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5章 英雄所見略同
“竟然是天子獨入郿縣,識破韓遂奸計,引領馬家鐵騎奔赴長安,一舉解救了長安之危?”曹操手中的酒樽停在了半空足有一炷香的時間,當他聽到荀攸徐徐將長安之事道來後,明顯地一臉不敢置信。
就在荀攸默默含笑點頭,準備承認的時候,曹操猛地將停在半空的酒樽倒入嘴邊,一飲而盡,豪邁笑道:“天子果非常人也!大漢有此雄才之君橫空出世,當乃漢室之幸!”
笑完這句,曹操臉色又不由轉黯,忍不住默默又飲了一樽酒後,歎息道:“隻可惜,天子實在晚出生了十年,若是……哎!”
這種話,荀攸已經從不同人口中聽過了不知幾遍。不過,他也知道,為何這些人都會這樣先極盡美言稱讚一番天子之後,再無可奈何地多出這一聲惋惜。
畢竟,漢室江山如今日落黃昏,其中遺留下來的禍端,已經到了圖窮匕見、禍生肘腋的時刻。如今漢室大地上一片蒼涼慘景,民不聊生,任有誌之士看到皆感傷不已。事實上,就連他荀攸,有時也忍不住幻想,假如這位天子真的早出生十年,是否今日的漢室,也不至於這般紛亂?
幸好,荀攸對於此,早有些習慣,甚至開始有些麻木。當他聽曹操主動說起這席話時,遂想起自己出使的目的,不由也隨著曹操輕歎一聲,將話題轉移自己需要的方向:
“確實可惜,陛下雖天縱英才,然人力不可與天鬥。如今漢室弊端橫生,陛下心憂如焚,卻隻能焦頭爛額。在下看在眼中,痛在心底。每每想到自己乃食漢祿的臣子,卻不能為陛下解憂,實在汗顏無比。”
曹操是個奸雄,而奸雄的第一品質,就是有著強烈的好奇心。聽聞荀攸這一語,曹操果然大感興趣,疑惑開口道:“公達算無遺策、妙計百出,也不是那矯情之人。當初刺董一事,也有公達謀劃,此刻為何這般如此自謙起來?如今漢室天子大權在握,更有公達、元常等青年俊彥委以輔弼,正是大展拳腳、中興大漢之時,公達緣何這般嗟歎?”
曹操這話一出口,荀攸立時默然不語,隻是連連歎息飲著杯中之酒。曹操見狀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不由將目光放在了一旁更口不擇言的皇甫堅壽身上。卻見皇甫堅壽此時也突然成了悶口的葫蘆,欲言又止卻憤憤不平,更是大口地喝著酒解悶。
這時便到了考驗曹操手下智囊團的時候,曹操微微一愣,便將眼光放在了自己右側的荀彧和戲誌才身上。這二人之前一直在聽荀攸言談,且不時配合兩句,顯然都聽進了心裏。
曹操這時心中猛然意識到了什麽,但卻沒有確切的答案,眼見這兩位智囊麵色也突然變得沉默不語,曹操便知這其中之事非同小可。揮手令一些閑雜人等退下後,才對著荀彧說道:“文若,所謂知子莫若父。你與公達乃族叔侄,想必剛才公達沉默之事,心中已然明了吧?”
荀彧溫潤的臉龐微微黯淡,向來不飲酒的他,這時也端起了酒樽,說了一句:“使君若為天子,該當如何振興漢室?”
“自當抑製豪強、禮賢下士,與民休養。如此不出三年,關中便可複原。屆時,天子引軍出關中征討不臣,以正討邪,以名正征叛逆。漢室樹恩百年,百姓又人人思定,自如流水匯江湖,豈能不夾道提壺擔漿以迎王師?”
此言一出,曹操剛開始還有些洋洋自得。但隨著話音落地,他的臉色便漸漸變得難看起來,終於明白了荀彧的用意:“抑製豪強……果然是這點。如今漢室朝廷,正是被那些士族豪紳把持,掣肘朝事。單單一個東郡,四周良田便多歸大族所有,百姓幾乎一半都是佃農。如此推測,關中一帶百姓又如何能有立錐之地,如何能向朝廷繳納賦稅?!”
終於聽到曹操親口說出此事,荀攸臉上露出了一絲隱秘的笑容,但這番話也確實說到了他心中,不用絲毫偽裝,荀攸自然而然便歎息說道:“曹使君果然明察秋毫、見識深刻,陛下如今所憂之事,正是如此。前些時日,陛下朝會欲請求開源節流之策,可遍問朝廷諸公,隻有元常道出了開皇家苑林田畝供百姓耕種一事。”
說到這裏,荀攸微微看了一眼曹操臉色,便曹操愈發慍怒,便知此話也觸動了曹操的痛處,繼續皺眉開口道:“長安如今動亂新靖,陛下雖年幼,卻乃一老成謀國之君,不敢輕易向那些士族大閥開刀。隻求開放關中商路,以求商稅進項,想不到僅僅如此,仍舊有大臣反對,逼得陛下隻能草草退朝……”
“哼,皆是一群忘恩負義之徒!大漢建朝四百餘年,這些士大夫深沐皇恩,才可能這般有今日枝繁葉茂之勢。想不到如今漢室疲敝之時,他們竟不思報效,三緘其口不肯拿出私產不說,反而還不懂變革,當真禍比董卓!”
曹操一把將酒樽重重拍在了桌案上,豁然起身憤慨說道:“陛下如今當真如籠中之鳥、網中之魚,欲重興漢室,必需抑製豪強;而欲抑製豪強,必要有良臣輔佐;可如今朝廷哪有一心為忠之人?!”
“就連曹某想在東郡選拔一些官吏,那些官員推舉出來的,不是世家之後就是官員子侄。曹某對於這等徒有虛名的繡花枕頭沙汰都不及,那些舉薦之人,竟還大言不慚跟曹某道出了一套歪理邪說!”
越說到這裏,曹操越理解身在深宮當中那位少年天子的心情。自己處理一小小東郡,尚且遇到這般阻力,更何況天子要麵對的,都是真正門脈廣博、能量不可估量的士族大閥。這牽一發而動全身,由不得天子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啊!
一旁的荀彧見曹操越說越義憤填膺,自然知道曹操心甘情願地跳入了荀攸的語言陷阱,不由對自己這個族侄心頭苦笑,隻好勸慰怒氣衝衝的曹操道:
“使君息怒,治大國若烹小鮮,選用一些世家之後也不是沒有道理。如今混亂之際,各家牧守都在想辦法拉近關係結為進退之友。舉薦郡屬官員的子侄為孝廉可予他人恩惠,既而因此結為盟友。”
“酸棗會師之際,哪個不是信誓旦旦的?那樣的歃血為盟尚且不牢,靠舉人家兒子為孝廉結成的關係就靠得住了?那些世家子弟有幾個名副其實的?”曹操說到這兒,忽然意識到荀彧、荀攸也是潁川世家子弟,馬上頗自然地補充道:“這些人裏,能有幾個像文若、公達二位一樣的,是忠心為國的誌士?”
“將軍過譽了。”荀彧低著頭謙讓。同時回頭看了一眼荀攸,見荀攸滿眼笑意,不由心頭突然一跳,猛然意識到了一個問題。
自己的這位侄子公達,上來便挑動起曹操的怒火,為的自然是想讓曹操與天子站在一條線上,以州牧外臣的軍威,來震懾壓製朝中那些沉屙守舊大臣。但反過來說,曹操又何嚐不想借天子之勢,名正言順地來署理兗州這一畝三分地?
如此說來,曹操與荀攸兩人,究竟誰在網中,誰又進了誰的陷阱,尚不可輕易定論啊!
這般看來,自己這位主公,可不是那種真的腦袋發熱的漢室忠臣。相反,他的理念,說不定真的便同遠在長安的天子契合……
想到此,荀彧突然之間眼角就有了一絲忍不住的笑意:果然,天下英雄,大多所見略同啊!