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士大夫、驢、胡蘿卜
讓於夫羅的匈奴遊騎護送外地的客商,也是劉協靈機一動的妙點子。目前這個局勢,談什麽五六十個民族、五十六朵花是根本不現實的。但光花錢養著匈奴那一萬餘騎兵,劉協這種人又豈能甘心當那冤大頭?
並且,這些匈奴人的軍紀也向來散漫,讓他們在長安郊外駐紮,免不了會跟種田的百姓起衝突。想到招商引資之後,劉協自動便想起了讓匈奴人當雇傭軍的點子。不管怎麽說,這支軍隊目前在漢朝,本質上就是這麽一個不尷不尬、不清不楚的存在。
給這些匈奴人放開手腳,他們自然就不會閑出事兒來。
並且,士農工商當中,哪種人心眼兒最活、最會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毫無疑問,就是商人嘛。他們走南闖北,就為一個利字,對於前來護衛的軍隊,他們才不會管是漢人還是匈奴人,隻要敢打敢衝、能保護得了他們的財富,他們就會奉為上賓。
可以想象,通過這樣一種讓漢族當中最活泛的一個群體率先同匈奴人打交道,逐漸就會帶動整個社會風氣的改觀。尤其是真正遇到劫匪路霸之後,那種對比就會更讓商人們感觸頗深。
畢竟到時候,眼睛都不眨可以為他們擋上一刀的,是匈奴人;而拿刀搶他們貨物的卻是漢人,這樣一來,他們又怎能不會為匈奴人說好話?
信息這種東西沒有腳,但是,它比有腳的東西跑得快。
漢室恢複五株錢、開放市場和招商引資的消息風一樣傳遍了關中的每一個角落。尤其是恢複五銖錢的措施,給了大漢各處商戶巨大的信心。
在這個時代,使用含銅十足五銖錢的政府,才是各地百姓值得信任的政府。劉協這一手兒,無形中給各地還沒有什麽商業常識的諸侯一記重拳,逼得他們不得不緊跟漢室朝廷的步伐,也開始頒布通行五銖錢的法令。
至於朝廷的第三條詔令,則是在八月末的時候才頒布出來。這條詔令同普通黎庶與商戶沒有多大關係,但卻讓一些士族豪強的心思活泛了起來。因為近一個月來,他們發現長安街上通行的馬車開始熱鬧了起來,並且,還有頂盔摜甲的侍衛執旗鼓吹,威嚴非凡。
而隨著這條詔令下達,所有人才知道,原來朝廷眾臣為報效漢室皇恩,個個開始毀家紓難、將大量的錢財捐獻給朝廷,以供朝廷休養生息之用。天子為勉勵這些朝臣,特許了他們許多平民百姓想都想不到的特權。
儀仗鼓吹這些,不過是最普通的優待。而入朝不趨、讚拜不名這類的特權,也開始逐漸向兩千石的官員開放。不僅如此,這些大多百姓都叫不出爵位的大臣們,在住宅和官服以及生活方方麵麵上,都有了很大的變化,充斥著不可逾越的森嚴等級。
例如,詔令上規定,隻有兩千石的大員,才可以朱門青簷。品秩低於兩千石的官員假如府邸刷了紅色的朱漆,便是逾製之舉,為朝廷律法所不容。還有,在出行方麵,單雙駟馬、華蓋徽飾也有了更加明確且細致的規範。低等級的馬車遇到高一等級的馬車,必須令高級馬車先行通過,以示敬意。
當然,諸如此類的規定,簡直多如牛毛。對於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百姓而言,根本沒有多少意義。反正,他們看到任何馬車都會繞道而行,以免衝撞了貴人惹下一番禍害。但這對於那些士族公卿而言,意義便變得很不一樣起來。
設身處地的想一想,這畢竟是靠著等級規範而存在的封建社會。之前各士族豪紳憑借這盤根錯節的關係網,都差不多是一個階層。可當朝廷奉行起這等嚴苛的製度後,士族豪紳之間彼此的脈脈溫情,便因此產生了一種說不出的斷層。
假如一位按照門生血脈關係而言,還曾經是自己的後生晚輩。因這人在朝為官,且為漢室朝廷出謀劃策深得龍寵便一步登天後,這原本對整個關係網都有好處的事情,因為彼此之間的地位錯裂,使得前輩師長還要向晚輩後生表示敬意,這讓一向講究長幼尊卑的古人如何能心理平衡?
也正是這個緣故,這項詔令直到了八月末的時候,才在朝臣紛亂不清的爭辯中,最後以既得利益者的強硬支持,得以貼到了皇榜之上。劉協甚至記得,因為這件事兒,太仆趙歧大人在朝會直接將牙笏拍在了龐羲的臉上,大罵龐羲乃無父無君的奸佞之臣。
忙完第一和第二項詔令的劉協,在第三項詔令的朝會上,隻扮演了一個茶壺耳朵的角色。他將自己同鍾繇草擬好的詔書拿到朝會上,靜靜看著大殿上那些朝臣為此爭得麵紅耳赤,心裏就不知不覺地癡癡笑了起來。
如今的漢室朝廷,簡直已經被劉協玩弄於鼓掌之中。就拿這次分爵立製之事而言,他在最終商議的時候,根本未說過任何有傾向的話語或做過任何引人聯想的舉動。在八月份之前,他隻是將那些捐獻朝廷錢糧的朝臣名單一一記下,將製文上那些特權也寫得清晰無誤這兩件事兒做得盡善盡美而已。
剩下的,他就默默地看著那些既得利益者,如何義正言辭討伐那些不向漢室表納忠心的大臣。同時,也看著那些糾結、憤怒又束手無策的大臣,怎樣絞盡腦汁、引經據典地小心翼翼試圖阻止這張詔令的頒發。
最後的結果,他就看到趙歧大人一牙笏拍在了龐羲的臉上。
於是,接下來,那些既沒有向朝廷捐獻多少錢財又沒有出過任何良謀善策的朝臣們,就慢慢地分為了兩派:一派是趕緊懸崖勒馬、洗心革麵一心一意跟著劉協的指引方向前進的後進忠臣;而另一派,就生生夾緊了尾巴,試圖在任何場合、任何事件上刷一刷他們的存在感。
當然,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後一派的狀況過的十分淒慘。在朝廷嚴酷的法令之下,他們任何一次試圖反擊的戰役,不是被既得利益者擊得頭破血流,就是被更加鐵血的律法震撼,根本放不開手腳。
更可憐的是,他們在這種義氣之爭的戰鬥中,已經喪失了最基本的判斷能力。他們完全忽略了這場陰謀的幕後策劃者,轉而將前台的那些朝臣大員當成了攻擊對象——也或者,是他們完全明白這一點,但卻再無勇氣向高坐龍椅上的那位少年發起任何一次行跡可疑的挑戰。
“陛下,自古尊卑有序、長幼有節,此乃天倫人道也。可您這般妄動祖製、離亂朝臣,乃取禍之舉也,萬望陛下收回成命,重塑儒禮。”負責在宮中教導禮儀的蔡琰,這是自從為劉協寫下王允那封密信後,第一次主動求見劉協。
不過,就在剛進宣室殿的一刻,他便知道,自己的請求必然會徒勞無功。因為,此時的劉協,正愜意地喝著冰鎮葡萄酒,享受著冷壽光那精妙的按摩,正是一副不折不扣亡國之君的模樣。
“這句話,是你父親托你前來勸說朕的吧?”劉協半眯的眼睛微微睜了睜,看了如蘭似菊的蔡琰一眼,忍不住撇了撇嘴巴:“你瞧你那個老子如今都成什麽樣子了?知道朕不喜歡他在宮中白吃白喝,抹不開麵子親自前來諫言,就派你來對朕用美人計。哎……曾經名揚海內的一介大儒,居然……人心不古啊!”
“此的確乃家父之意,卻也是微臣之意。”聽到劉協這番隨意調侃的話,蔡琰的清幽的臉頰不由也微紅了起來,別有一番說不出的嬌羞風情:“更何況,家父已厭倦宦海之事,陛下為何偏要苦苦相逼?”
“朕一不喜歡跟讀書人說話,二不喜歡跟聰明的女人說話,你卻偏偏將這兩條都占了。”劉協搖了搖頭,知道蔡琰也是外柔內剛的性子,幹脆坐直了身子,跟蔡琰好生解釋道:
“從大道理上來講,所謂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等三綱五常的儒禮,其實就是一種習慣。隻不過因為王朝的存在,將這個習慣冠上了政治的含義。而人類一旦形成習慣,就不會輕易地打破這個桎楛。你和你爹,無非是被這個桎楛囚禁的犯人而已。”
“朕如今其實也沒有打破這種習慣,隻不過在這種習慣上又細分了一些特殊含義,使之更適應這個亂世罷了。在這樣的亂世中,從朕的角度出發,朕既然給不了已是既得利益士族階層其他好處,那隻好用這些華而不實的特權來滿足他們短視而固執的觀念。
“從根本上來講,朕所做的這一切,看似不符合祖製的虛表,但絕對符合祖製的深意。這樣說,你明白了嗎?”
蔡琰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劉協這一番話,好似每一句都很直白,但連在一起卻有著十分複雜的含義,這讓就連學富五車的蔡琰,也要在回去之後,好生琢磨一下。
不過,劉協哪裏是會給蔡琰這個機會的人。他看這一番自己都聽不懂的話果然蒙住了蔡琰,嘴角輕輕一笑後,又邪邪說道:
“其實,直白點來講,朕這樣做,就是要在朝的諸公都明白,隻要是一心一意跟著朕幹的,朕就要他們不僅有肉吃,還會過得高人一等。隻有這樣,朕才能樹立一股風潮,扭轉大漢那等虛談經學的空泛風氣。你沒看到,朕給你們這些士族豪紳眼前拴了一根胡蘿卜後,你們就都爭著搶著要成為盡心賣命替漢室辦事的驢子了嗎?”
“陛下!……”蔡琰縱然涵養再好,可聽劉協竟然如此狂妄到將自覺高矜無比的士大夫比作驢子,也不由開始動怒起來。
然而,劉協卻好似早有防備一般,提前一擺手阻止了蔡琰接下來的話,一轉話題道:“回去跟你爹講,別盡想著不拉磨又操磨盤的心。朕在太學這座磨盤上,還給他留了一個位置,讓他早點做好心理準備來上任,也好早點咬到那根胡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