王家長臉,光知道在家裏橫,別人當你是根蔥,我王定可不怕你?!”
“放肆,長兄如父,你這杵逆的東西!”一旁的王景這時也跪不下去了,王允已死,若說他還可能仕官,自己這位侍中長兄就是他唯一的希望了。再說,往日王允在時,他便多受王定欺辱,如今新仇舊恨湧上心頭,登時就抓住王定毆打起來。
這三兄弟一開打,剩下那媳婦更是戰火開啟。大家族中妯娌之間一向不睦,爭長取短的口舌就沒消停過。王允在時,尚能有人壓製,可如今見自己男人都撕破臉了,這些女人自然也不甘示弱,一個個扯衣揪發、吵嚷叫罵打鬧起來。
頓時,冷清的靈堂一下變得熱鬧非凡起來。
而就在王允的兒子、兒媳這等醜態盡出之事,靈堂最隱秘的一處,一位少年卻冷冷地望著這一切,好似在看一群粗鄙的野豬爭食。他知自己的身份根本不可能叫停這場紛爭,悠悠忘了那靈堂中薄薄的棺木後,才緩緩起身離開了這他呆上一刻都感到惡心的靈堂。
一回到自己房中,他剛才陰鷙的臉色就略有回轉。此刻,他的屋中,一人正在伏案奮筆疾書,此人頭發略見斑白,臉型極瘦,下巴尖得好似一枚錐子。
“先生真有閑情逸致,此刻竟還能揮毫潑墨。”王淩看著此人,臉上的表情很複雜,有警惕、有感激、同時也有一抹說不出的厭惡。他見剛才自己一句話並未引起此人注意,便又不無譏諷地拋出了一枚重磅炸彈:“刺殺天子一事,失敗了!”
“我已知道了,”此人聲音尖細銳利,好似鐵槍尖在銅鏡上摩擦的聲音。他對王淩的話恍若未聞,也不抬頭,繼續在寫。直到這一頁紙都寫滿了墨跡,他才心滿意足地吹了吹氣,把毛筆掛起來,用旁邊的絲絹擦了擦手,向堂下的王淩望去,微微一笑道:“否則,你以為我又為何要與主公回信?”
“主公?!”王淩聽到這人終於說出了這兩字,耳中彷如晴天霹靂,連心髒登時都慢了半拍。雖然,他早猜到此人幕後定然還有黑手,但卻想不到他今夜便如此輕鬆坦然地承認了:“你家主公,究竟何人?”
“王小公子聰慧過人,智計無雙,封台祭天大典一謀驚天動地,足有司徒老大人連環計遺風。老夫不才,就請王小公子猜上一猜,我家主公究竟何許人也?”這老者笑眯眯地看著王淩,仿佛在鑒賞一件剛燒製好的土俑,目光裏充滿了貪婪與後生可畏的驚歎。
“用不著那麽麻煩,”王淩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似乎對這人失去了耐心:“你們袁氏一族真是賊心不死,前有袁公路剛被漢室擊伐得丟盔棄甲而逃,後便有袁本初派你潛入天子的後院引火。袁家四世五公,久沐漢室恩澤多年,想不到朝廷最終竟養了一群白眼狼!”
“好!”這人聽王淩果然一語道出他幕後身份,非但不惱,反而捋髯大笑道:“小公子莫要以五十步笑百步,我家主公籌謀漢室,為得是天下黎庶重歸安寧。可你謀害陛下,圖得隻是一己私仇。今日不談這些名利之爭,我許攸旦且問你,可願歸於主公帳下,推翻這偽朝假帝?”
王淩聽許攸說完此話,當即便想開口反駁,可許攸此時卻好像已然看破王淩心思,一雙三角眼直直地盯著他,胳膊支在案幾上,身子前俯,就那麽似笑非笑地等待著王淩的回答。
王淩今年不過弱冠之年,久在長安從未外出遊曆過。縱然飽讀詩書、聰慧過人,但在心理戰上,還遠非許攸這種久浸陰謀的能士對手。他有些窘迫地把視線挪開,然後覺得不能露出怯懦,又鼓足勇氣挺直胸膛,卻遮掩不住他微微顫抖的肩膀。這一切又被許攸看在眼裏,令許攸的眉頭不自然又挑高了一分。
見自己終於鎮服住了這位少年,許攸又轉變了口氣,開始溫情攻勢道:“司徒大人一心為社稷,我主久慕其高義。隻可惜司徒大人立身高遠、卓爾不群,我主想聘為軍師久矣卻難償心願。今日見司徒大人有此高侄,真令我等歡心。”
“司徒大人一生為國,可換來的卻是什麽?偽帝心性寡涼、喜弄權術,乃眥睚必報之人。司徒老大人勞苦功高,對漢室更有再造之恩,可最後隻因為天下計,惹怒偽帝,便再死後月餘都不能入土,還要每日忍受冰魄臨身之苦。如此刻薄寡恩之朝廷、狠毒無常之天子,難道就是王公子……”
“夠了!不要再說了!”王淩聽著許攸一句句錐心的質問,心痛如絞。同時,他更知道,那天子縱然如許攸說的那般不堪,但智計謀略卻乃一等一的天才。封台祭天刺殺一事毀於一旦,他定然已查出了什麽蛛絲馬跡,進而揪出自己,不過早晚之事……
許攸見王淩臉色煞白,知自己已然攻破王淩心防,靜靜撚須,隻吐出最後一句:“公子若有宏圖之誌,冀北當乃一展之地!”
“好,我隨你入鄴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